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中村一氏望山兴叹的同时,他原本的靠山,德川内大臣家康也站在江户城的天守阁中向着西方眺望。
“你看,渡过荒川,穿越武藏野,经三浦半岛,过相模平野,之后翻越箱根、富士二山,跨过大井川,便是远江,渡过浜名湖,穿过吉田城,不到一日便可返回冈崎了。”家康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本多正信说起这条路线了,尽管如此,他仍旧是乐此不疲。五十三岁的他,离开了生活了近五十年的三河,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关东,即便是当世枭雄,也不能忘却对家乡的思念,且只有在至亲和正信这般近臣面前,他才能稍微释放内心的情感,但这种释放转瞬即逝,绝不会让外人看出自己内心所想,这便是德川家康。
本多正信和家康身边的大多数重臣一样,都是骏远三出身,自然对家康的处境感同身受,不仅能将家康说的这段话倒背如流,而且每当他提起时,仍然能感觉到心中隐隐的痛楚。
正信知道现在不是触景生情的时候,因为目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解决,他打断了家康的思绪,提醒道:“主公,现在可不是感伤的时候,当初中田时政兵败自刃之时,我便提议本家出面调解,您却不肯批准;后来远江势力尽丧,大森家前来告急,您依旧不加理会;等到那位丰臣大纳言平定西骏河,收买足洗义先,参拜浅间大社展示权威之时,您仍然视而不见;就在前天,中村一氏厉兵秣马准备誓死一战时,您还是不肯表明态度,最终惹得中村家对本家失去信任,投靠了丰臣秀保。至此,您在骏远三辛苦维持的势力已被秀保连根拔起,数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属下斗胆请问主公,不知主公是何想法,难不成真是怕了那个纨绔子弟?”
德川家康知道本多正信这些天十分郁闷,不仅是他,就连自己手底下的四位天王也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做法,本多忠胜甚至认为家康始终摆脱不了长吉关事件的阴影,导致行事思考日趋保守。
鉴于如此情况,家康不得已召见本多正信,想通过他将自己的想法的立场转告其他家臣。
家康从怀中掏出两枚象牙制中国象棋棋子,分别放在左右手,他将双手朝正信摊开,笑着说:“前段时间,有个来自明国的商人前来拜见,将一副象牙制的明国象棋作为见面礼献给了我,和他研习了几日,不知不觉竟有些喜欢这种明国的游戏了。”
本多正信听了不以为然:“象棋自中土传来已久,只是主公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其实这和本国的将棋还是有些相似,您要是想学,找我便是,何必求于外人。”
家康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说道:“你看,我手上一左一右分别握着‘卒’和‘帅’,依你之见,孰轻孰重呢?”
本多正信也是明白人,马上便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主公你是想告诉我‘弃卒保帅’之理么?”
家康地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棋子继续说道:“帅和卒的关系正如将棋中的王将与角行,而且其中蕴含的道理也是一样的,卒子都是为了帅而存在,说得残酷些,他们必须时刻做好为帅去死的准备。当然,要是想取得最后的胜利,没有卒是万万不可的。但是正信你要记住,卒有五个,即便都死光了,也还有相、车、马这些棋子可以取而代之,但是帅却只有一个,为了保帅,死再多的卒也在所不惜,更何况是一个本就保不住的呢?”
“保不住?主公您这话是何意思?”本多正信惊讶地问道。
家康抬头眺望远方,有些无奈地说道:“人人都说我家康残忍,为了家业可以诛杀妻子,可是成大事者有哪个不是如此呢?伏见的那位殿下强迫旭姬夫妇分离,硬将她塞给我,甚至还将老母作为人质送到骏府,这难道就不残忍么?他秀吉想做的事是没人拦得住的,出征朝鲜,诛灭秀次,那一项不是遂了他的愿?当初将我转封关东又何尝不是强人所难呢,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么?他和我心照不宣,要的就是剪除我在东海道的羽翼,因此即便是拿出二百余万石的庞大筹码亦是在所不惜,况且他眼中容不得沙子,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东海道的那些豪族么?”
本多正信貌似有些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丰臣秀保这么做完全出于太阁的旨意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家康捋了捋胡子,“这次太阁任命秀保为会津问责使,这对于一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已是颇具难度了,应该不会再将扫荡骏远三的事交给他,我相信如果不是加贺爪忠澄有意怠慢,山内一丰趁机告密,他是不会急于蹚这脚浑水的。”
这话正信听得是一头雾水,他追问道:“若如主公所说,这件事是秀保擅作主张,与太阁无关,那我等完全可以出面调停,何必过早地放弃这枚棋子呢?”
家康脸上露出那招牌式的憨态可掬的笑容,和蔼地看着正信:“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太阁之所以不急于动这块烫手山芋,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找不到借口。这些豪族在当地生活了数百年,况且并没有犯错,根本无法下手,这种情况下,他最多只能是安插自己的手下,至于铲除这些豪族,只能是等待时机了。”
“您的意思是秀保为他创造了机会?”本多正信试问道。
家康没有表态,只是颇有些无奈地说道:“起初,忠澄的傲慢无礼只是他一人的问题,本不会牵连其他豪族,可是那些东远江的豪族贼胆包天,竟敢对秀保拔刀相向,这正好让他抓住把柄,借机联合山内家铲除异己,到这里,也不过是东远江的事罢了;谁知道中田时政过于敏感,见象岛家被灭,便以为秀保要他不利,竟然密通大森氏,煽动一揆,这这就是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了;他的信更是成了秀保讨伐大森治长的借口,大森治长被迫起兵反抗,以他的实力怎能和秀保相抗衡,兵败身死在所难免;可他临死还不做好事,竟然胁迫中村一氏一同起事,这些密信城破之日也落到了秀保手中,成为他降服中村家的工具。至此,骏远三国人一揆终以秀保的大获全胜告终,你听了这么多有何感想?”
听到这,本多正信倒是觉得有些滑稽了:“照您这么说,这件事错不在秀保,而是在这些豪族自己了?”
“正是如此,”家康点了点头,“这些年来他们凭借自己在地方的势力作威作福,对我已是阳奉阴违了,更不会不把太阁派来的代官放在眼里,因此当秀保到来时,自然不会瞧得起他,这才最终酿成大祸。这样的棋子,终究会被太阁吃掉,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秀保立下大功,这对于今后拉拢他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啊。正信,现在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本多正信用无比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家康,心想有这样的主公,何愁得不到天下?他恭敬地向家康施以大礼,激动地说道:“主公所言着实让人折服,臣下这就出发前往箱根山,摆好仪仗,隆重迎接秀保殿下。”
第三十八章 上野介的承诺()
文禄五年元月二十日,在大宫城整休了三天后秀保再次起身东行,准备越过箱根山进入相模国境。
一行人先是来到了位于箱根山西麓的兴国寺城,本多正信的长子本多正纯已在此等候多时了。这兴国寺城最初也是唯一一次闻名于世,便是因为当时的城主伊势盛时,也就是后来的北条早云。
当初早云因拥戴今川氏亲之功而被赏赐此城及富士山下方十二乡的领地,让就是凭借如此羸弱的根基,经过早云、氏纲、氏康以及氏政四代的不懈努力,最终将北条氏发展成为坐拥关东二百四十万石的大大名,这不得不让后世大为惊叹。
当然,北条氏的成功不仅是因为军事方面的节节胜利,还离不开家族世代遵守的以民为本的治国理念。当初的兴国寺虽说地处山麓,少有良田,但是由于地处骏河、伊豆以及相模三国交界处,乃是进出关东的门户,地理位置优越,于是早云因势利导,一改战国大名重视农业的政策,积极发展商业,吸引了各地商人云集,为扩张积聚资本;同时,为了安抚占总人口多数的农民,他在立国之初便施行轻徭薄赋的善政,对于实在困难的领民,甚至可以完全免除他们的税赋,有这样的领主,还有谁不死心塌地追随呢?
在北条早云攻取伊豆,迁居韮山城后,此处便复归今川家所有,此后历经北条、今川以及武田的反复争夺,最终在武田灭亡后落入家康的手中,此时的兴国寺早已是满目疮痍。风光不再了。之后家康移封关东,此城本该处于中村一氏的支配下,但是由于大森氏和足洗氏的胁迫,中村家不得不默认足洗义先对此地及下富士郡的统治。
为了迎接秀保驻跸,足洗义先早先便命人临时搭建了城门。此前,兴国寺已基本废弃,义先接管后,稍加修葺作为屯兵巡边之所,但也已失去了城池的大部分功能,仅剩下残垣断壁和残破不堪的御殿,甚至连城门都已不知所踪,本该是城门的地方现如今也仅仅安置了一排防马栅以限制进出。
待秀保到来时,本多正纯早已恭敬地在门口等候。此人作为正信的长子,完全继承了其父的智慧和谋略,经常被家康召见为其出谋划策,深得家康信赖。
秀保没想到家康会如此用心,自己尚未进入相模,他便已经派重臣前来迎接了,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自己目前所处乃是骏河地界,量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出于为今后考虑,还是应该和正纯打好关系。想到这,秀保赶忙下轿,走上前去和正纯寒暄起来:“劳烦上野介翻山越岭相迎,在下心中甚为不安啊。”
本多正纯见秀保如此彬彬有礼,对他的印象顿时改观,当即不敢怠慢,躬身行礼回复道:“侍中殿下不必如此,卑职乃是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接驾,您贵为正三位大纳言,又是太阁殿下的特使,自当享受此等待遇,无需顾虑。”
秀保听罢点了点头,正纯说得也对,自己作为特使,乃是代替秀吉出使会津,各地大名自当以准太阁之礼接洽,这样想来,他的恭敬倒也无可厚非。秀保在众人的陪同下准备进城,很自然此被那崭新的城门所吸引了,虽说也是木制城门,但就其优质的木料以及精细的做工来看,便和周边的木栅格格不入,一看便是最近修建的。
秀保滞在门口,转身看着足洗义先,稍显严肃地询问道:“此门所用木料材质上等,新旧程度也和周遭木栅不尽相同,想必足洗殿下颇费一番功夫了吧?”足洗义先笑嘻嘻地回答道:“殿下果真是慧眼识珠,听闻殿下准备驻跸此城,卑职连忙命人修缮,怎奈城门年久失修,早已坍塌,于是卑职专程从伊豆购置上好木料,聘请优秀工匠,连夜赶工才建成此门,做工略显粗糙,不敬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秀保走到城门旁,抚摸着粗大的木桩,不无感怀地对众人说道:“购买如此巨大的木料,并且将其从伊豆运往此处制作城门,不知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啊。”
足洗义先听他这么说不免慌张起来:自己花费巨资打造此门,不仅没讨得秀保欢喜,反而给他留下个劳民伤财的印象,这究竟是什么事儿啊。
秀保也不想足洗义先下不了台,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足洗殿下,只不过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凡事皆应将百姓放在首位,这不就是当年早云公立国此地时所坚守的义理么?这也是在下想来拜访此城的缘由啊。在下在此处逗留不过三日,可此处的百姓却要这里生活一辈子啊,殿下为我耗费了如此多的财富,想必今后领内的赋税又会加重吧?以您富士一郡的税收究竟还能建造多少如此华丽的城门呢,难不成一旦有大名路过都要下如此功本么?在下知道您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我的脸面,我也十分感激您对在下的重视,但这种劳民伤财之事断不可取。明日我便随上野介一道动身前往江户,在此之前,还请您将在下驻足领内期间的花费统计造册,交给高虎,他自会替我将这笔钱还给殿下。”
本已让秀保不悦,怎还敢接受他的钱财,足洗义先当即吓得跪在了地上,惶恐道:“侍中殿下所言有理,在下今后定当以此为戒,杜绝劳民之举,但殿下在寒舍驻跸乃是卑职无上的光荣,怎还敢因此收受殿下钱财,这,这要是让太阁殿下知道了,我足洗一族百余口可就性命不保了啊,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秀保赶忙将他扶起,郑重地说道:“足洗殿下何必如此惊慌,我秀保说到做到,钱你只管拿,太阁那边不用担心,放心交给我就好,相信太阁殿下不会怪罪你的。”有了秀保的保证,足洗义先终于放下心了,在吩咐足洗义安留下来尽心照顾秀保后,便动身返回大宫城统计费用去了。
目睹了这一幕的本多正纯惊诧地看着秀保,他终究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趁着义安去准备菜肴的时候,他好奇问秀保:“恕卑职冒犯,太阁和前关白殿下对奢华生活的崇尚众人皆知,但是同为丰臣家的一员,殿下是如何克制自己的呢?”
秀保觉得他的话根本没有道理,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呢,自己根本就不是真的秀保,历史上的秀保也是个纨绔子弟啊。但他既然提了,自己只好找个理由敷衍:“上野介的问题让在下糊涂了,在下和太阁殿下一样,都是很会享受生活的,赏花、连歌、茶会、能剧不一而足,要说真的有什么不同,恐怕就只有一点了,那便是在下对生活上的享受是有限度的,更不会拿民脂民膏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不知您对我的回答还满意么?”
本多正纯眉头微皱,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便不再说话了。秀保看到他这副表情,顿有所悟:他是想借此试探自己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如此言语怎能不让他担心?看样子今后应当韬光养晦了,万不能这么早就让家康起疑。
就在这时,一名武士骑马赶到了兴国寺城,见到秀保赶忙下马拜伏,气喘吁吁地说道:“侍中殿下,太阁的使者现已抵达骏府城,中村大人请您回城一趟,说是有太阁的御教书要对殿下宣读。”
秀保一惊:“难道石田借此事在秀吉面前告了自己一状?”本多正纯早就听说秀保与石田三成有隙,但没想到会闹得如此僵,以至于还没有确切消息便已怀疑石田从中作祟了。即便这对德川家来说是件好事,但正纯还是虚情假意地劝解道:“究竟是何问题,殿下只有见到使者方能清楚,如此草率定论恐怕有伤和气吧?”
秀保丝毫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与石田三成不和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仗着自己是太阁的宠臣,伙同增田正盛等人肆意打压我等尾张派,瞒报清正公等人的军功,任用亲信,扩大自己在朝中的权势,早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时刻都想找借口除掉我,这次国人一揆正好给他口实,想必是在劫难逃了。”
本多正纯叹了口气,感同身受地说道:“若真如殿下所言,太阁创下的基业可就危险了,不过请殿下放心,如果此贼胆敢颠覆丰臣政权,在下以性命做保,我家主公定会大力支持殿下肃奸除恶,保天下太平的。”
秀保听了,顿时感动地热泪盈眶,他紧紧握住正纯的手说道:“有您这句话,在下也便放心了,内府殿下至仁至义,真是当世楷模啊!”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