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影的手艺很好,不多时便用一根簪子将顾炎的青丝固定住,正要去一旁替顾炎拿来外衣,却被顾炎顺手按在了椅子上。
顾炎取过一旁的梳子,低下头在噬影的耳边说道:“阿影,所谓礼尚往来,只你为我束发可怎么成。”
“主上,你的手。”噬影虽不忍提起,但终究不希望顾炎的手再有所损伤。
顾炎略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开口道:“无妨,只这一次,阿影莫要推辞。”
听着顾炎低沉中带着坚定的声音,噬影知道拗他不过,只能随着顾炎的意思去了。
手掌轻触那柔软而又乌黑的发丝,顾炎从上至下用梳子慢慢梳过,有时遇到发结,便用手指将它一一理顺。
梳子顺着青丝一次次滑下,顾炎忽的便想到一句话来: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三梳儿孙满地。
他与噬影,注定不会有儿孙子嗣,但,那又如何呢?
他这一生,所伴者,不过眼前这一个人而已。
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他只求这一生,当真能与噬影一走白头。
打量着眼前精神奕奕的噬影,顾炎总觉的缺少了些什么,看到一旁的喜服,才恍然大悟一般,将它取过放进噬影的手中。
“主上,黄昏之时才举行仪式,不用这么早便穿上。”噬影看着手上的喜服,却不想那么早便穿上,唯恐过一会准备其它物件之时将婚服弄脏。
“阿影,我想看你穿上喜服的模样。”顾炎看着一身黑衣的噬影,却已经想象着他换下那件单调色泽的衣服后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噬影不愿违了顾炎的意思,只得脱下那身不知已经穿了多久的黑衣,换上这套昨晚他亲手缝绣过的喜服。
不多时,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便已经穿好,噬影的身躯衬着它刚刚合适,一只金色的凤飞舞在火红色的喜服之上,如欲火新生一般。
顾炎看得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走到噬影的身边,将他坠在身前的几根发丝挽在耳后,口中便吟道:
“红衣金纹双凤游,
三千青丝绕指柔。
玉钿束缠相思骨,
与君同许伴白头。”
一首诗毕,顾炎忍不住将噬影拥在怀中,埋进噬影的肩头,不自觉的泪水便已经溢满眼眶。
黄昏很快来临,红烛燃起,喜服已着。
在这山里没有太多讲究,二人只等着拜了堂便可进入洞房。
一拜天地,二人同时朝向屋外昏黄的苍天,俯身下拜。此一拜,拜天拜地,共许天荒地老。
这第二拜,拜的却是王老。顾炎并没有太过讲究,这王老算是长辈,况且也是他们二人的见证人,由王老做高堂再好不过。
“好,好,好!”看着他们二人在自己面前下拜,王老连说了三声好。
王老面带红光,没有喝酒脸上却似乎已经蒙上了些许醉意,眼睛已经濡湿,仿佛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第三拜,夫夫相拜,那熟悉的场景似乎又在顾炎的眼前闪现,顾炎虔诚地俯下身去,而后轻喃一声,“终于,又得到你了,阿影。”
同样叩拜下去的噬影只听到一声难以捕捉的轻喃在他耳侧拂过,只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顾炎时面上又添了一层红意。
王老见他俩礼成,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开口道:“你们俩便洞房吧,老头我可不参与了。”
正要转身回房,忽然一拍脑门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桌上取过一只酒壶两只酒杯交在二人的手上,“我险些忘了,这酒你俩可要拿着。”
“这壶中的酒可是十五年前我和老伴一起埋在桃树底下的,本来说好的二十年后再取出来,不过我想他不会怪我提前将他取出的。”
噬影却有些拘束起来,推辞道:“王老,如此贵重,我们怎么能收?”
“影小哥,这可是合卺酒,必须要喝的,这匆匆忙忙的我这里也只有这一坛酒,你莫不是嫌弃了。”王老说着,面色一肃,似乎当真是生气了。
“怎会。”噬影略有些紧张地紧了紧手中的酒壶与酒杯,求助一般地看向顾炎。
顾炎看他这般,轻笑一声将噬影揽在怀中,“阿影,收着便是。”
说着又对着王老躬了躬身,行了个晚辈礼,说道:“多谢王老赠酒。”
王老听他这样说,严肃的面容立刻绽开了笑颜,又是赞赏又是玩味地看向顾炎,开口道:“哈哈,这才对嘛。”
说着又推了推两人,催促道:“快去,快去,莫要误了良辰美景。”
进得房中,顾炎便取过了噬影手中的酒壶,就着壶嘴嗅了嗅,立刻眼睛一亮,这酒果然是好酒。
顾炎取过两只酒杯,正要满上,却见临空伸出一只手掌将杯口遮挡。
顾炎收手不住,几滴酒水便滴落在了噬影的手面,噬影手指轻颤了一下,却没有移开,只说道:“主上,你身子不好,莫要饮酒。”
顾炎面带笑意地看了一眼噬影,却是不理会噬影的劝告,低下头在噬影的手上轻轻一舔,混着噬影气息的美酒立刻让顾炎陶醉地眯了眯眼睛。
噬影只觉得顾炎的舌头在指尖软软地滑过,想也未想,倏地便缩回了手。
见噬影收回手指,顾炎随手便将两只杯子满上,而后将其中的一只杯子塞进了噬影的手中,开口道:“拿着。”
“主上。”噬影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顾炎用一根手指点上了唇瓣。
柔软的触感让顾炎心中微酥,声音轻柔地说道:“只这一杯,再不多喝了。”
噬影沉默了片刻,终是妥协在顾炎期待的目光之中。
因着顾炎的右手不便,噬影也用上了左手,二人双臂交缠,一杯酒便喝进了口中。
顾炎见噬影喉头一动,已经咽下了那一杯酒,立刻将嘴贴到噬影的唇上,将还未咽下的酒水渡进了噬影的口中。
噬影不查之下只觉得嘴中融进了一股热流,而后不自觉地一吞,又是一口酒下肚。
噬影瞪大了双眼看向顾炎,却见顾炎颇为无辜地看向自己,口中说道:“阿影,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让我饮酒。”
“主上。”噬影的声音稍稍带上些羞恼,却也奈何顾炎不得。
顾炎听得这未曾变化的称呼,眉头便是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说道:“阿影,叫声夫君听听。”
顾炎期待地看向噬影,似乎除了在王老面前,噬影可是从来未曾用上那般亲切的称呼。
噬影张了张口,最后在顾炎期待的目光中仍旧是飘出了两个字,“主上。”
顾炎心中一叹,嗔怪道:“怎么在王老面前叫我主上,现在你已经成了我的男妻,为何便不叫了?”
说着便倾身到了噬影的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乖,叫一声听听。”
对着顾炎放大的容颜,噬影抿了抿唇,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那红色的喜服瞬间便起了密密的褶皱。
“夫……主上。”在噬影的声音中,顾炎终于败下阵来,却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抬手熄灭了灯火。
黑夜中,噬影只觉得腰上一紧,随后自己便被顾炎推搡到床上。
窸窸窣窣的宽衣解带声在噬影的耳边响起,而后,噬影便听到顾炎开口对他说道:“如此良辰美景可不能辜负,阿影,不若我们就寝吧。”
第75章 你殉主吧()
夏日的蝉鸣在清晨的曦光中慢慢复苏,缭乱无比的青意爬满了屋外的一座土丘。
一名男子正在细细地清理着土丘之上的杂草,取出腰侧的匕首,将内力聚于掌中,在土丘之前的那块石碑之上,按着之前的印记重新又描刻了一遍。
那是一座坟冢,十九年前的日子里只埋着一个人,十九年前的这一天王老也被葬进了里面。
直到坟冢被自己整理的犹如新立一般,男子才将匕首收好,转身就要回到屋内。
男子的脚步声很轻,正要推门而入,却忽然在门前站住了脚。
透过那条细微的门缝,他看到顾炎正倚靠在床头,双眼紧紧地闭着,身躯颤栗,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被褥。
男子没有急着进门,他紧了紧拳头,在门前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向后退了几步,再一次向房门口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的脚步声比上一次清晰了许多,足够被床上的顾炎听到。
床上的顾炎确实听到了声音,他的身躯先是一僵,松开了紧攥着被褥的手,而后又理了理些许凌乱的被褥。
顾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静静地看着噬影走进了房门。
“主上。”噬影走到床前,在床沿处坐下,面色如常地替顾炎整理了一番被褥,只不过手指在被褥之上那温度高过其它地方的一处稍稍停留了片刻。
“阿影,已经清理好了吗?”顾炎倚靠在床头,目光柔和地看着噬影,询问道。
见他点头,顾炎伸出手握住噬影的双手,执起身边不远处的一块布巾细细地为噬影擦拭了一番,开口道:“夏日的杂草总会疯长的厉害,阿影辛苦了。”
看着顾炎毫无血色的面容,噬影抿了抿唇,而后声音微哑着说道:“噬影不苦。”
顾炎忍着剧痛让后背从床头挪开,整个身子倚靠在噬影的胸前,身后那人温热的躯体让他心中渐渐安定,连一直疼痛的双腿顷刻间便已经完全好转。
“离王老走的时候已经十九年了吧。”顾炎轻叹道,似乎是询问,但明明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王老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七年便溘然长逝。那天噬影喊王老用饭,却见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穿着一身早已有些发白的青衫,那是当年他逃婚之时的穿着。
王老走的很平静,面容安详,就连嘴角也噎着一丝微笑,只怕走的时候应该是那个人来接他了。
噬影与顾炎将他与那青冢之中的人合葬在了一处,时不时便会清理一番坟上荒芜的杂草。
“是。”噬影正要抬起手握住顾炎那已经发白的长发,听到他的询问,应了一声,却也缩回了手,只是静静地看着怀中那人的发梢雪一般地在他的视野之中铺满。
听着噬影的回答,顾炎默不作声地在他的怀中闭目凝神了片刻。
整整十九年,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原来,竟然过去了这么些年啊。
顾炎忽觉的胸中发闷,重重地咳了几声,从噬影的怀中起身,看着他说道:“阿影,我想出去走走。”
噬影听到顾炎的话眉心便是一跳,正想着如何劝解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却听着他接着说道:“我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这床上待着,否则我当真会长出满身的蘑菇来。”
顾炎似是打趣的话语让噬影心中一痛,瞧着他额间细密的皱纹,噬影终是点了点头,“主上稍待片刻。”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让顾炎倚靠在床头,而后起身将一把靠椅搬到了门外。
顾炎正试着从床上坐起,见噬影向自己走过来,伸出左手朝着他说道:“阿影,扶我一把。”
手掌被一双温热的手包裹住,顾炎正想就着噬影的手站起身,却觉得双脚一空,就这样被噬影抱在了怀中。
顾炎瞧着自己此时的姿势,老脸难得一红,颇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阿影,如你这般,我可真是脚下不沾半分尘埃了。”
说着有拍了拍噬影的肩膀,说道:“我没有这么矜贵,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便好。”
噬影像是没有听到顾炎的说法一样,径自抱着顾炎走到了门外,将他放在那个靠椅之上,又拿过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虎皮毯子盖在了顾炎的膝上。
顾炎并未穿靴,虽是夏日,但毕竟晨雾初散,赤着脚仍是感到丝丝的寒意。
但因为有毯子盖在自己的身上,日光也是暖洋洋的在周围氲着,这份寒意倒也轻微的几近能够忽略。
顾炎半眯着双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初夏煦暖,忽然感到双脚被人抬起,一股暖流顺着脚心的穴道直通向自己的心底,这双腿连续几日的疼痛就这样被化了开来。
顾炎低下头一看,却见噬影单膝跪在他的脚边,将自己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之上,运转内力开始按摩他脚掌的穴位。
“阿影,地面凉,别这样跪着。”瞧见噬影的模样,顾炎忍不住说了一句。
噬影低着头没有起身,只是一心一意地按着顾炎的穴位,半饷才听到他开口说道:“主上,若是以后双腿疼痛,告知噬影便是。”
顾炎闻言先是一惊,随即苦笑一声。这双腿的疼痛不过是这几日才刚刚有的,他怕噬影担心,才没有告知于他,想不到自己苦苦隐瞒的事竟然就这样被噬影发觉了。
“好。”顾炎口中答着,闭上双目靠在了靠椅之上,抬起头抑制住眼底的湿意。
他从没有敢告诉过噬影,他的身子早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此时此刻不过是单凭着毅力支撑着。
如今的顾炎几近耳顺之龄,以他这种身子,活到这般岁数也算是上天的眷顾。
噬影的头上也已经生出了斑驳的白发,他虽痴长了顾炎两年,但毕竟身具内力,若是好好地养着,再活上个十几二十几年也不是难事。
二十几年啊,顾炎在心头轻叹,他自己却已经没有这个幸运在这个世界里待上这么多年了。
他仍记得当年与噬影成亲之时红烛映照的金凤喜服,仍记得那杯被他渡进噬影口中的合卺酒,仍记得那夜红罗暖帐之中,噬影与他的共赴**。
他以为时间还很长,可是眨眼之间,便距离当日与噬影成亲的日子已经匆匆二十几载。
如今,当真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阿影,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便不如一天了。”顾炎哑着声音忽然开口道。
察觉到正在按摩着自己脚心的双手忽然一僵,顾炎低下头看着噬影的发顶,却仍是没有停下嘴中的话,继续说道:“我曾经对你说过,纵使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活。”
“主上。”噬影突然开口,抬头看向顾炎,眼中空洞的可怕,似乎下一刻他便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顾炎忍着心中的痛意,别过头去,“我曾以为来日方长,能寻到好的方法让你打消了随我而去的念头,可二十几载匆匆而过,你这念头非但没有被时间消磨,反而越来越盛了。”
说到这里,顾炎苦笑一声,随后再一次看向了噬影,却没有对上刚刚那双眼眸。
噬影默不作声,看向顾炎的眼睛已经移了开来,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循着噬影的目光,顾炎看到了已被噬影整理好的坟冢,不知怎的便想到了王老的话。
“我不愿在老伴的一旁另立新坟,若有朝一日我去了,你们便将我葬进他的坟冢之中吧。”
生同衾,死同椁。哪怕坟冢在侧,也比不过同生共死,相拥山河。
顾炎眼神闪了一闪,随后便如同凝成了烛火一般,开口道:“我知你不愿等上三年或是三十年,其实我也不想等,阿影。”
顾炎的声音一出,噬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顾炎的唇,等着从顾炎口中而出的每一句话。
顾炎也是望着噬影,望进他的眸子直到他的心底,忽然开口说道:“若有朝一日你见我也如同王老那天一样未醒……”
说到这里,顾炎忽然停顿了片刻,见着噬影紧紧地看着他沉寂的可怕却又似乎顷刻间便会有巨浪涌出的眸子,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从噬影的手中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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