这会,见屯子里来了俩长得好看的城里人,还是胡添树带来的人,不少人都出来看西洋景,嘴里还不忘吆喝着自己的小儿子大孙子别老管人家客人要糖吃。
等胡添树把人领到自家院子门口,身后面已经乌拉拉一群人了。而院子里也走出来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当家的,还不赶紧让客人进来?”
说着,上前拉过芽儿的手,“大妹子,俺是胡添树家的,你是?”说着,拿眼睛瞅翟耀辉,猜测俩人到底是啥关系。
“媳妇,别乱喊,这是咱们小嫂子!”胡添树扯扯难得怯生生站在自己腿边,偷偷望小嫂子的儿子的小辫,边纠正自己媳妇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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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素有“礼仪之邦”之称;至少在人际关系的称呼上就有诸多讲究。于是;家里娃都可以打酱油的胡添树两口子,只能喊比他们小八九岁的芽儿一声嫂子。
胡添树还好;毕竟当过兵;心理素质好,脸皮也厚;小嫂子小嫂子的喊得十分干脆。可是,胡添树媳妇,也就是虎子他娘;想想自己都是邋遢的娃子他娘了,人家还是秀眉粉脸的小姑娘;咋好意思喊人家嫂子;这不把人给喊老了吗?不管什么时候;女人都很在意年纪俩字!
虎子娘不好意思喊,芽儿也不大好意思应,改进打岔道,“咱们还是各喊各的,胡大哥比我年长几岁,还是我喊你嫂子吧!嫂子,我叫杜萱瑾,你喊我小杜,萱瑾,大妹子都成!”
虎子娘见自家男人带回家的娇客说话干脆,也不嫌弃家里边邋遢,更加热情,“哎!那成!大妹子,走,咱们去炕头上坐!”
东北是出了名的天冷,农村房屋的布局都差不多,通常都是三间房,正中间是厨房兼客厅,东西两间都铺的炕头,一家老老少少就住在这炕头上。当然,就是平时拉呱唠嗑,也都是盘腿坐炕头上唠。
所以,虎子娘看看篱笆院外面一群老娘们小伙子都盯着小嫂子瞧稀奇,直接把人往屋里带。结果,掀开门帘子,看见刚还没来得及收拾整利索的炕头,不由讪笑道,“用你胡大哥的话讲,俺就是个懒婆娘,平时最爱串个门唠个嗑啥的!大妹子,别嫌俺家炕头邋遢。”
虎子娘边说边手脚麻利的赶紧把炕头上针线筐子,扫炕的笤帚疙瘩都藏起来。收拾完炕头,忍不住抿抿自己的齐耳短发,扑拉扑拉衣裳,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韵味十足的时候,立马就变成一个利索爽朗的娃他娘。
至于虎子,因为家里来了客人,小家伙难得害羞了一回,磨磨蹭蹭的不敢进屋,就跟他那群小伙伴把家里那几只大白鹅撵的直扑棱翅膀。东北农村家家都要养几只大白鹅,不仅能吃鹅蛋,还能看家护院,被大白鹅拧上一口,肯定青紫青紫的。
胡添树刚帮着把电驴子上的行李包拿下来,就见翟耀辉塞给刘大叔一瓶自己刚才光看看就能流口水的特供酒,心疼的不轻。可是,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刘大叔美滋滋的揣怀里。谁让这老顽固就好一口老酒,坚决不收车钱也不留下吃饭呢!
胡添树带翟耀辉掀门帘子进来的时候,芽儿已经熟门熟路的盘腿坐到炕头上了。胡添树一看小嫂子盘腿那架势,笑了,“小嫂子,你这腿盘的地道!”
翟耀辉见小媳妇像模像样的盘腿,也乐了,解释道,“你嫂子这是十几年的工夫练出来的!她老家虽然没你们那么冷,但是家里也铺炕!”
翟耀辉解释完,胡添树两口子心里放松了不少,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咋招呼这位娇客呢!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可能因为一句话而无形中拉近。
胡添树也干脆坐到炕沿上,准备好好唠唠嗑,连长跟小嫂子是哪看哪都不搭啊!
这边,胡添树摆开架势,泡好茶,准备促膝长谈。院子里,把那几只大白鹅彻底折腾服帖的虎子也蹬蹬蹬的跑进来。小家伙也不说话,就站在炕边上眼巴巴瞅着芽儿,就那么眼巴巴瞅着,时不时抿抿小嘴。刚才二牛他们都说了,大姐姐给他们拿奶糖吃了。
大姐姐明明是爹带回来的的客人,可是,漂亮的大姐姐还没给自己拿糖吃呢!
胡添树是典型的东北老爷子,稀罕孩子能稀罕到骨头里,可是,真要打起孩子也毫不手软,虎子年纪虽小,但平时没少挨打,所以,小家伙虽然皮实,但还真懂礼貌,可怜巴巴的就是不敢开口直接要。
门帘外,另外几个小皮猴时不时掀开门帘望一眼。
胡添树的谈兴被几个小家伙弄的烟消云散,“去,去!虎子,叫上他们几个赶紧都去院子外边玩去!”
虎子瘪瘪嘴,就是挪不动步子,刚才二牛给了自己一块奶糖,剥开纸一股子奶味,甜甜的,含在嘴里不大会就变得软软的,漂亮大姐姐还没给自己拿糖吃呢。
芽儿小的时候跟在几个哥哥屁股后面,大了之后反倒成了孩子头了,平时就喜欢跟小孩玩,一看小家伙这架势,就知道怎么回事。赶紧下炕打开那个做了记号的旅行包,抓了一把。
憨头憨脑的小家伙,从芽儿拉开行李包,就忍不住吸溜口水,等芽儿把奶糖塞到他衣兜里,嘴巴一咧,“谢谢姐姐!”
说完,红着小脸,吆喝上那几个小皮猴,蹬蹬蹬就跑到院子外面疯去了。
看的胡子娘哭笑不得,看的胡添树恨不得把虎子拉过来胖揍一顿。
被虎子这么一搅和,酝酿好的气氛没了,胡添树看看外面的日头,“得,媳妇,你还是赶紧做饭去吧!连长跟嫂子坐了好几天的火车,肯定又饿又困,你赶紧去整几个好菜,中午俺跟连长好好喝一杯!”
“哎!王嫂子家刚整了两条新鲜的草鱼,俺这就去拿一条过来!”说着,虎子娘赶紧从炕上下来,瞧自己这憨婆娘,人家难得上自己家来一趟,自己光顾着唠嗑了。东北人习惯吃两顿饭,可人家城里人都是三顿饭,现在可不是城里人吃午饭的点!
说着,也不等芽儿客套,人已经趿拉着鞋,风风火火的跑出去了。
如果说胡添树是典型的东北老爷们,那虎子娘就是典型的东北婆娘,风风火火,做事麻利。不大会,就听见院子里大白鹅呱呱,嘎嘎的惨叫声。跑的快的那几只大白鹅叫的比刚才被那几个皮小子蹂躏时惨多了。至于那个因为最肥而跑的最慢的那只,已经被虎子娘手起刀落了。
芽儿不好意思干坐着,也不好意思听胡添树贫嘴,“胡大哥,我去给嫂子帮忙!”
“哎,嫂子,不用你!哎!”胡添树还没打听出来连长啥时候瞧上小嫂子的,哪能放人!
翟耀辉倒是知道芽儿脸皮薄,替芽儿拦住了胡添树。
要不说东北婆娘麻利呢,芽儿出来的时候,院子里虎子娘已经杀鸡宰鹅完了,就连那条草鱼也刮鳞去鳃了。
见芽儿出来,胡子娘用手里拿着刚剁下鸡头的菜刀的胳膊撩撩头发,“妹子,不用你帮忙,去屋里唠嗑去吧!家里烧大灶,你肯定不习惯!”
芽儿笑了笑,熟练的往大锅里添几瓢凉水,拿火柴引火,烧开水褪毛,“嫂子,你也别把我当客人看,小时候我经常给奶奶她们打下手的。”
虎子娘见芽儿干的像模像样,笑了,“那成!”
人多力量大,虎子娘又是手脚麻利的,不到一个点,地道的东北家常菜出锅了。
得莫利炖鱼,大鹅炖土豆,小鸡炖蘑菇,豆角炖茄子,一小筐水灵灵的蘸酱菜,还有一盆滴了两滴香油的疙瘩汤,每样菜都是用小盆子盛着,分量绝对足。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胡添树今天是真高兴,算算有几年没见了?好像从自己退伍就再也没见过连长!连长带着媳妇来看自己,胡添树做梦都没想过。
“小嫂子,这第一杯酒敬你!敬你愿意嫁给军人!军人苦,军嫂更苦……”
酒不醉人人自醉,向来海量的胡添树还没喝两杯就有点舌头大了,“媳妇,这第二杯敬你!敬你给俺生了个小虎崽子,敬你前些年替俺伺候爹娘,敬你今个整出来的这桌好酒好菜!”
“连长,第三杯敬你!……”
胡添树盘腿坐在炕头上,喝的眼睛都发红了,可是,谁也不能否认眼神比平时更清亮。
翟耀辉听胡添树似醉似醒的酒话,也不说话,只是来一杯喝一杯,忘了自己才刚重伤初愈,因为,当年曾跟战友们约好,有朝一日要一醉方休。只不过,有些战友,自己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跟他们一醉方休了。
虎子娘倒是不大好意思,“翟同志,大妹子,虎子爹平时可不是这样,今天是因为你们来,他太高兴了。他平时整天跟俺念叨这些事,谁曾经救过他的命,谁偷吃了俺给他寄过去的东西,他偷看了谁的家信……整天说这些,俺都快能背了,连虎子也都知道!”
小肚子已经塞得鼓鼓的虎子,偷偷看了一眼威严的伯伯,最后还是冲漂亮姐姐举手,“嗯!俺知道!俺知道!爹说过,谁要是犯错,就罚他十公里负重训练!姐姐,十公里是多少里地啊?有俺家到俺爹他们派出所那么远不?啥叫负重?身上背个大背篓?”
“十公里啊,就是二十里地。”芽儿见小家伙掰着手指头数,“二十就是虎子所有手指头加脚趾头……”
芽儿还没逗完小虎子,已经彻底喝醉了的虎子爹胡添树,一听虎子说“俺爹他们派出所”,琢磨了半天,突然间勾起他那根神经线,呜呜咽咽冲自己媳妇也就是虎子娘撒娇道,“媳妇啊,俺今个错了,俺把铁饭碗直接给他砸了!从明天起,俺就跟你一起伺候咱门家那几晌地。放心,你男人比俺那些曾经的战友幸运,不缺胳膊少腿,脸上没疤没痕,就是没了铁饭碗俺也饿不着你们娘俩……”
说着,说着,胡添树真的呜呜的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胡添树不是为了自己哭的,因为铁饭碗是自己主动砸的,是为了那些已经彻底长眠的战友,那些已经缺胳膊少腿的战友。胡添树很少做梦,就是做梦也只会梦到在部队流汗流血的日子,哪怕再辛苦再累,但能放心把后背交给战友的日子。哪怕流血流泪,对胡添树来讲,那也甘之若饴。
向来把爹当成大英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小虎子被胡添树这个当爹的一哭,吓得小脸突然煞白煞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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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经常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之主;可很多时候,男人铮铮铁骨背后那个外柔内刚的女人才是撑起男人永远压不垮的脊梁柱的那个。
虎子娘本来听自家男人说把铁饭碗给摔了;心里边还真不大舍得。毕竟;家里有个吃国家粮拿铁饭碗的,心里头底气足;出门连头都能高抬三分。
当人家媳妇的,虎子娘当然知道就娃他爹那个又硬又臭的脾气,肯定会得罪人;也知道男人在单位没少被领导穿小鞋,但在庄稼人眼里;那好歹也是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旱涝保收的铁饭碗。真这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想想都心疼!
因为家里来了贵客;虎子娘给男人留个面子,这才没有上前拧自家男人的耳朵根子。可是,虎子娘没想到自家男人认完错以后,就跟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虎子娘那叫一个心疼啊,也不顾得给刚才吃撑了的虎子揉肚子了,一手揽过儿子的小身子,一手啪的一声拍在男人宽厚的脊背上,突突突的,嗓门又洪又亮,但不难让人听出浓浓的心疼,“你个大老爷们的哭个啥!还要靠你养活的俺娘俩还没哭呢!不干就不干吧,咱不受那份闲气,也省的受了窝囊气,还把咱们胡家这些年积累的好人缘好名声都糟蹋了。
咱家咋说还有好几垧地呢,肯定饿不着肚子。从明个起,你再重新跟俺学种庄稼,要不然,俺上娘家借俩钱,咱家也弄辆电驴子?跟大刘叔似的,农闲的时候拉客,农忙的时候种种庄稼,倒腾点山货。咋都能挣上仨瓜俩枣的,不比吃人家饭受人家管舒坦!你整天叫俺懒婆娘,其实,俺有一把子力气,你没从部队复原前,家里那些农活不都是俺操持……”
虎子娘说两句,就啪啪捶两下男人的脊背,似乎是想把自家男人捶清醒似的。
小孩子的直觉最敏锐,虎子刚才就被自家大英雄的爹给哭害怕了,见娘也跟平时不大一样,小嘴一瘪,要哭不敢哭的模样。可小家伙又偏偏记得爹跟自己说过的,小小男子汉,要流汗流血不流泪!
芽儿看看面若沉水的翟耀辉,再看看因为不安就跟炸毛小刺猬似的虎子,只好把没有安全感的小虎子揽到自己怀里,揉揉扎乎乎的小脑袋瓜子,抚平小家伙的不安。
翟耀辉看看对面那两口子,眼神幽暗深邃。部队里出来的人,大多都是直肠子,非黑即白,眼里容不得沙子,服从命令为天职。而社会这个人形大染缸,没有纯粹的黑更也没有纯粹的白,色彩是晦涩不明的,有很多退伍兵适应不了因为改革开放而越来越浮躁的社会。
这些,翟耀辉都清楚,都了解。可是,这会,还是忍不住替那些曾经为祖国为人民流血流汗的战友们心酸。
倒是胡添树,本来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再加上被自家婆娘大嗓门絮叨着,大巴掌扇呼着,心里突然敞亮不少,应该说彻底敞亮了。
也是,铮铮铁骨的男子汉哪能被这点子屁事磕着碰着。胡添树心里边很明白,自己刚才那只是因为有朋自远方来高兴的,见到当年没少让自己写检讨也没少帮自己擦屁股的连长,忍不住想撒撒娇说说心里话。
等自家婆娘大巴掌再捶下去的时候,胡添树敏捷的一闪,搂住自家婆娘,咧着大嘴调侃道,“你这憨婆娘,有你这样捶自家男人的吗?”
虎子娘被男人搂了个正怀,白净不足健康干净的脸皮突然红了,捶男人一拳头,赶紧坐直,这才发现怀里咋空了?原来儿子正被城里来的大妹子搂住,小嘴张着。虎子明显是还不能理解,爹娘咋打着哭着又都笑起来了呢?
胡添树也知道自己刚才吓到儿子了,看看憨头憨脑的儿子,不离不弃的婆娘,不由冲翟耀辉讪笑道,“连长,那啥,刚才你都当没听见!俺也顶天立地一大老爷们,就是不端那碗公家饭,照样能养的起自家婆娘和儿子。”
胡添树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是豪气冲天。不过,胡添树到底是真有点喝大了,说着说着就说到当年流血流汗的兵营生活。
翟耀辉和胡添树一口一杯,不大会,刚被虎子娘捶清醒的胡添树舌头又大了,“……连长,其实,俺是真不舍得脱下那身军装。不过,俺有年迈的爹娘要奉养,虎子他娘一个娘们家家的,撑起一个家也不容易,俺复原的时候,俺家虎子都三岁了,还不认识俺这个爹。
俺不想,像当年那些留在南疆的战友那样,永远长眠在那里,连看亲人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更有的,连骸骨都凑不齐,连投胎转世也不行!俺也不想像那些战友带着一身伤残回家见爹娘,俺咋地也要囫囵个的回来,好好奉养爹娘两年。
跟那身不舍得脱下来的绿军装一比,俺好歹也值了!咋说,俺也端了好几年的公家铁饭碗,比那些拿着盖着大红章的转业证明一直分不到工作的战友强,比那些满身伤残的战友最后只能拿着薄薄几百块几千块钱的抚恤金回家强……”
并不算多敞亮的屋子里,炕头上的几个人都被胡添树的心里话说的有些伤感。虎子娘一个劲的给自家男人夹菜,想夺胡添树手里的酒杯又不舍得夺,这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