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名犯人,若是全被烧死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季樊青凌厉的目光猛地扫过去,压低声音道:“这里面发生什么事,你不知道,你只要记得你巡完牢房后,按照规矩落了锁,不知道什么人来过,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个时辰后你才发现里面着了火,重华县主犯下滔天大罪,畏罪自焚了。你记住了没?若是记不住,那本官就请旁人来帮你记了。”
听到最后一句时,仿佛已经看到地府的大门为自己展开了一半,牢头后背上冷汗涔涔,忙不迭的叩头行礼道:“小的记住了,小的什么都记住了!”
季樊青勾着嘴唇笑起来,像是奖励自家小狗般,用那金贵的手在牢头的头顶上拍了拍:“那你就给本官好好守在这儿,守着里面该烧的全都烧完了。”
里面呛人的烟味与囚犯们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交错在一起,牢头浑身都颤抖得起不来,梗着喉咙不停道:“好……好……奴才,奴才谨记……”
等他抬起头,那个面容俊秀,却比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还要可怕的季大人,已经离开。他抬头望望紧锁的铁门里,不断涌出的浓烟与火光,以及那些求生的囚犯们夹杂在一起的挣扎哀嚎声,心里涌起一股畏惧:等他死了以后,怕是要下地狱的吧。
而此刻,余辛夷站在监牢最里面的角落里,四周火舌不断窜来,尽管她已经想尽办法把自己周围所有干草都丢出去,划出一块不会被烧着的安全区域,可是熊熊的烈火还是不断朝她叫嚣着,嘶吼着,想要舔吻她娇俏的脸与白皙的皮肤。
全都是烈火,全都是黑烟,几乎烫伤人的五脏六腑,熏瞎人的眼睛,周围遍布着什么东西被烧焦的臭味,那是人的皮肤。不远处,有囚犯满身浸在火里翻滚,哭号,最后被烧成焦炭。
然而此刻余辛夷已经无暇自顾,她以为季樊青最多灌来一杯毒酒,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狠毒,不惜用这么多条人命来掩盖她一人的死因。
呼吸,已经成了最大的困难,她艰难的站在角落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缓缓滑坐下去。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的疼痛,到后来连疼痛都麻木,眼前到处是虚晃的影子,热,热得人浑身脱水,痛,痛得人心神恍惚,呼吸无法控制的微弱,微弱……
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的吧,真的会死……
眼前不断晃过那个人的身影,余辛夷止不住苦笑:景夙言,若是我今日真的死在这里,你得知消息时,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余辛夷被浓重的烟雾熏得浑身发软,原本用力捂住胸口竭力喘气的手,也缓缓松懈了下来。整个身子不支的倚在墙壁上,缓缓滑落在地上,脸上充满了苦笑。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竟然走到这里栽了个跟头。
当季樊青临走的时候,唤出她的真名时,她整个人禁不住愣了一下。那一瞬间,仿佛一记钟鸣敲在她耳边上,令她醍醐灌顶。
许多思考许久不得解的事情终于在刹那间找到了答案。为什么季樊青会知晓她的真名?为什么明明二人并非旧识,但是季樊青总是对她若有若无的露出仇恨的表情,还有那种种熟悉的神态与动作,此刻她终于弄明白了。
那个人,他根本不是季樊青!或者说躯壳还是,但是内里的灵魂却换了个一个人!正是她斗了两辈子的仇敌景北楼!
没想到她上辈子含冤重生只为报仇,临了自以为大仇得报的时候,她的仇敌竟未魂飞魄散,反而替换到另一具躯壳里,瞒天过海了整整两年!并且趁她不备,狠狠送了她一刀!
景北楼啊景北楼,你真是阴魂不散余辛夷脸上露出最浓烈的苦笑,当火舌终于迫不及待的要吻上她的肌肤,余辛夷的神智终于逐渐消失殆尽,逐渐闭上双眼。
景夙言,这下,恐怕我要比你先走一步了。
曾经你对我说的话,现在我也要完完全全的还给你了。我不在的日子,也请你好好地活下去,等到五十年后奈何桥上再相聚,那时候你不准告诉我你有没有成亲,因为我没你那么大度,我会吃醋。你也不准再隐藏你的行踪,不准对我遮遮掩掩有所隐瞒,否则我会新帐旧账一起找你算得清清楚楚。别忘了,我可是余辛夷,心狠手辣、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余辛夷……
就当大火呼啸着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时候,监牢的铁窗忽然被人一剑砍断,一道黑色的人影伴着刺眼的火花强行冲了进来,将地上昏厥的余辛夷迅速搂进怀里,用斗篷扑灭她身上的火苗,又以最快的速度将她带离。
他身后有二十名帮手掩护,都是戚红泪派来的。这些人训练有素的从一旁的牢笼里拖出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放在了关押余辛夷的牢笼里,然后打了手势迅速撤退。
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仿佛什么人都没来过,只有无情的烈火继续燃烧着,等着时辰一到,被人发现。
景夙言一路飞奔的将余辛夷带出监牢,放到一块隐蔽的草地上,让她躺平,随即立刻以手探在她的鼻息上,斗篷下的脸色陡然刷白因为余辛夷竟然没了呼吸!
他不作他想,立刻低下头与她四唇相接给她度气,又掐住她的人中穴,按压她的胸口,冷汗不停从额头滴落下来,似乎时间那么短又似乎那么长,余辛夷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反应,就那么安静的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一旁守卫的帮手看了看,惋惜道:“难道……我们还是来迟了,县主看样子已经死……”
“闭嘴!”景夙言一声爆吼,将他们下面的话拦住,不知何时发红的眼睛用力望着余辛夷,胸口不断起伏。他明知道他不该责怪于旁人,可是他还是没忍得住,“这里不需要你们了,退下。”
守卫们面面相觑,一齐撤回了销香楼。只留下景夙言一个人,仍旧不死心的做着所有救活人的措施,度气、按压、喂药,该做的全都做了,可是没有气息,什么气息都没有。景夙言斗篷下的双眼一片赤红,死死地将余辛夷搂进怀里,死死地,像是恨不得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不愿放开。
眼前,残缺的片段在眼前不断晃过,从初次遇见的惊艳,到后来的震惊,到她露出的第一个微笑,到她身上披着的红色嫁衣,再到后来不得已的分开。
“你想要救她的命?可以!跟我做一个交易,从此以后……”
“好,我答应你。”
……
“景夙言你在哪里?快出来,我看到你了,你快出来!”
……
“我无数次的找你,你转眼就不见。那你现在出现干什么?是想亲眼看看我被你折磨得多惨么?你到底有本事一辈子不出现在我面前啊!怎么,你怎么不敢说话了?难道你到现在还要否认,你不是景夙言么!”
……
“你敢走,我就敢恨你一辈子!”
……
不,不,他不该走的!若是他不走,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该走的,是他的错,绝对是他的错!辛夷,你快醒醒,求你快醒过来!
浑身颤抖,仿佛连魂魄都要震动,景夙言浑身笼罩在巨大的悲恸之中,根本没注意到怀中的人儿手指微微颤了下,轻轻咳嗽了两声,在景夙言震惊之时,手起指落,两根银针迅速刺进了景夙言的后颈里。
浑身的酸软根本抵不过此刻的震惊,景夙言不可置信的望着怀里前一刻还了无生息,死透了一般的人儿,现在急促的喘息着,恶狠狠的看着他,将刺进他后颈的银针缓缓拔了出来。
她怎么……?
余辛夷看着被自己刺准穴道,浑身无力只得单膝跪在地上借力的景夙言,冷笑道:“八皇子,八殿下,景夙言!这次,你还有办法从我面前逃走么?”
月光下,她被烟雾燎污的脸庞上,一双剔透的眼睛能直接刺进人的心底。
景夙言单手撑地,锁紧眉头望着余辛夷,单手握剑在地上迅速写出几个字:
你是故意的。
五个凌乱又带着愤怒的字迹在地上迅速画出来,显而易见的代表了字迹的主人,此刻内心的怒火。她是故意的,故意被人轻而易举的抓进来,又不作任何反抗的待在这里等着被火烧死,就是为了逼迫他现身。
景夙言双拳捏得死紧,似乎,她怎么可以这样?她知不知道,她这样铤而走险有多么让他提心吊胆?知不知道那么大的火真的可能会烧死她?知不知道伤了她自己,简直就像是在他心口上一块块挖肉!他刚刚,甚至有了一剑刎脖的冲动!
余辛夷碧透的眼眸里,清晰的倒映着他整个遮挡在斗篷下的身影:“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样,有本事你不要来啊!有本事像这两年一样,冷眼旁观,无视我的死活!”
第150章()
她受够了!受够这样的日子,每日每夜脑子里都充斥着他的影子,睁开眼却发现镜花水月。受够了无数次追逐他的身影,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受够了看身边任何人都像是他,又每个人都不是他。明明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对着自己笑,可是眨一下眼就灰飞烟灭。更受够了明明已经抓住他的手,又被他逃走……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受够了!她不管他到底有什么苦衷,或者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缘由,她不要再等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她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想再等!
景夙言,我就是认定你了!幸也好,不幸也好!我余辛夷不是什么温良的枝头小花,而是地狱里的曼珠沙华,一旦认定一个人,绝对会死抓住不放!
看着余辛夷脸上决绝的表情,景夙言刚才的愤怒突然烟消云散,一双漆黑的瞳孔里清晰的倒映着她的面容,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痛与不舍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早该知道:这是他的辛夷,这世上只有他最了解的辛夷。依照她的性子,宁愿自己冒险受伤,也要逼他出现。若是这次不成功,她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哪怕刀山火海她也从来舍得自己去闯。这样的辛夷,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呢?
余辛夷看着面前沉默的人,掌心缓缓捏起,逐步朝他走去。每一步走得都极为郑重,掌心因为紧张又或许还有其他的,而渗出冷汗来,但是她的目光坚定始终不改。
景夙言低下头,试图令她收回掀开他斗篷的欲一望。
“你会后悔的。”
五个粗哑到难以置信的字眼,从那张本该生如磬玉般的口中发出,即便余辛夷早就有所准备,心里仍然猛地一揪。
余辛夷压制住心底的犹疑,铎然道:“如果我现在停手,我才会后悔。”
当她纤细的手缓缓靠近,景夙言僵硬的浑身,似乎每一条血管都在绷紧,准备冲破穴道,然而只差临门一脚时他看到余辛夷那一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时,所有力量顷刻间溃散,最终无声轻叹,缓缓闭上眼睛。
黑色的斗篷,遮住一切,挡住所有不愿被人看到的秘密,在那只素白的手下缓缓被掀开,掀开,所有隐藏的都毫无保留的暴露而出!
当余辛夷看清楚那斗篷下的脸孔时,无声的倒抽一口气,瞳孔刹那间撑大。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
曾经冠绝天下的大鎏国八皇子,那张风华绝代的容颜曾经引得多少女子倾慕沉醉,然而现在,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丑……奴?”余辛夷脸色刷白,双手颤抖的伸过去想要抚摸这张脸,又迟疑的顿住。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景夙言苦笑着低下头,将斗篷重新披上,遮盖住自己布满伤疤的脸,声音沉闷道:“吓到你了。”本来就不该的,如同原来打算好的不该再出现在她面前,那么他永远都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景夙言。
余辛夷猛地冲过去,将斗篷扔得远远地,用力捧住景夙言的脸孔,双手颤抖的在他脸上每一道疤痕抚摸过:“这就是你躲避我的原因?”
她死死的咬住牙齿,无法克制的扬起手:“你!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只在意外表的平庸女子?”扬起的手冲动了又冲动最终还是没狠得下心挥下去。
她一把抱住景夙言的头颅拥进怀里,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这个混蛋!白痴!蠢货!我余辛夷选定的人,哪怕他成了聋子、哑巴、世上第一丑八怪,依然是我选定的人!你竟然敢躲了我这么久,你这个混蛋!若不是我揭穿了,你是不是还想隐瞒我一辈子?!”然而眼泪,比金子还要珍贵的眼泪却在悄无声息中,缓缓从她的眼眶低落,烫伤人的心。
“你不觉得我这张脸……”
景夙言的话还未完全说出口,便被余辛夷怒声呵斥住:“住口!”她用力捧住他的下颌,横冲直撞的朝着他的唇吻了过去。
那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不像是在缠绵,而是惩罚,惩罚他,也惩罚自己。四瓣唇紧紧相贴,没有一丝距离,仿佛已经如同他们的灵魂一般,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已经紧紧的黏在了一起,什么都割不开。
嘴唇被她银白的牙齿咬破,舌尖也被咬破,景夙言却感觉不到疼,反而用力的反手将她拥进怀里。那一滴滴坠在他脸上的泪珠子,却比那来自地狱的烈火还要能灼伤人,灼烧得他心底发烫,发疼,疼得心尖都要颤抖。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了解她。了解她的决绝,了解她的倔强,了解她的飞蛾扑火,这是他哪怕用生命都愿意疼惜的女子,可他依然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了伤害。
一个吻,从最初的惩罚,到后来的逐渐缓和,再到最后的相互难分难解的纠缠,似乎漫长得能一下子将两年的空隙完全填满。当两人分开之时,余辛夷被水洗过的双眸微微发红,却依旧不改锐利强势的宣布道:“这一次,你被我抓住了,若是你将来还敢逃走,我余辛夷发誓:要么你死我亡,要么永生永世再不相见。景夙言,你自己选!”
她余辛夷绝不是傻瓜,也绝不好糊弄。她只原谅一次,若是再有下一次,那么她就亲自动手将他的血肉片片割下来带在自己身边,永远不让他离开。是的,她疯了,完完全全疯了!比那个疯子舞阳公主还要疯狂!而这疯狂,全都是他景夙言逼出来的!
景夙言额头点在她眉心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这一次,他以命为誓的口吻,字字掷地有声道:“我不会逃跑,也不会再离开你半步,否则,我会自己先了断了自己!”
景夙言拔刀而下,掌心一道飞溅的热血伴随着誓言而出,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桃花。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那双漆黑的,炙热的,比从前还要炙热的眸子凝在她身上,一寸都不舍得移开。
他是谁?是从出生开始就聚集了天下注目赞叹的大鎏国皇后嫡子八皇子景夙言,什么文采无双,风华绝代,天下三公子之首……这些过于浮躁的词眼从来不能描画他真正的模样万分之一。不得不说他是骄傲的,身为一个皇子,这种骄傲与生俱来,也正是这种骄傲让他那样的光彩夺目,然而也是那种骄傲,令他在两年前那场惊天灾难后,不得不做下了选择。他不是不爱她,相反,他太爱了,爱得不舍得破坏她心中自己所有的好。爱到宁愿在角落里摸摸看着,也不忍心出现,让她看到自己的脸,让她伤心,让她自责。他更不愿意,接下来的几十年,辛夷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天不是因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