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天黑前打退了丰臣军的一次进攻,但德川秀忠并不感到高兴。他在当晚的军议中对酒井兄弟说道:“大殿(指家康)率部退往信浓,我始终觉得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既然他心意已决,吾等也只好坚守本城以拖待变。目前,城下丰臣军总计三万五千人,且分南北进攻,虽说早先丢了北丸和吹上,但那里毕竟地域开阔,难以防守,将兵力集中内濠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三万五千人就想拿下江户城,实在太小瞧我们了。”酒井重忠说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如今敌军不足我军三倍,且坚城在手,根本不足为惧。”
“可是从今天傍晚的攻势来看,丰臣军似乎也并不急于进攻。”酒井忠利有点不解:“感觉像是试探性的,臣怀疑他们是否另有计划。”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松平忠吉也附和道:“道灌濠外的丰臣军最先抵达,可压根没有攻城的意思,倒是光顾着放火了,难道是想等我军主动投降?”
“他不是在等我们投降。”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松平康元突然发话:“我的关宿城靠近常陆,可我为何逃回了江户?那是因为佐竹家封锁了边界。当时我就在想,那个鬼义重是不是也准备落井下石,若是明天丰臣军还是围而不攻,但这种猜测就很有可能是真的。他不是等我们投降,而是等佐竹氏出兵。”
松平康元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德川氏这段时间一直为应付丰臣军的进攻而焦头烂额,完全忽视了身旁掌握常陆一国五十三万石知行的佐竹一族,虽说之前佐竹氏默许德川家康率部通过其领地进入会津地方,但二十三日德川军战败后,佐竹氏便断绝了和关东的联系。但此后常陆国风平浪静,这种近似中立的姿态让德川秀忠放松了警惕。
“鬼义重绝不会就这样一直中立到战斗结束,毕竟之前他是开放国境让我军通过的,若是右府获胜,战后势必受到清算,因此,他这段时间一定也在考虑下一步出路。”松平康元继续说道。
德川秀忠点了点头,对康元的猜测表示赞同:“早就听闻佐竹内部意见不一,常陆介(佐竹义重)和京兆(佐竹义宣,官位右京大夫的唐名)当初便对是否给本家放行意见相左,后来是常陆介派占了上风才得以通行,如今本家战败,想必其内部形势也会随之变化,出兵关东也并非不可能。”
“确实如此,”酒井重忠此刻也若有所悟:“此番出兵会津,佐竹家只派出三千人,目前领内动员的话应该至少能有一万两千军势可以调动。若真是有意参战,本家的形势可是不妙啊!”
德川秀忠心里也是一阵发毛,可却又无计可施,他只能鼓励道:“不论如何,江户不能丢,除非有大殿亲笔书信,我绝不会开城。还望诸位与我一道,守护德川氏基业,不能让郡山的那个纨绔子弟,夺走本该属于我们的大好河山。”
“哈,吾等必当誓死守城,不辱主命!”酒井等人皆向德川秀忠深深拜伏,此时的他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患难相当,荣辱与共。
这夜,江户城内外,除了北丸尚未燃尽的建筑在烈火中“吱吱”作响,皆是一片安静,不论丰臣军还是德川军,都需要好好休息,迎接曙光初照时的一场大战。
在不远处的国府台城外,也有一支队伍安营扎寨。
在绘有日丸扇、竹丸雀、九目结和仙台笹等家纹的本阵内,十余名武将在篝火旁正襟危坐。本阵之外,星罗棋布的营盘内,是一支三万人的庞大军势,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十里之外的江户城。
第三六五章 “冒险家”秀保()
坐在本阵正中的两位武将,其中一位身着铁黑五枚铜具足,头戴铁黑六十二间筋钵兜,仅此两点只能初步判断来自东国,不过当看到他兜上的金箔押弦月前立,以及右眼上的刀锷型眼罩时,其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越前守此番奉右府之命讨伐关东,我佐竹一门必当倾力相助。”与伊达政宗并排而坐的,是被称为“常陆侍从”的佐竹氏现任当主佐竹义宣。有传闻他虽然在天正十八年继任家督,但家中大权一直被其父“鬼义重”佐竹义重掌控,在家中的地位和越后堀家的堀秀治大同小异。但是实际上,他还是在继任后展示了惊人的治国才能,例如,仅用一年时间,便将盘踞在常陆南部的以大掾氏为首的“南部三十三馆”国人势力彻底消灭,增加石高十余万,一举实现了常陆国的全域支配,这是堀秀治所不能比拟的。
佐竹义宣与石田三成交好,故而倾向中立或是稍稍偏向丰臣军,但由于佐竹义重看好德川家康,两人一度争执不下,最后达成协议,即佐竹义宣派真壁氏干率领三千佐竹军追随秀保出征会津,同时,佐竹义重承担起为德川家康的七万大军放行的责任,如此一来,将来不论秀保还是家康获胜,佐竹家都不至于受到太大的影响。
然而,当得知丰臣联军大败德川—上杉军于桧原时,佐竹家中两派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极大改变,绝大部分原来支持佐竹义重的家臣转而支持佐竹义宣,特别是此前坚决支持义重的家老和田昭为,此时也变得态度暧昧,佐竹义宣因此掌握了家中的主导权。
在他的坚持下,佐竹氏在常陆又动员了一万五千人,这近乎是佐竹氏所能拿出的全部家底。正当他决定从哪里进攻德川领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打算前往上野追随秀保大军的伊达政宗和本庄繁长,行至下野小山城时得到秀保的书信,秀保考虑到浅野长政不善领兵,攻打江户可能并不顺利,因此要求伊达、上杉(本庄)前往武藏支援浅野长政。
可此时伊达政宗却得知,浅野长政已经攻克了江户以北最为重要的城池川越城,不日便将抵达江户城下。为与浅野长政争功,伊达建议经古河、关宿两城,走水户街道前往江户,本庄繁长表示赞同,但是大军抵达古河、关宿时才发现,两城早在他们到来之前便被新宫行朝的军势攻克,伊达等人失落不已。
不过考虑到江户城也算是一座坚城,且城内守军超过一万人,单凭浅野和小笠原等人难以短时间内取得突破,伊达政宗便又加快了脚步,正巧在常陆和下总的交界处遇到了正在犹豫的佐竹义宣。
义宣当时主要考虑到下总与常陆边界的城池已被丰臣军全部攻占,佐竹氏此时出兵德川领,即便只是途径这些城池,会不会引起丰臣军的警觉和敌意,战后秀保会不会以没有事先通报为由对佐竹氏进行处罚,若真是这样,那倒真不如不出兵了。
伊达政宗知晓后,当即劝说佐竹义宣将军队与伊达—上杉联军合编,如此一来,凭借秀保此前给政宗的书信,定不会引起周围城池中丰臣守军的为难,佐竹军也好早日抵达江户,尽最大可能将功折罪。
这支由三家非丰臣系强力大名组成的庞大军势,在下总边境组建完成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江户,最终在五月七日晚上抵达了国府台城,为攻打江户城带来了三万人的强大援力。
在行军路上,军师片仓景纲忍不住好奇,向伊达政宗请教道:“主公改道下总,本就是为了快浅野军一步抵达江户,为何还要花时间劝说常陆侍从与本家合编呢,且佐竹氏此前为德川军开放领地,战后势必要遭受处分,您此刻向其示好,恕臣直言,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伊达政宗听罢并未直接回答片仓景纲,而是反问道:“小十郎,相较佐竹家犯的错,本家战前与上杉氏互通书信之事,若是同时传到右府耳朵里,受到的惩罚孰轻孰重?”
“臣以为是佐竹家,若他们不放行,内府的军队也不会那么快便抵达会津,更不会一度威胁到右府本阵,差点颠覆整个战局。毫不夸张地说,战后若是处分,德川、毛利、上杉分列前三,佐竹、黑田、岛津则难分伯仲,分列四到六位。”片仓景纲认真地回答道。
“可是我倒不这么认为。”伊达政宗笑了笑道:“此番出征,佐竹、岛津都是五十万石以上的强力大名,可右府并未要求他们倾尽全力出兵,反而只要佐竹氏出兵三年,岛津氏出兵一千五百,这时候我就在想,右府是不是有意为之……”
片仓景纲对此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分析道:“臣觉得右府这么做倒是很正常,毕竟岛津、佐竹都不是丰臣系大名,且实力强大,若是与上杉氏鏖战时突然倒戈,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将会是致命的。”
“仅此而已么?”伊达政宗对片仓景纲的分析不置可否:“明国有句成语叫‘引蛇出洞’,依我看,右府将这些非丰臣系大名留在本领,就是想引诱他们趁机‘做点事情’,到时候再一网打尽。你看那德川氏、岛津氏、毛利氏不都如约起兵了么。
我想在右府的计划中,这佐竹氏也是会起兵的,只不过最后内部达成了妥协,只是让路而非支援德川军,这相比已经起兵的强力大名来说,可是说是非常安分的了。因此,我觉得即便要排名,佐竹氏也应该排在黑田、岛津之后。”
片仓景纲听完伊达政宗的解释,顿时惊讶不已:“若真如主公所说,右府这步棋实在是太冒险了!将信得过的大名带在身边,放任有二心的大名趁机谋反,征伐会津若是取胜也就罢了,别说是失败,哪怕是形成对峙局面,到时候叛军攻占随军大名形同空城的居城,进而以家中亲眷相威胁,难保大军不会土崩瓦解,到时候不用叛军动手,右府也会死在那些摇摆不定的大名手中。当年金主完颜亮南征宋国不胜,继而后院起火,最后被随军武将杀害,这就是前车之鉴啊。”
“右府做的冒险之事还少么?”伊达政宗笑问道:“太阁在世时,他先是和德川家激战长吉关,后又擅做决定剿灭了骏远三一带的豪族;太阁殡天后,他又靠一己之力,一夜时间夺回了大坂城,进而乾纲独断,未经五大老会议同意,调集周边大名用四天时间平定了宇喜多家的叛乱。这些事,哪家大名敢想敢做,如此看来,他想出‘引蛇出洞’这样的计谋倒也无需大惊小怪。”
第三六六章 早生二十年()
“可是臣还是不明白,是谁给了他那样的自信?”片仓景纲不解道:“他就那么确信能快速平定会津,进而将这些强力大名逐个击破?”
“右府这招虽然冒险,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大风险。”伊达政宗回答道:“你看德川家周边,除了佐竹氏,都是丰臣氏或者亲丰臣氏的大名,这就逼得内府只能选择调略佐竹氏;岛津、黑田虽然一南一北,但加藤清正和大友义统也不容小觑,一个军事实力强,一个在九州的影响力大,加之任那尚有不少的丰臣军,想在九州翻云覆雨并不简单;至于毛利氏,近则有宇喜多应对,远还有前田利政,大和一带更是易守难攻,想做近畿霸主,谈何容易?”
“这么说来,一切都在右府的计划之中?!”片仓景纲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嘴巴微张,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他不禁钦佩道:“若真是如此,右府实在是太可怕了。主公刚才问本家与佐竹家的罪过孰轻孰重,难道是说右府早就知道那件事了?”
“知不知道对右府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主要是目的,为了达成他的目的,哪怕是本家未与上杉家暗通书信,老老实实呆在岩出山城,事后遭受的处罚也不会轻于佐竹氏。这才是我刚才问题的关键所在,小十郎,这下你可明白?”伊达政宗问道。
片仓景纲似懂非懂,试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右府在本家身上还有其他目的?”
“何止是本家,但凡是对丰臣政权有一丝威胁的势力,右府都不会掉以轻心。”伊达政宗解释道:“别看本家处在酷寒之地,似乎对天下大事难以产生影响,但是本家表高近六十万,实高八十余万,放眼全国,又有几个大名能够匹敌?此番征伐会津,不论是准随右府还是追随内府,天下的强力大名都选择站队了,此时你再看看,是不是也就本家和佐竹家的态度最为不清不楚?
准确说来,佐助氏给德川军让路,也算是给右府抓了个把柄,可是本家呢,虽然自始至终都是在和上杉氏鏖战,但这可是右府的命令?”
“本家也是响应最上出羽守的求援才出兵的啊!这完全是名正言顺。”片仓景纲一本正经地说道。
可是伊达政宗却笑了笑:“你觉得最上出羽守、也就是我那个舅舅…战后会替本家说话么?而且我军支援最上家的同时还出兵仙北地方,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你再想想现在这形势,右府已经允许上杉军戴罪立功了,这是有意放会津中纳言一马啊。如此一来,本家当初和上杉军的战斗,有几分是为丰臣氏效力,几分是为了自己,到时候真的就很难界说清楚了。”
“您这么一说,臣倒是想起来了,当初右府给本家的书信中,只是要求本家与福岛城的上杉军一并出兵,并无任何对我军之前攻伐上杉领的感谢,如此看来……”片仓景纲不禁眉头紧锁,陷入了一阵沉思。
“所以说啊,不要以为此番出兵江户是为了立功,说不定在右府眼中,我们这是在补过呢。”伊达政宗叹了口气,不无担心地说道:“取得攻打江户的一番功也就罢了,若是被其他人捷足先登,那本家可就真是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如此说来,主公说服佐竹氏一同出兵,也是想把这件事作为本家的一项功绩,日后评定时能替本家多少减轻点处罚?”片仓景纲恍然大悟。
伊达政宗微微颔首,感慨道:“立不了大功,只能靠这些小功弥补,但求能有所作用吧。不过最好还是率先攻破江户城,这才是本家最大的筹码。”
片仓景纲一听,当即郑重地朝伊达政宗承诺道:“江户一战,臣必当竭尽全力!”
伊达政宗听罢一言不发,只是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心中却五味杂陈:“我二十四岁时,消灭芦名氏,降服了白河、石川、岩城等地豪族,称霸南陆奥,自以为能和北条、丰臣平起平坐,现在想来实在是滑稽……如今右府不过二十一岁,便基本平定了天下,和他相比,我的那点成绩又算得了什么呢?”
“‘愿早生二十年,成就信长公般霸业’这种话,就让它见鬼去吧!”伊达政宗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脸对片仓景纲说道:“此战过后,不论结果如何,本家都不能再有其他想法,一定要全心全意追随右府。”
“主公何出此言?这天下兴许还有变数,大坂城里那位才是天下公认的少主。”片仓景纲不解道。
“天下公认?”伊达政宗嗤之一笑:“我政宗向来只服强者,战国乱世,岂有对黄口小儿称臣的道理?小十郎,你等着瞧吧,这天下若还由是丰臣氏主宰,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主公是说……”
“此战之后,右府便是丰臣氏存续的唯一理由,只有在他身上,我才能看到丰臣氏的百年江山。”
五月八日清晨,伊达政宗等人率领东北联军,浩浩荡荡地从国府台城启程,一路上旌旗招展,气势凌人,所到之处即便有德川军残部,也都是主动投降。在这些德川军眼中,昔日称霸关东的天下第一大名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大限将近,与其为之白白送命,倒不如及早归顺。按照他们的话说:“参军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们可没有武士们那样的觉悟,至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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