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信,有些事一旦看开了,也就释然了。”德川家康感慨道:“之前老夫执意转战信浓,多少是内心那股不服输的执拗在作祟,随着近日信浓、越后、关东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老夫却想开了不少。特别是关东那些城池的失守,更是让老夫清醒了,家中有这样的后辈,即便勉强在信浓和右府打个平手,今后又该怎么办呢?你我皆已年迈,可右府还有他家中的那些重臣却都正值壮年,以后的路,没了我们的德川家能走好么?与其这样,倒不如趁着还健在,给他们铺一条安全的出路,也算是对祖上、对自己有个交代吧。”
听完德川家康的这番话,本多正信沉默了良久,他心中虽有百般的不愿意,可在家康面前只有服从,加之丰臣军对关东德川领的进攻日趋猛烈,玉绳城的家眷生死未卜,想到这,他终究点了点头,对德川家康说道:“主公啊,臣跟随您征战至今,未有一天不盼望您能一统天下,成为信长公、太阁殿下那样的霸主啊,万万没想到,中间竟蹦出右府这样一个家伙,臣实在是不甘心!可事已至此,您的话臣听明白了,就是不知此番向右府投降,是请哪位大人出马,以及本家是否有条件要顺带提出?”
“所谓的‘天下人’又不是论资排辈,谁说信长公、太阁之后便是我德川家康了?说实话,右府阅历浅,能力也不及老夫,甚至说都不一定比得上你,可他毕竟还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啊……更重要的是,他善于用人,这一点,老夫不得不服。有时候,一家之中,并非家督才是最强者,只要他能很好地发挥家臣的特长,维护家中的团结,那么这一门绝不会平庸无为。这一点,你我都要清楚。”
“至于派谁去、提什么条件,正信,方才我分析了这么久,难道你还没领会么?又或者,你还是想试探老夫的决心?”德川家康平静地说道。
“臣万万不敢!”本多正信急忙伏下身子,向德川家康请罪道:“只是您没点名,臣实在不敢擅自揣测。”
“成王败寇,与其坐等大军齐聚箕轮城下,倒不如老夫亲自前往沼田城觐见右府,各军的大将都随我一道前去,平八郎和康政那边我会去跟他们说明的,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到时候,箕轮城就暂时交由你负责了,越是此时,越不能出岔子,指不定有多少人想趁机煽动右府强攻箕轮城,将我德川一门尽数屠尽呢。”
“那条件呢,就这么投降了?若是让底下的将士们知道,不知会作何感想……”本多正信不甘心地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不同于小牧长久手之战,本家此时已经没有谈判的资本了,要说有,也就是箕轮和江户的兵士性命,可你觉得那些家伙会有妇人之仁么?都是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屠夫,多杀少杀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换做是本家,同样也是这个道理。”德川家康再次提醒本多正信道:“你要知道,德川氏不是一定要秀忠继承的,秀康也可以……所以,右府完全可以找个理由将吾等消灭,让秀康这个傻孩子继承德川家,这不是很附和丰臣氏的利益么。所以说,不能提条件,条件一提,就会被放大成不肯投降的借口,进而成为开战的理由,成为德川氏的丧钟……”
“主公的意思臣明白了,箕轮城就请您放心吧。”听完德川家康的话,本多正信惊出一身冷汗,他本以为可以像小牧长久手时那样提出利于德川氏的条件,再不济也是桧原之战前夕上杉氏向秀保提出的保留部分领地的请求,没想到德川家康竟将局势看得这般透彻,将背后隐藏的危机全都揪了出来,这让本多正信更是增加了对德川家康的钦佩之情,以及对德川氏陷入这般境地的惋惜和无奈。
德川家康微微颔首,举起酒杯向本多正信示意,本多正信也连忙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越到这种时候,越是想念信康啊。”德川家康仰望着天空,眼角隐约流出几滴热泪。
五月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德川家康便和本多忠胜、榊原康政等家中重臣,身着素衣,骑上白马,带着马印和少量旗本赶赴沼田城,没曾想,行至半路,竟然遇到了秀保麾下重臣藤堂高虎。
“内府殿下,外臣奉右府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临时搭建的茶棚前,藤堂高虎恭恭敬敬地说道。
第三七五章 杀人灭口()
德川家众人对藤堂高虎的出现很是诧异,就连家康本人也颇感疑惑,但作为败军之将,他还是赶忙下马,在本多忠胜等将的陪同下,快步来到茶棚前面。
“佐渡守,好久不见。”德川家康一边施礼一边寒暄道。
藤堂高虎连忙还礼,语气也颇为恭敬:“右府料定内府和诸位大人会途径此地,特命外臣在此恭候,各路大名也已在沼田城汇合,期待诸位入城相聚。不过在此之前,出于安全考虑,右府还是让外臣率领千余不动备在此先与诸位碰头。”
“出于安全考虑…此话怎讲?”本多忠胜抢先一步问道。
“有些话,是不需要挑明的,”藤堂高虎笑了笑:“内府殿下,您觉得呢?”
“这……”德川家康眉头一皱,心中似乎有了答案,但却不太确定:“恕老夫愚钝,还请佐渡守点拨一二。”
“既然如此,就请诸位入茶棚稍事休息吧。”也许是觉得时间尚早,藤堂高虎也乐意与德川家康多交流片刻,毕竟秀保并未给他限定归城的时间。
众人在茶棚内坐定后,藤堂高虎示意武士和侧近退出,德川家康见状,也让除了本多忠胜和榊原康政等重臣之外的家臣退到茶棚外,此时,棚内就只剩下不足十人。
随着茶棚四周的竹帘拉下,藤堂高虎一改方才的随和,神情严肃地询问道:“内府殿下,此番敢于和丰臣氏抗衡的大名,恐怕不只是面上这几家吧?”
德川家康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但他却快速调整了心态,故作镇定地回答道:“佐渡守此话何意,老夫不甚明白。”
藤堂高虎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未过多纠缠,而是直言道:“德川、毛利、上杉、岛津算是此番叛乱的四大主力,对了,勉强说来,黑田、丹羽和堀家也可纳入其中,除此之外,真正敢和丰臣氏作对的,恐怕也就是在桧原战场上倒戈的长宗我部和田中家,以及信浓和西美浓的几家小大名了。不过内府殿下,您觉得右府和沼田城的诸位,会相信参与叛乱的只有上述几家么?”
“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如今我军战败无话可说,倒是佐渡守你这时候跟我们说这些是何用意,难不成想借机让本家把脏水乱泼,趁机清除异己吧。”榊原康政警惕心甚强,他当着藤堂高虎的面,对德川家康谏言道:“主公,万不能做这等不讲仁义之事啊。”
“式部实在是错怪在下了。”未等德川家康说话,藤堂高虎抢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下岂会强迫内府做这等卑劣之事,如方才所说,在下此番前来是奉右府之命,保内府和诸位安全抵达沼田城。”
“既然如此,佐渡守刚才那话又是何意?”德川家康沉思片刻,反问道。
“其实就算内府和诸位不回答,右府心中也已经大概有了些眉目。”藤堂高虎说道:“一方面,贵军撤退时有些信函来不及烧毁,已经落入本家手中;另一方面,一些胆小的大名在跟随右府追击的途中,也主动向本家坦白与贵军暗通款曲,甚至还牵出了一些‘意外收获’;此外,有些大名在作战时的出工不出力,也很值得深究。借由以上几点,右府断定,参与叛乱的大名比直接起兵的要多得多。想到这,右府才命令在下一早便出发赶往此处与内府汇合。”
“佐渡守的意思是,即便老夫拒不配合,右府也能将这些大名一并挖出?”德川家康反问道。
“这不是外臣的意思,而是局势使然。”藤堂高虎纠正道:“此一时彼一时,说难听一点,之前那些墙头草还能在德川家的羽翼下得到庇护,对丰臣氏和右府阳奉阴违;现如今贵军已成这般境地,那些家伙可不会像您这般将仁义,狗咬狗已算是好的了,有些甚至到处诬陷其他大名,意图掩盖自己的罪责。就在这过程中,右府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一并暴露出来,根本无需耗费时间在内府您身上。”
“也是啊,”德川家康叹了口气,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再不表忠心恐怕就没机会了吧。”
“不过按照右府的意思,在战事彻底结束前,他并不打算对这些大名进行处置,具体的处置方案,将在大老奉行联席会议上商讨,并报少主和淀夫人首肯方可执行。”藤堂高虎说道。
听到这,德川家康冷哼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现如今,右府已是一手遮天了,哪还需要在联席会议上商讨此事?至于禀报少主和淀夫人,恐怕就是个形式吧。”
“就是啊,此战过后,五大老就剩下与右府交好的前田和宇喜多,五奉行没有兵权,就是个摆设,大坂城里的孤儿寡母更可说是右府的傀儡,这时候还提联席会议,实在让人笑掉大牙。”本多忠胜向来直爽,对于秀保这种走形式的做法很是不屑。
虽说有些出言不逊,但藤堂高虎并未过多责备,而是一笑置之,对德川家康说道:“右府既然是少主的后见,自是要遵守太阁生前订立的规矩,这是毋庸置疑的。当然,至于今后是否还有五大老和联席会议,那就另说了……不过外臣此次前来,并非为了通禀此事。”
“你说过,此番前来是为了保证老夫的安全。”德川家康说道。
“正是,这才是外臣此行的主要目的。”藤堂高虎微微颔首,一边示意德川家康饮茶,一边解释道:“经过外臣刚才所说,殿下应该已经知道,有些藏在暗处的家伙也会被挖出来,不过能挖的多深,以及给他们定多大的罪,可能还需要殿下配合了。特别是一些实力雄厚的大大名,表面上保持中立,可背地里究竟有无忤逆之事,不仅需要物证和小大名的指证,还需要您的‘意见’。可问题就出在这,即便殿下此时声明不会供出这些大名,可他们会相信您的话么,或者说会听到您现在所说的话么?因此,对他们来说,解除威胁的最佳手段,就是彻底让您和在座诸位闭上嘴。”
“杀人灭口?!”德川家康不禁一怔,眉头紧锁道:“想的也未免太天真了,我德川氏再怎么样也是有两万军势,想灭口没那么容易。”
“殿下手握重兵不假,可那些家伙也不会傻到去箕轮城刺杀您。倒是此时此刻,趁着人烟稀少,诸位轻装简行地走在这小路上,正好是忍者下手的最佳时机。”
第三七六章 交易()
“这简直太可笑了!”德川家康仰天大笑道:“民部,为了说服本家你也是煞费苦心啊,不过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事已至此,老夫只想尽快与右府达成和睦,还请大人不要再有把本家当作清除异己工具的想法。”
虽说德川家康表面上毫不在意,可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确实,目前在沼田城中,有不少大名在战前都和德川氏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如今德川家康败局已定,这些家伙担心事迹败露,很有可能如藤堂高虎所说,派遣忍者于中途暗杀家康及身边重臣。
不过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德川家康不愿轻易相信藤堂高虎之言,毕竟接下来就要与秀保会面,那些大名为了让家康不出卖自己,很有可能站出来替德川家说话。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德川家康决定保持沉默,为德川氏争取更多的支持。
然而,藤堂高虎显然是有备而来,他随意地鼓了鼓掌,殿外的侧近随即将一扇门帘掀开,藤堂高虎指着门外草席上躺着的几具尸体,神情平静地对德川氏的家臣说道:“内府和诸位大人,请看看这些家伙吧,看了便知道在下刚才并非危言耸听。”
德川家康坐在原地不动,而是让本多忠胜和本多正纯前去查看。两人在尸体面前端详了许久,并仔细检查了尸体身上的物件,不禁眉头紧锁。
也许是已经有了答案,本多正信快步来到德川家康身后跪坐下去,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嘀咕了几句。
“你确定么?”德川家康脸上多云转阴,语气也没有之前那般随和。
本多正纯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和中務大辅都认为,这些家伙确实是那两位殿下麾下的忍者,中间那个我之前还在大坂见过几面,绝对不会错。”
“可恶!”德川家康狠狠地咬了咬牙,愤懑地说道:“竟敢欺负到老夫头上来了,看来本家也无需留情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德川家康还是思忖了许久,直到本多正纯提醒后方才缓过神来。他望了望藤堂高虎,欠身道:“看来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民部见谅。”
“内府言重了,您刚才也是为了德川家着想,外臣可以理解。”藤堂高虎笑了笑道:“不过还请您不要误会,之所以让您看这些尸体,主要是给您提个醒,绝非挑拨您和其他大名的关系,这也是外臣此次前来的初衷。”
“听你的意思,右府并不想从在下口中知道些什么?”德川家康略有些惊讶。
藤堂高虎微微颔首,确认道:“没错,来之前右府早有叮嘱,此番前来只是确保诸位安全,至于其他事宜,只要您不愿意,外臣也不会勉强。”
“右府如此真诚相待,老夫自会投桃报李……”对于有些话,德川家康认为时机不到不愿多说,倒是有件事他觉得甚是奇怪。
“右府是如何料到老夫今晨会来沼田城的?”
“这天底下不是只有德川家才有自己的情报网的。”藤堂高虎笑了笑道:“比起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大和丰臣氏的忍者不逊分毫,关于这一点,内府今后可以慢慢体会。”
听到这,德川家康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本家的一系列动向都在内府的掌握之中?”他自言自语道。
“时间也不早了,如果歇息够了,那我们就起身赶路吧。”藤堂高虎冲着德川家康笑了笑道。
“且慢,”德川家康想了想,终究还是开了口:“老夫当初曾以二十万石的知行邀请民部出仕德川家,可是你却说希望能留在右府身旁,辅佐他成就霸业,待到天下再次臣服于丰臣氏的时候,别说是二十万石,哪怕只给你留一万石也没有怨言。老夫到现在都想不通,你为何对右府这么有信心?”
“也许是直觉吧。”藤堂高虎乐呵呵地笑道:“内府您也很难想象吧,我这样一个三姓家臣,最后竟会凭直觉选择主公?其实也不知道为何,虽说经历了大风大浪,但只要在右府身旁,就觉得很安心、很踏实,这不仅是我的感受,也是家中许多老臣的体会。总觉得经过十津川那件事,右府像是变了个人,成熟稳重了不少,家中的氛围也融洽了许多,一些本来要出奔他家的家臣最终也都留了下来,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
“只是这样么?”德川家康倒是有些不解:“论能力,右府并不出色;论实力,当初也曾遭受打压屈居五大老之下。你刚才那番话让老夫觉得,除了宽厚谦和,实在没什么能拿来解释右府的成功了。”
“右府待人随和这是众所周知的,即便是对地位很低的家臣,也能做到平易近人,这是许多大名所做不到的。”藤堂高虎说道,“但是,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外臣觉得右府最厉害的地方,是用人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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