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长信宫,四周成千上百名侍卫与宫女太监,无数人或站或立,却只有她余辛夷跪在最中央。余辛夷忽然升起一股想笑的意思来,这多像啊,多像曾经无数次在鎏国皇宫里她一人面对那些一根紧接着一根的明枪暗箭。只是,那时候总有一个人心甘情愿的挡她面前,护她保她,而现在,终于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但是怕什么呢?
即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余辛夷从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该杀的人她一定会杀,该报的仇她赴汤蹈火也会报!她的命,在她自己没有厌弃之前,没有人能夺走!
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双腿完全麻痹,旬后的鸾驾才慢慢悠悠的到来。
一袭华丽的明黄色薄纱,上面绣着飞凤的图案,沿着鸾驾轻轻拖曳在地,坐在鸾驾上的旬后以手支颐,那微微飘舞的薄纱,就如同金凤的翅膀,渲染出无以伦比的华贵与端庄,以及一种谁人都无法企及的高高在上。
旬后一出现,所有人立刻跪下行礼,哪怕是向来目中无人的卫国公主以及嚣张跋扈的舞阳都弯下了膝盖。那是一种,长年累月,早已刻在骨子里臣服的烙印。
旬后斜飞的凤眼,慵懒的扫在众人身上,最后集中到沉默无言的余辛夷头上,波澜无惊的嘴角缓缓扬起一道几近于无,可是又教人无法忽视的弧度。
只是那么淡淡的表情,悄无声息,却让在场人产生一种被重重的山石压在脊背上的胆寒之感,喘不过气来。
直到很多人额头、后背都渗出冷汗来,旬后才缓缓抬了下手,启唇道:“一块玉璧,也值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询问的口吻,却让人完全捉摸不清她的态度。
她一开口,身上的压力终于小了些,舞阳立刻不服气的大声道:“母后,这哪里是一块寻常玉璧,这可是警示我们国出妖孽,将要乱世的玉璧!是上苍降下的预言,正如同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一样。而这要霍乱我们大旬,窃取父皇母后天下的妖孽,正在跪在您面前,所谓的重华县主!母后,您可千万不能放过她,让她有机会为祸我大旬数百年基业!”
“哦?”旬后发出略略惊讶的口吻,细长的凤眼移到沉默不言,看不清面容的余辛夷身上,“竟然有这样的事。那么,重华,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才好呢?”
一句简而又简的话,已经完全暴露出旬后的打算!
第140章()
八十年前,旬国震惊朝野的文字狱,从一本诗集开始,直最后席卷了多达数十万文武百官、名士贵族以及无名百姓。至后来高祖皇帝并不是不知道其中大部分是被牵连冤屈,只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不得不冷面将这件事继续下去。
当年仅仅一本诗集,就能引起那样大的灾祸。更何况今日这块很可能引起满朝大乱的玉璧?
旬后看似在询问余辛夷的意见,然而那凤目中的冷意,已经实实在在的透露出她的真意:试问一场很可能引发的暴乱,与一个失父去母,无依无靠默默无名的小县主性命,哪个来得更重要些呢?
她问,实际上却是在创造机会,一旦余辛夷一句话说得不好,立刻抓住机会要了她的小命!将这场灾祸与秘密,直接堵死在源头之上!
而此刻她的眼神,已经像在看半个死人!
站在余辛夷身旁的舞阳,脸上立刻露出嘲讽的、冷蔑的、激动的表情,拳头暗暗捏紧。她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好,仗着有赫连啸从旁协助,有扶苏丞相暗中掩护,就以为能瞒天过海了?哈,笑话!只要旬后下了杀心,哪怕你余辛夷再诡计多端、三头六臂,也无法挨过这场劫难!
而卫国身后,季樊青默默的低着头,不动声色,教人看不见表情。
滴答,滴答,殿门外漏刻里计时的水珠不断落到水面,如同血管里粘稠的血液,那么短暂的时间漫长得好似过了半载。
在无数双或冷漠或尖锐的目光下,余辛夷缓缓抬起头对上旬后的目光,意难平道:“皇后娘娘,臣女没什么好说的,唯一能肯定的是臣女绝对清白,请娘娘切勿中了小人的奸计!”
声音铮铮如琴,铎铎多鼓,她光洁如玉的脸庞带着愤慨,毫不畏惧的望着这个大旬国最具权势的女人。那样的澄澈无畏,让人不得不产生怀疑:或许这件事真的与她无关?
舞阳当即叫道:“奸计?你在说谁?老天都说你不祥,你还妄想逃脱升天不成?母后,您别听她信口雌黄,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诡辩,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您千万不能上她的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妖孽,就应当立刻将她处死,免得她祸害我们大旬!”
余辛夷抬起头冷笑一声:“舞阳殿下,我在说谁您不知道么?我应卫国殿下的邀去打猎,碰巧您不请自来,又碰巧我坠马摔进山洞里,再碰巧挖出了那块玉璧,这种种巧合我要我再重复第二遍么?我知道因为我机缘巧合撞破了您的秘密,紧接着又在宴会上拂了您的脸面,您恨不得除掉我后快,但是仅仅因为这些恩怨,您就搬出数朝之前的灭国典故,精心布置就为害我一人,您还真是费尽心力啊。”
一番话,说得舞阳脸蛋红了又青,眼睛几欲突出眼眶:“你这个贱人!住嘴!我命令你住嘴!”浑身气得发抖,她跟金烈的事虽然被拆穿了,但是跟拿到旬后面前直接说出来,总还有差别的。这余辛夷分明是条疯狗,就算自己死,也要拉她做垫背的!而且还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她身上,贱人!贱人!她立即冲过去,双手发颤,似乎恨不得立刻掐断余辛夷的脖子:“再乱说半个字,我立刻杀了你!”
余辛夷语言更加尖锐:“怎么,舞阳殿下被我戳穿了,恼羞成怒了?呵呵,那好啊,何必再玩什么阴谋诡计,栽赃陷害,不如直接杀了我看看能不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
“你!好啊,你以为我不敢?我现在就割下你的舌头,砍掉你的头颅!看你还怎么乱说!”
“来啊!就怕你舞阳公主不敢!”
舞阳气得神智丢失,“擦”的一声拔剑出鞘,兵刃的冷光刺人眼睛。满心满脑,只剩下杀了她!干脆杀了她,让她这张嘴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让她这双眼再不能露出嘲讽的表情,让她这张脸再不能面对自己,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对的,就这么办,就这样办!
旬后见状,立刻皱起眉来,沉声道:“舞阳,你想要干什么!”在宫里明文规定,除帝后命令谁人都不能拔剑出刀,否则便是犯上之罪。尤其是在这长信宫里,她的面前,舞阳此举想要干什么?
听到旬后呵斥,舞阳浑身一个冷丁,立刻醒过神来,看到自己手中的剑,才恍然自己刚才被余辛夷激怒,险些做了什么傻事!“母后,您听我……”
旬后抬起手制止她的话,冷淡道:“住嘴。”
“母后!”
旬后道:“舞阳,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舞阳公主由红变青,由青变紫的脸孔,这下终于全然变白,不甘愿的退到一旁静立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则死死的瞪着余辛夷,如同瞪着永世的仇敌。
丑奴则尽忠职守的跟在她身后,永远低头沉默不语。
看着这一幕,季樊青勾起唇角缓缓笑了下,比玩味更多一丝嘲讽,比嘲讽更多一丝冷漠。看似温文尔雅的眼睛落在永远不落败的余辛夷身上,如同针,如同箭、如同杀人不见血的刀。
正巧,余辛夷的目光抬起,与他相对。
两人同时闪过一丝复杂,各自错开,眼底却泅出一片又一片浓烈的黑暗。
卫国公主此时道:“母后,舞阳冲动这么多年,您不是不知道的。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这玉璧之事多拖一日就多一份被人知晓的危险,请您尽快定夺,该如何处置呢?”
旬后细长的,保养得比最珍贵的羊脂玉还要柔嫩纤细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咚咚咚咚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心头。旬后望着余辛夷的目光,那般犀利,仿佛早已将她从里到外,完完全全看了个通透。
余辛夷两世存活,头一次有一种被看穿的恐惧感,让她浑身紧绷,戒备,以及畏惧!
沉默,冷漠。许久后,旬后的脸上才缓缓开出一朵笑花来,尊贵的嘴唇忽然开阖道:“重华,你父亲为国捐躯是我大旬的功臣,你母亲二十余年前为国家立下汗马之劳,现在也轮到你了,本宫知道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你应当做些什么吧?”
旬后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忽然乏了似的对太监们做了个手势:“本宫乏了,去陛下那里休息一刻。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来人,”旬后脸上露出个极其高贵,又极其森然的笑容,复杂的情绪扭曲成一种可怕的妖艳,“替本宫好生送重华县主,上路吧。”
激动,当舞阳听到旬后命令的刹那,激动得几乎要掐破自己的手心。旬后要她余辛夷死,就算她三头六臂,也活不过明天去!
卫国公主的目光淡淡落在余辛夷身上,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重华县主,你好生去吧,你放心,长公主府的荣耀,皇家会替你保全的。”然而那目光自始至终都一样的冷漠,像看一只被箭刺穿的兔子。
余辛夷抬起头,满眼嘲讽的看着大旬国最尊贵的嫡长公主,如同看一个装模作样的小丑。还真是像啊,不愧是旬后亲生的,骨子里一样的做作,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反而一副施舍的口吻,什么“长公主府的荣耀,皇家会替你保全的。”呵!是不是她还应该跪下膝盖,立刻感激涕零的感谢她们皇家的宽容大度!
再抬起头,正好与季樊青仿佛真挚的、怜悯的表情相对,她冷笑一声:还真是天生一对!
旬后的凤撵缓缓离开长信宫,壮硕而无情的侍卫们朝着余辛夷步步围紧,宫女手中的雪白的绫缎缓缓抽出,送到余辛夷面前。
卫国一行人面目不忍的起身准备跟随旬后离开,舞阳则意犹未尽的看着,等着,表情兴奋到扭曲。她要看,一定要看!她这辈子最大的仇敌,如何在自己面前被白绫缠住那娇嫩的脖子,然后嘎达一声,在挣扎中、痛苦中、无声悲鸣中,惨烈的断掉最后一口气!
哈哈,她等不及了,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动手!
“县主,奴婢们送您上路,请吧。”为首的女官客气的行了个礼,然而与她语气完全不符的则是那条越靠越近的白绫,以及将她团团围住,准备动手的宫女侍卫们。
余辛夷沉默不语,不狡辩,不咒骂,仿佛已经彻底认命。
旬后的鸾驾已经跨出宫门,反常热烈的阳光照在这片黑红的皇宫城墙上,极为刺眼。
旬后以手支颐,优雅的双目闭合着,休憩,仿佛身后即将发生的根本不是一场生死,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舞阳公主瞳孔撑大最大,指甲兴奋的直刺进掌心肉里。
丑奴低垂着丑陋的头颅,一言不发。
季樊青跟随在卫国身边,偶尔回过头望一眼,露出一抹“惋惜”的笑容。
白色的绫缎逐渐缠上余辛夷的脖子。
就当那根白绫即将缠紧的刹那,一名四十余岁的大太监顶着满头的冷汗,惊慌失措的冲进长信宫里,见着旬后立刻大喊道:“启禀娘娘,奴才有要事启奏!”
被打扰,旬后眼睛不悦的睁开:“什么事如此惊慌?本宫不记得本宫亲手调教出来的人这般无状!”
那大太监见旬后发怒,立马噗通跪下,然而情势却不容许他闭上那张乌鸦嘴,而是冒死磕了个头,继续禀报道:“实在是奴才有要事要禀报您,请娘娘恕罪:刚才禁军教头呼延大人紧急入宫上报,昨天夜里东城郊一农妇在自家菜地里挖出一块玉璧,上书:凤舞龙憩,妖星祸国八个字!紧接着今早天亮,国舅爷家小院里突然出现一块石头,上面写着金玉败絮,贼人乱朝。还有……”越往下说,大太监浑身越是颤抖,像是遭受着一场可怕的风霜侵袭,不,比那个绝对要骇人一万倍!
旬后原本怡然的表情,随着话语逐渐变冷,咬着牙齿杀气微露道:“还有什么,继续说下去!”
大太监忍不住都要哭出来:“就在刚才京兆尹又传来消息城西几个小叫花子在破旧的寺庙佛像底下也挖到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牝……牝鸡司晨……国将不保!”
听到这句,旬后所有的优雅高贵,都化为一个狠狠的巴掌,拍在扶手上,凤撵立刻停下:“给本宫闭嘴!”
站在她身后的卫国,在听到时猛地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下意识的看向旬后的脸色。
牝鸡司晨,分明指的是她旬后不知安分,趁着皇帝缠绵病榻,霸占朝纲,企图颠覆这大旬国。她脑中迅速想到之前第一块挖出的玉璧,一下子豁然开朗,那条警示语指的哪里是小小的重华县主,分明是矛头直指她旬后!
故意的,肯定是有人故意的!一定是有人处心积虑,利用这几块连环的玉石,借用那第一代女帝的故事来映射她!讽刺她窃国之行!
呵呵,城东、城北、城西各一块预警之石,而那猎场山洞则位于皇宫以南的方向,这下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完全凑齐,什么天降预警?这功夫做得如此到位,根本是人为!有人在跟她旬后做对,想将她从坐了二十多年的皇后之位上拉下来!
旬后眯起眼睛,满脸冷凝道:“去堵,这几个消息来源全都给我堵死了!立刻传太子、扶苏丞相、靖国公、阮侯进宫商量此事!”
她现在根本想不到余辛夷了,在她心里,余辛夷不过是个小蝼蚁般的存在,之前为了停息此事,处死一个小县主无所谓的事。但是现在,这事已经牵扯到她身上,为了防止万民悠悠之口,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百姓知晓!
那大太监听后,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娘……娘……在奴才来禀报之前,这几块石碑的事不知怎的已经在京城传遍了,就算奴才现在去将有关人都灭口了,也……奴才无能,请您赐罪!”
这下,连舞阳都知道好丑了。她没想到余辛夷在节骨眼上又没死成,反而又牵扯出一连串的案子,即便旬人比鎏国更开放一些,但是对于身处冰雪之境常年看天吃饭的旬人来说,上天的旨意更加重要。
当这几块玉石、石碑以及上面惊世骇俗的预言,传遍整个大旬国时,即将引起的该是怎样一场可怕的风暴!到时候就算旬后手眼通天,能抵挡得了万民的声讨么?
脸色也变得难看,舞阳立刻用力指向余辛夷,尖锐大喊道:“母后,这件事肯定是她做的,她想要脱身,反而陷害到您身上,母亲,您立刻将她赐死!”
第141章()
旬后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余辛夷头上,望着余辛夷即使跪着,也无比挺直的背影,如同清雅的莲在风雨中即使微微弯腰,也始终不改内里的风骨。
一丝怀疑,如同一颗种子遇到雨水,立刻膨胀开来,膨胀开来。这个少女,从第一眼见到开始,她就感觉到一股本能的不喜,哪怕表面上做得再好,也无法掩盖这点。
因为太不一样了,这个重华,第一次踏进长信宫,朝她行礼开始,她就感觉到一股异常。身为大旬的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每天有无数的人在她面前卑颜奴膝,即使是笑着也是敷衍谄媚,即使是哭着也在察她的言观她的色。
每个人见到她都是如履薄冰,只有这个重华,从始至终都是不卑不亢,仿佛半点都不畏惧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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