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老李头心里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盘算——他和老婆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怕是没几年好活了,把冬崽交给别人他可不放心。孙杏当年难产的事儿,他是知道的,那会儿他已经在县人民医院上班了,给孙杏做手术的医生,还是他帮着找的,所以孙杏不能再怀孩子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康健是村里少有的老实厚道人,如果……
老李头回到家里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越想越觉得有门儿,心里顿时跟长草了一样。吃过晚饭,等孙婆子喝了中药,他就拿着手电筒踩着夜色匆忙下山去了。
冬崽今天没有故事听,有点不高兴,孙婆子在厨房里收拾,他就拿着图画书坐在蜡烛旁边,慢慢翻。
冬崽很喜欢书上花花绿绿的图案,不知不觉竟然看入迷了,死气沉沉的大眼睛似乎都比平时亮了些。
“哗啦啦……”“砰……”
身侧传来两声巨响,冬崽茫然的抬起头循着声源看过去,孙婆子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第十三章()
♂,
冬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不知怎么的,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下午被大火焚烧的老槐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焦躁和不安。
他想也不想,放下手里的图画书,飞快跑到孙婆子身边,像平时喊孙婆子起床吃药一样,用力推了推她。冬崽一连推了好几下,孙婆子不仅没睁开眼睛,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冬崽跪坐在地上有点着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莫名的,鼻子一酸,眼底蒙上了一层水雾。他用冰冷的小脸去贴了贴孙婆子的脸,平时只要他这么做,她就可高兴啦,会用暖呼呼的大手摸他的头,会用温软的嘴巴亲他的脸蛋,家里有鸡蛋糕会给他拿鸡蛋糕吃,没有鸡蛋糕也会给他煮鸡蛋……
贴完脸蛋,冬崽还亲了亲孙婆子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脸颊,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这么做,但冬崽就是觉得她一定会很开心。
孙婆子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慢慢睁开干涩的眼皮,昏暗的烛火下,她看到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随着她慢慢睁开眼睛,那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里一点点溢出罕见的欢喜来。自己枯瘦的手被一双小小的冷冰冰的手捧了起来,同样冰冷的小肉脸在自己脸上贴了又贴,还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吻……
孙婆子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家里的小奶狗就喜欢这样亲近她,成天屁颠屁颠的黏着她。
那时候家里穷,没吃的,最后小奶狗被爸爸杀了炖汤。她还记得小奶狗断气前,眼睛湿漉漉的,呜呜叫唤着,可怜极了。
她记得那条大狗是纯黑色的,个头比一般的土狗大得多,打架特别厉害,村里的狗都怕它。
大狗大概知道自己的崽子被杀了,哀嚎了一下午,当晚就咬断绳子,跑不见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条大狗,直到冬天的时候,有人穿了件黑色的狗皮袄子,然后她妈跑到那户人家去,跟人大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之后很多年他们两家都没有说话,直到她出嫁的时候,那户人家给了点份子钱,两家人才重新来往。
无数尘封的记忆,忽然间接踵而来,那些在不经意间遗忘的东西,重新在脑子里鲜活起来,昨日云烟历历在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下子就像醍醐灌顶似的好使起来。
回光返照。
孙婆子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两行眼泪缓缓从她的眼睛里滑下,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儿子懵懂的脸颊,“冬崽……冬崽……我的乖崽……我要走了,你要乖乖听……听老头子的话,好好的……不要让人骗……也不要让人欺负,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孙婆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手缓缓垂了下去,失去光芒的眼睛不甘的阖上。
冬崽这一次,很清楚的听到了孙婆子说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话,他抓住孙婆子滑下去的手,很乖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孙婆子却没有像平时一样,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她双目紧闭,身体一点点变冷变僵。
冬崽茫然不知所措,他不停的用小脸蛋去贴孙婆子的脸,但一点也不奏效,孙婆子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睁开眼睛,反而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冬崽委屈极了,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悲伤,他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卧房里,摸出自己藏在床褥下面的石头小鱼,还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吭哧吭哧跑回来。
冷了要盖被子,石头小鱼暖呼呼的,放在身上可舒服了。
这些都是冬崽懵懵懂懂的小脑袋里,为数不多的常识。他把厚厚的小被子盖在孙婆子身上,把自己很宝贝的石头小鱼放在孙婆子手心里,冬崽感觉到孙婆子好像变得暖和一点,他才稍微有点安心,转过头来,他却看到孙婆子站在自己身后。
冬崽看看在身后的孙婆子,又看看躺在地上的孙婆子,冬崽恍然想起小镇上跟他玩拍手游戏的小女孩,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站着的孙婆子却好像没有看到冬崽一样,半透明的身体飘飘忽忽往外面走。冬崽赶紧站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她跑了出去,快到院门口了,孙婆子忽然低下头看了冬崽一眼,好像想到了什么,像平常一样摸摸冬崽的小脑袋,眸光涣散有些机械地说:“冬崽快回去吧,我该走了……”
冬崽是谁?我该去哪儿?
魂兮归来,归来,归来……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在牵引,孙婆子收回放在冬崽头顶的手,茫然看着虚空,往外跨了一步。
冬崽见她变得越来越透明,就像快碎掉的肥皂泡,风一吹就没了,心底不禁泛起一阵真切的刺痛,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伤心极了,牢牢抱住孙婆子的腿,眼泪啪嗒啪嗒直掉,“呜呜……妈……妈……妈妈……妈妈……呜呜……”冬崽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浓的哭腔,可怜极了。
刚刚离体的鬼魂,神智懵懂,生前的记忆几乎断绝,孙婆子不是横死,虽然她死前放心不下宝贝儿子,多少有点不甘心,但是却没有多大的怨气和执念。她本应该像绝大多数鬼魂一样,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但是冬崽这声‘妈妈’让她如遭雷击,心底小小的不甘化作无边执念,顷刻间就让她心底的怨气滔天而起。
冬崽抱着孙婆子的腿,眼泪还在啪嗒啪嗒直掉,泪水落在孙婆子的魂体上,她快要消散的魂体忽然变得凝实起来,她低头看着冬崽,眼底的涣散渐渐被慈爱代替,她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悉数回笼。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冥冥中无形的牵引慢慢消失,孙婆子浑浊的眼珠渐渐变成猩红色,她蹲下来,无比慈爱的搂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冬崽,轻轻拍抚着他瘦骨嶙峋的背,哽咽道,“乖崽不哭,不哭,妈妈在,妈妈不走了……”
冬崽回抱住孙婆子的脖子,委屈又害怕,他哭唧唧的一遍遍喊:“妈妈……妈妈……”
“哎,哎,乖崽不哭。”孙婆子想把冬崽抱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抱不动他。如果她还能回到肉身里就好了。
孙婆子刚一动念头,被她尸身握住的石头小鱼竟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孙婆子猛地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从原地消失。
冬崽猝不及防摔了一跤,脑袋重重磕在门槛上,生疼,疼得冬崽眼底重新蒙上了一层水雾,但是他强忍着没哭,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茫然的看看周围,没有。
黑漆漆的院子里,除了半截被烧得乌七八黑的老槐树桩头,什么都没有。
妈妈不见了……妈妈不要我了吗?
像所有找不到妈妈的宝宝一样,委屈、害怕、悲伤、难过……种种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冬崽嘴巴一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子落到地上,惹得地下一阵翻腾,泥地中蹿出无数红色的须根,它们贪婪的吸收着那一点点湿润。
“冬崽。”
房子里隐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冬崽顿了一下,吸吸鼻子,瘦骨嶙峋的小手摸了摸被泪水糊住的眼大眼睛,跌跌撞撞往厨房里跑。
老李头匆忙离开家后,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心里头有股说不上来的焦躁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似的。
他强压下这股不安,拿着电筒,一脚深一脚浅的朝李康健家走去。
太阳落山后,村里人吃过晚饭都从屋里走了出来,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扇着蒲扇闲聊乱侃。自从李喜平溺水被淹死后,村里人就把自己的孩子拘在家里,轻易不再放他们出去乱跑。小孩子嘛,哪里坐得住,白天被拘得狠了,傍晚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一个个跟刑满释放似嗷嗷叫着撒丫子遍地跑,彻底玩疯了。
小孩子乱跑不看路,不小心撞到了人,转过身来看清被自己撞翻在地的人,哇得一声就大哭起来。跟他一起玩的几个小孩子,也像是突然被吓着了,一哄而散,胆子小点了,也跟着哭了起来。在周围乘凉的大人,见动静不对,迅速走了过来。
他们看到被撞翻在地,捂着腰半天爬不起来的老李头,非但没有上前先帮的意思,反而一脸怒容:“你怎么跑村里来了,你们害死了李安良一家还不够,还想来害我们吗?”
一个面容尖刻的女人将撞了老李头的小孩护在身后,又惊又怒尖叫道:“你碰我儿子干什么?你碰我儿子干什么?如果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娘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杀了你们全家!”她一边尖叫着,一边狠狠拍打着小孩刚才撞到老李头的地方,她的动作神色好像要拍走小孩身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女人的举动越加刺激孩子的情绪,周围投射来的一道道复杂的目光,化成无形的压力,小孩的情绪终于彻底失控,,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人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惊怒交加,一边安抚孩子一边骂老李头。
周围其他人也很快加入了咒骂的行列,几个不懂事的小孩随手捡起泥块石子朝老李头扔去。
老李头又疼又气,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腰疼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他下意识想跟周围的人求助,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扭曲的嘴脸。
不远处,李康健和孙杏不知什么时候从房子里出来了,夫妻俩站在人群之外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不知是天色太暗,还是眼花的缘故,老李头竟然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报复的快|感。
冬崽绝对不能交给他们!
这一刻,老李头无比清醒的意识到,李家村已经没有了他们一家的立足之地。
第十四章()
♂,
次日。
老李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他这一觉睡得格外久,格外沉,醒来时,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转念一想,上了年纪的人,记性不好很正常,也就把这事儿丢在脑后了。他慢吞吞穿好衣服起床,也许是因为睡太久,他感觉身体有点僵,手脚都不如以往灵活了,不过大概是昨天医生开的药起效了,才一天一夜的功夫,他脚上的扭伤居然一点都不痛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背好像有点直不起来,好在一点都不痛,老李头没太在意,驮着背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落山,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天边几缕云霞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
几天前,老李头就把老槐树烧得乌七八黑的树干,全锯掉了,只留下一个跟冬崽差不多高的碳黑桩头。孙婆子当时还让他把树根一起挖了,冬崽撒娇耍赖,像个小狗皮膏药似的贴在桩头上,说什么都不让他挖老槐树的桩头,他和孙婆子都拿冬崽没辙,最后只好把老槐树桩头留了下来。
以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今天老李头觉得老槐树桩头格外顺眼,要是没被火烧就好了,往年这个时候,老槐树的枝叶能把整个院子都遮起来,一到傍晚特别阴凉,哪像现在。
老李头摇头叹气,没有老槐树遮阴,院子热烘烘的,光线也刺眼得很,让人不舒服。难怪冬崽喜欢白天躲在家里。
想到宝贝儿子,老李头一下子精神多了,脚下的速度也快了两分。
厨房里,孙婆子已经做好了晚饭,老李头昨天买回来的肉,被她剁成碎,用盐和酱油做成了耐放的肉臊,每顿给冬崽舀一勺子拌饭吃,他能多吃半碗饭,吃得眼睛发亮。猪油熬好了装进陶罐里,煮面条,煮菜的时候放一点,多股荤味儿,冬崽很喜欢吃。炼油剩下的油渣,孙婆子舀了一大勺,做了一碗烧茄子,剩下的全都放进了碗柜里,留着慢慢做菜吃。
晚饭除了油渣烧茄子,还有一碗黄瓜汤,一盘炒白菜,一盘凉拌西红柿。
他们家一年到头都少有见荤腥的时候,平时吃的多是自家菜园子的蔬菜,今晚这顿已经算是难得的丰盛。往常,晚餐要是这么丰盛,老李头肯定会忍不住小酌一杯,撺掇冬崽缠着孙婆子多要一些油渣给他下酒,但是今天不知这么的,他竟然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满桌子的菜,他竟闻不到什么香味儿。
饭菜显然已经做好有一会儿了,都没什么热乎气了,冬崽像个小馋猫似的,抿着嘴巴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的菜,见老李头走了进来,他黑黢黢的大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扭头乖乖看着孙婆子,软软糯糯的喊了一声:“妈妈,”指了指老李头,“爸爸。”
爸爸来了,妈妈可以开饭了。
冬崽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是他现在只会说‘妈妈’‘爸爸’,其余的就不会了。
冬崽不会说话的时候,孙婆子和老李头都能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现在会喊人了,哪里能不知道小馋猫的意思?
“死老头子,睡了这么久,快点去洗手过来吃饭,我们冬崽都饿坏了。”孙婆子的声音有点哑,脸色也不怎么好,蜡黄的脸泛着些青,身体也佝偻得厉害,但是精神看起来比之前任何一天都好,也没再往常一样动不动就咳得死去活来的,还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看来昨天买的药真的起效了。
老李头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逗冬崽说:“冬崽,再喊一声爸爸给我听听。”
冬崽:“爸爸。”精致漂亮的小脸蛋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奶呼呼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软糯。
老李头接过孙婆子给他端过来的水盆,一边拧洗脸帕,一边说:“乖崽,再喊两声。”
冬崽依然面无表情:“爸爸,爸爸。”
老李头美坏了,洗了脸坐到冬崽旁边,给他夹了好几块大的油渣,说:“快吃吧。”
冬崽下午吃了鸡蛋糕,不是很饿,但是家里鲜少能吃荤腥,他早就馋坏啦,小家伙埋着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饭。老李头见他吃的喷香,心里十分高兴,虽然没什么胃口,也夹了一块油渣放进嘴里。
这是什么味道?
又苦又涩还带着股*的臭味!
吃在嘴里根本咽不下去,老李头一口就把油渣吐了,忙说,“冬崽先别吃了,老婆子你是不是把猪油放坏了,怎么有股怪味?”
孙婆子说:“大惊小怪什么,哪里有怪味啊,我看是你嘴巴有怪味儿。冬崽别理他,好好吃饭。”
冬崽像个护食的小狗崽子,抱着小碗,嚼着满嘴的饭菜,大眼睛还盯着碗里的油渣。不像同龄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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