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上酣睡起来,唯有本多政重和本多忠广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在这关键时刻掉以轻心。
片刻后,本多政重挪坐到本多忠广身旁,不无担心地说道:“也不知玉绳城现在怎么样了,虽然交待泷山正亲拼死守城,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殿下不必自责,”本多忠广安慰道:“泷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我皆清楚,他若是肯守,固然值得称赞,若是不能守,也不必苛责。面对一万多饱经战场的丰臣大军和遍布相模湾的坚船利炮,结果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
“难道但马守也觉得正亲他抵挡不了一天?”
“您觉得呢?”本多忠广反问道:“之前一直是您身边的侧近,突然让他去指挥士兵守城,面对的还是百倍于己的强大军势,不论是谁都知道结果。恕老臣直言,即便他是泷山城主泷山元亲的长子,年轻时随其父学习过攻守之道,但那也都是纸上谈兵,现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天神显灵,否则别无他法,兴许现在他就已经开城投降了……说到这,老臣有件事想请教殿下。”
“但马守请讲。”本多政重说道。
“您将泷山留在玉绳城,就真的是想让他守城么?”本多忠广似笑非笑,言语中似乎隐藏着些许戏谑之意。
本多政重乍一听不知如何回答,可寻思着忠广看自己的眼神,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马守是觉得我将他留在玉绳城不单单是为了守城?”
“准确说来,并非是为了守城吧?”忠广语气很是微妙,既像是反问,又像是强调,着实让政重额头渗出几滴冷汗。
“在下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政重故作镇定道。
“也罢,”忠广觉得两人这般云里雾里的不知要扯到什么时候,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殿下,今晨您让泷山留下守城之事,恐怕是您的苦肉计吧?只可惜泷山似乎是被蒙在鼓里,也许永远也体会不到殿下的苦心。”
“但马守你……”政重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闷不做声地垂下头。
忠广见政重有些沮丧,心里也是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将话说的那么直白,于是便点到为止,以长者的姿态拍了拍政重的肩膀,诚恳地说道:“此番吾等去江户,必然是九死一生,泷山是您的亲信和好友,您怎会突然让其留在玉绳城送死?便面上众人觉得您是为了老臣大义灭亲,实际上您心里清楚,以泷山的性格,只有留在玉绳城才有生路。敌军已经越来越近,万一哪天弹尽粮绝,江户中纳言要求‘全城玉碎’,我们岂有独活的道理?
老臣虽然有时候很固执,但也不是愚笨之人,外人不了解您,老臣还能不了解么?正是因为太了解,才没有戳穿殿下的计谋,不过一想到泷山可能会因此对您耿耿于怀,老臣实在忍不住,只好现在开口和您牢骚两句,还请殿下恕罪。”
忠广这般掏心掏肺的吐露心声,让政重甚是羞愧,他本以为忠广会拿这件事要挟自己,没曾想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中顿时波涛汹涌,两眼也像是抹了芥末一般,情不自禁地留下了两行热泪。
“但马守,之前都是我的错,早知您如此豁达,政重也不会出这等下策。”政重抬起头望着忠广,却见忠广笑眼盈盈,那眼神,如同看着自己孩子一般充满了不尽的关怀和喜爱。
“殿下年纪尚轻,难免有些事考虑的不周全,老臣自是能理解。您那苦肉计也并非下策,这不,除了老夫,其他人不是都没看出来么,而且还为您大义灭亲,铲除奸佞拍手叫好呢。
老臣跟随主公数十年,正纯、你还有忠纯都如同老臣的孩子,有时候虽然调皮,做出些糊涂事,但丝毫影响不了老臣对你们的感情。主公此番陪内府征战会津,生死未卜,如今玉绳城落城不可避免,江户城也是岌岌可危,整个关八州已经是千疮百孔,蚕食殆尽。这是桶狭间以来未尝有过的危机,你因此慌了手脚,做出些傻事也是能理解的,老臣不求别的,只求你不要因此沮丧,老臣活着一天,就必定保你一天平安。”
本多政重此刻已是热泪盈眶,脑袋中回想起之前与忠广的种种往事,百般情丝涌上心头,他紧紧握住忠广大而沧桑的双手,激动地倾诉道:“之前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原谅我,此番若是能活着走出江户,请让好好报答您!”
忠广的两个儿子皆战死在了朝鲜,本已对未来失去希望的他,此刻听到政重的肺腑之言,如同焕发了新生,他微笑着冲政重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你先睡一会吧,天色尚早,我们今晚就不在品川过夜了,直接去江户。我去找别所殿下聊一聊,貌似也有三四年未曾相见了。”
说罢,忠广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轻手轻脚地走出偏殿,又轻轻地将房门关山。忠广转过身,突然发现花园的角落里有一片盛开的桔梗,心中既是惊喜又是感慨:“玉绳城的家里,那片桔梗的规模可比这里大多了,不知何时还能相见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又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忠广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拔出太刀,双腿侧开摆出战斗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花园的尽头的洞门。
第三六三章 族灭()
不消片刻,一群头戴黑色阵笠,身缠早合、背插五七桐旗指物的铁炮足轻鱼贯而入,沿洞门两侧一字排开,跪地、瞄准一气呵成。紧接着,在数名剃刀武士的护卫下,一名身穿当世具足,头戴金盔的中年男子走入花园,见到手握太刀的本多忠广,看了看他胸前的“本多葵”,不屑地冷哼一声,笑道:“这里的祢宜(神社的神职人员,地位次于宫司)兴冲冲的来品川汇报,说神社中藏有德川家的叛逆,没想到竟是本多佐渡守的一门,看来真是不小的收获。”
这名中年人乃是随堀内氏善一同出征的纪伊鸟屋城主,神保出羽守相茂,知行六千石,丰臣秀长时起便效力于大和丰臣氏,是纪伊豪族的代表,也是秀保掌控纪伊的一位重要与力。
神保相茂见本多忠广未有要放下武器的意思,便好言相劝道:“如今德川家已是风烛残年,江户城现在三面被围,江户中纳言插翅难飞,老大人切勿执迷不悟,让本多佐渡守断了香火。”
本多忠广不为所动,双手紧紧握住太刀,咬着牙狠狠说道:“早知今日,就不该在此停留……对面的大人,吾乃本多但马守忠广,不知尊姓大名。”
“在下右府殿下麾下,鸟屋城主神保出羽守相茂。原来是本多但马守,久仰大名。”神保相茂见本多忠广主动搭话,觉得有机可乘,语气也随之柔和起来:“但马守是佐渡守家中重臣,能与大人在此处相会,在下甚是荣幸。该说的我也已经说了,请大人为佐渡守着想,放下武器,与殿内众人一道,随在下前往品川,待江户的事情解决,可由在下引荐面见右府,兴许能保本多一门家名存续。”
“大人好意,忠广心领了。”本多忠广语气随和,却仍死死盯着神保相茂,不让他的军士向前一步。
就在此时,忠广身后的殿门突然被拉开,三名本多氏家臣健步如飞,一瞬间便冲到忠广身前,挥舞着太刀,咆哮着表情狰狞地向神保相茂杀去。
“放!”神保相茂一声令下,铁炮足轻点燃火绳,只听“呯呯呯”一通枪响,一阵青烟袅袅升起,方才还张牙舞爪的三名家臣瞬时倒在了血泊之中。
本多忠广完全被眼前这一情景怔住了,可就在他还未做出反应前,又有五名家臣与自己擦肩而过,趁着硝烟尚未散去,直冲到神保相茂跟前。
直到这时忠广才明白,这原来是家臣们的计谋,先派三人用自己的死换取铁炮足轻的射击,之后再趁足轻填弹的空隙,直杀向敌军大将。这种战法虽是残酷,但也并非没有过,之前武田氏在长蓧之战中便运用过此计,只是他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的亲友朋党身上。
见到五人手持太刀,恶狠狠地向自己冲来,神保相茂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身旁的剃刀武士见状也扔掉剃刀,拔出太刀与敌人展开近战。、
不得不说,本多家的这几位家臣剑术造诣远在剃刀武士之上,不一会功夫便有五人倒在神保相茂跟前。然而,面对洞门外随之赶来的十余名武士的参战,这几位家臣逐渐不支,身上也是遍体鳞伤。
“诸位,随我上前讨杀敌首!”突然间,本多政重率领仅剩的八名武士冲出殿外,趁乱向神保相茂杀去,本多忠广刚想出手阻拦,几人却已从他身旁跑过。
“铁炮队,愣着做什么?!”神保相茂望着来势汹汹的本多武士,急忙命令道。
丰臣氏的铁炮队都是采用“早入”的技术,提前将弹药和火药制作成“早合”,一次性完成装填,省去了诸多步骤,节约了大量时间。就在武士们鏖战的时候,铁炮队已经完成装填,听到神保相茂发令,立即举枪瞄准本多武士进行射击。
又是一轮齐射,同样的场景再次重现,八名武士齐刷刷地倒在地上,距离之前三名武士倒下的位置,不过是前进了四五步。久看中文网首发。
本多政重肩部、大腿、腹部多处受伤,但仍从血泊中挣扎着站起身,拖着鲜血血直流的左腿,举着太刀,一步一步挪向被包围的五名家臣。
“殿下!”本多忠广见状,心痛不已,他不顾危险冲向本多政重,却仍没有来得及。一名剃刀武士看到伤痕累累的本多政重,随即大刀一挥,政重的首级便划出一条弧线,坠落到本多忠广面前。
本多政重的身子也随着鲜血的喷涌而瘫倒在地,几名家臣见此惨状,皆如心肝俱裂之痛,不顾身上的创伤,拼死冲向神保相茂,无奈人数太过悬殊,直到最后一名家臣被乱刀砍死,都未有一人,能伤及神保相茂一毫。
“够了!”本多忠广大吼一声,扔掉手中的太刀,俯身捡起本多政重的首级,撕下一块衣料将其包好。他颤抖着双唇,神情沮丧,缓缓走到政重的尸身前,低声说道:“出羽守,老夫愿随你去品川,但有一事相求。”
“但马守请讲。”虽然本多政重已死,但只要忠广还活着,也算是不虚此行。
“好生安葬我本多家的这几位家臣,至于二殿下的首级,我想等事后安葬在玉绳城。”本多忠广抚摸着手中浸满鲜血的“包袱”,平静地说道。
“那是自然,虽然刀兵相见,但在下佩服他们的勇武。”说着,神保相茂示意众人让出一条道,让本多忠广拿着首级先行一步。
本多忠广朝神保相茂点了点头,缓步朝着洞门走去,众人见此场景也多有动容,不少士兵还低下头,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
“出羽守啊,”走到神保相茂身边,本多忠广突然停了下来。
“大人何事?”神保相茂问道。
本多忠广笑而不语,突然将首级扔到神保相茂怀中,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神保一头雾水之时,忠广迅速从腰间抽出肋差,狠狠捅入神保的左腹!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神保相茂倒在了地上。本多忠广抽出肋差对准神保的心脏又是数刀。武士们见状立即上前砍杀本多忠广,可忠广此刻就如没有痛感一般,全然不顾身上的疼痛,一刀一刀凶残地扎向神保相茂,神保则是毫无还手之力,大口吐着鲜血。
“混蛋!”终于,一名武士大吼一声,一刀将本多忠广斩首,这才阻止了他的疯狂举动。忠广瘫在神保相茂身上,而神保此刻也已经是没了气息。
“狗东西,出羽守放你一条生路,你却恩将仇报,活该满门灭绝!”武士随即下令将忠广等人的尸体脱出花园焚烧,同时首级也被武士们瓜分干净,以便回品川凑领赏。至于神保相茂,则被拉回了品川凑,等待随后赶来的小笠原忠清和堀内氏善安排后事。
就这样,除了本多正信和本多正纯,玉绳城本多家全部被灭,这距离炮小笠原忠清登陆玉绳城不过半日光景。
一个时辰后,小笠原忠清和堀内氏善率领军势度过了多摩川,终于抵达攻击江户的预定位置品川凑,而浅野长政也已经率领一万两千人度过荒川,在江户城的西北驻扎,至此,丰臣联军彻底完成了对江户城的包围。
第三六四章 围城()
江户城,本是扇谷上杉氏重臣太田道灌所筑的平山城,起先该城一面邻水,周围沼泽遍布,河川纵横,时常受到海水侵袭,在北条氏时期几近荒废。德川家康入主关东后,将此地定为德川氏在关东的本城,大兴土木,兴修水利,不仅改善了周边的恶劣环境,还重新修建了本丸、二之丸、三之丸、西丸、北丸以及吹上(德川家私人庭园,同时作为代官和家康四子松平忠吉的屋敷地),并且挖掘了以道灌濠、大手濠为代表的护城河,使得江户城一跃成为关东地区数一数二的巨城。
(注:这里之所以不说江户城是第一巨城,原因在于此时小田原城尚未废弃,据史料记载,此时的小田原城若是包括惣构在内的话,应该是除大坂之外的第二大城;江户城此时虽然初具规模,但城下町规模远在上述两城之下,直到庆长、元和、宽永三次天下谱请后方才正式成为天下第一城。此时的江户城虽然规模不及,但是基本区域划分与后世基本相同,且由于小田原征伐到关原之战间的地图实在难找,,故下文是以宽永时期的地图为准展开,个别城门可能有误,例如樱田门是1636年修建的,特此说明。)
由于德川家康带走了家中绝大多数兵力,因此德川秀忠手中满打满算只剩下一万三千人,其中两千人还是从关东各地溃逃而来的败兵,战斗力尚且不说,光是士气就不能和盛气凌人的丰臣军相提并论。
五月七日,浅野长政率领骏河、远江等东海道丰臣联军一万两千人攻占道灌濠以北的吹上地区以及与之相邻的北丸,放火焚毁了德川氏家臣在此处的屋敷、庭园以及北丸的御殿,以期对濠内的德川军造成心里震慑;新宫行朝率领的八千丰臣军经过一番战斗,攻占了大手门前的城下町,随即设防驻扎;小笠原忠清在得知江户湾水军尽数被消灭后,也离开品川凑,于四时左右抵达西丸下,攻破外樱田门后占领西丸城下町,随之与新宫行朝的军队汇合,两军在日落前对通往三之丸的内樱田门和大手门展开试探性进攻,但遭到了德川军的顽强抵抗,最终不得不鸣金收兵,退回了城下町。
此时的江户城内云集了大量从关东各地溃逃而来的家臣,其中便包括家康四子、忍城城主松平忠吉,家康异父弟、下关关宿城城主松平康元,以及十八松平氏之一、深沟松平氏当主松平家忠。
当时担任江户留守的乃是家老酒井重忠和酒井忠利兄弟,他们建议德川秀忠不要放这些溃军进入本丸,以免影响守军士气且防止内应趁机放火煽动。
德川秀忠随即命令松平忠吉率领包括溃兵在内的两千人镇守西丸,松平康元率领四千人驻守直面丰臣军主力的三之丸,松平家忠率领一千人驻守规模较小的二之丸,而剩余六千人则随德川秀忠驻守本丸,其中四千人作为机动部队交由酒井兄弟指挥。
虽说在天黑前打退了丰臣军的一次进攻,但德川秀忠并不感到高兴。他在当晚的军议中对酒井兄弟说道:“大殿(指家康)率部退往信浓,我始终觉得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既然他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