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时间琢磨我的话,倒不如将这时间用在琢磨功法上,也不至于连半程都无法完成。”岳沉檀冷冰冰回道,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中暗含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第一百零五回()
商讨大会连着进行了数日,众位武林白道人士也未达成统一的意见。岳沉檀是当然不会前去参加商讨的,贾无欺有心去凑个热闹,可每日清晨都被岳沉檀拎起练功,要知道,在两峰之间飞掠自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几个起落下来,贾无欺已是精疲力竭手脚乏力,根本没有多余的功夫参与别的事情。
这一日午时,贾无欺终于实现了一口气从灵药峰掠至青冥峰的壮举。岳沉檀这次没有跟在他身后,两人隔峰相对,岳沉檀见他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目光沉了沉:“你先休息片刻,再回来罢。”说完,一震衣袖,转身离开了。
贾无欺坐在青冥峰的断崖边,大颗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膛,他却无心去管,心思还落在方才施展的一招一式上。他双目微阖,感受着山间风草,一时间,自己真如清风一般掠过高峰千仞,拂过石磴翠蔼。他如风,风似他,松风带雨,他亦化岚成云。太玄游心之间,他猛地睁开双眼——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蓦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对面的灵药峰,只觉仿佛在咫尺之间。他感到浑身上下清气充沛,轻若鸿毛,山风一起,便能将他送入青天。
正当他想要回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那位嘴甜的小弟弟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柳菲霏娉娉婷婷地朝他走来,明眸含笑,锋芒暗藏。
“原来是柳阁主。”贾无欺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
“哦?”柳菲霏眼波一转,似嗔还怨道,“咱们姐妹们为了红绡妹妹的事镇日里和那些臭男人吵得头晕脑胀,你倒是会躲清闲。”
贾无欺嘿嘿一笑道:“能者多劳嘛,像我这样没本事的,就别去搅混水了。”
“你若没本事,那这天下有本事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柳菲霏走近几步,用鲜红的丹蔻点了点贾无欺的胸膛,神情暧昧道:“听说你和那位岳少侠,不仅破了易清灵压箱的机关,而且居然过了‘离心离德’那道坎。”
“离心离德?”贾无欺不解道。
柳菲霏妩媚一笑,倏地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道:“你还不知道吧,那专门设计的升降台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离心离德’,寒簪崖上的尸棺,可有它不小的功劳呢。”
她话音未落,贾无欺就猛地向后撤了一大步,双手搓了搓耳朵道:“柳宫主,在下耳朵不好,这话呀,要隔得远才能听得清楚,所以咱们保持这个距离就好。”
柳菲霏似笑非笑道:“我今日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毛病。”
“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我这一种算不得什么。”贾无欺一本正经道。
“可我觉得,你这病不出在耳朵,而是出在别处。”
“何以见得?”
“从岳少侠从未给过我好脸色,就可见一斑了。”柳菲霏朝贾无欺眨眨眼睛。
贾无欺装作没有听懂,干咳了一声,生硬地调转话锋道:“那升降台为何叫‘离心离德’,还请柳阁主赐教。”
“原本那处机关没有九层孔明锁,只是一个普通的水牢。若想在水牢中活命,只有走升降台一条路。可升降台只能勉强容下一人,四周又无栏杆扶手,仅是一人从水牢升至洞顶这一路要保持平衡已是相当不易,何况再多上一人?因此,只要水牢中的人数多于一人,谁都不愿意放弃活命的机会,那结果可想而知,‘离心离德’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可是,易宫主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夺人性命呢?”
柳菲霏笑着摇了摇头:“‘离心离德’并不是为了害人性命,相反,它为的是救人于水火之中。”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神色,“世间不乏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说着非卿不娶的‘痴情’男子,可惜的是,这样的男子面对只容一人的升降台时,大都选择了送心上人先‘上路’。你说,让这些别有企图心术不正的人暴露出最真实的一面,难道不是挽救那些被所谓的今生挚爱一叶障目的女子吗?”
“可那些男子——”
“罪不至死”四个字贾无欺还未说出口,就听柳菲霏冷笑一声道:“你想说罪不至死?你莫忘了,虽是有心设局,但杀心起了便是起了。今日能为一个存活的机会杀人灭口,明日指不定就为了富贵荣华杀妻灭子,这样的人,活着只会害人害己,还不若死了干净。”
贾无欺虽认同易清灵设此机关的动机,但这惩罚的手段却太狠绝了些。见柳菲霏对此却也是颇为赞同的样子,他不由暗道一声,江湖四大美人,果然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惹。
他正腹诽着,就听柳菲霏轻声一笑道:“不过既然你与那位岳少侠能过得了‘离心离德’这一关,可见这世上仍有同生共死的真情在。”
柳菲霏将他与岳沉檀二人和落入水牢的情侣相比,贾无欺直觉这话中有些古怪,但见柳菲霏说得坦然的模样,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坦率道:“朋友相交,不正该如此嘛。”
柳菲霏一听,神色奇异道:“朋友?”
“怎么?”贾无欺疑惑地看了柳菲霏一眼,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柳菲霏盯着他,先是迷惑后是恍然,最后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意:“原来如此,是朋友啊。”
贾无欺被她笑得十分不自在,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小弟弟,别害怕。”柳菲霏说着,又向贾无欺靠近了几步,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扔到了贾无欺怀里:“这是姐姐赏你的,回去好好看看,对增进友谊大有裨益哟。”说完,她哈哈大笑,整个人如健羽仙鹤,横飞而起,霎眼之间,便已掠出十丈余远,不见踪迹。
贾无欺扫了这名为《江湖奇情录》的蓝皮册子一眼,只当是寻常话本,便随手一卷,塞进了怀里。
寒簪宫的玉衡殿,原本只在每年大祭时开启,现下却大开门户,张灯结彩,侍女小厮穿梭往来,乐师伶人鱼贯而入,殿门前集结了不少武林人士,可没一个踏入门内的,都张头探脑地朝殿内瞧去。
贾无欺和岳沉檀是被易清灵派人‘请’到这里来的,说是朱弦山庄的宫廷傩向来只有皇族才能观赏,如今能在寒簪宫排演,虽不是正式演出,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于是在繁星和朗月的拥簇下,两人来到了玉衡殿前。
没想到比起他二人的无动于衷,其他与会的武林人士,就要兴奋激动得多了。
“曲红绡一会儿真会来?不是诓咱们吧……”
“又不是闲着没事,诓你做什么?再说你看这架势,就算曲红绡不来,这宫廷傩肯定也是跑不了的。”
“你说这曲则全,他妹妹的事还没了,怎么就有心思弄起这个来了?”
“要不怎么说皇命比天大呢,这入夏以来各地多有旱情,今上欲派使者赴泰山祈雨,往年祈雨之前,必先唱傩,这次只怕也是如此。”
“这时间赶得真寸,曲则全恐怕也是觉得时间紧迫,才在寒簪宫借地排演起来。”
“这你可就错了,听说这次的傩戏不是曲则全排的,而是曲红绡排的,要不她怎么也要上场呢?”
“你这消息靠谱吗?”
“绝对的!”
贾无欺和岳沉檀站在人群不远处,不用开口询问,这七嘴八舌地讨论就不请自来地钻入他们耳中,只需站上片刻,整个事情的缘由便知道了个大概。
“这曲红绡年纪虽轻,却也是个能忍辱负重的人物。”贾无欺感叹道。
说话间,朱弦山庄的一行人,已走进了寒簪宫,紧紧跟在曲则全身后的一名女子,身材玲珑,头戴幕篱,想来就是曲红绡。她的出现,让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人骤然收了声,生怕言语不当之处又伤害了这个刚刚经历了不幸的小姑娘。当朱弦山庄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玉衡殿中,殿外的人才又开始了议论,只是声音比先前都低了几分。
“看到曲红绡,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贾无欺道。
“哦?”岳沉檀看了他一眼,静待下文。
“之前那些遭遇淫贼的女子,包括曲红绡在内,都声称那淫贼叫晏栖香,带着九头章颂面具,还长着我原来的模样。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九头章颂面具本就难寻,那淫贼既费尽功夫戴上,为何最后又偏偏要摘掉露出‘真面目’?”贾无欺摸摸下巴道,“况且,那淫贼姓甚名谁,若不是他自报家门,那些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第一百零六回()
“究竟如何,等他们排演完后,一问便知。”岳沉檀应道,见贾无欺一脸纠结地模样,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淡淡道,“朱弦山庄和少林的关系向来不错,你若怕贸然上门太过唐突,我与你同去便是了。”
“知我者,岳少侠也。”贾无欺面上愁云顿散,笑嘻嘻道。
岳沉檀被他笑得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目光转向玉衡殿内:“好了,此事稍后再议……现在,认真看戏。”
“是!岳少侠说得对!”贾无欺十分响亮地应道。
玉衡殿内的摆设,与从前已大不相同。横梁之上,挂满了色彩鲜艳的彩绢八角灯,屋中放着两座制作精美的十六屏山水屏风,朱弦山庄的人已经准备妥当,乐师坐在一边蓄势待发,行傩之人则各自戴好傩面,站在设定好的位置上。大殿中央放着一张镶金紫檀桌,桌前坐着两名戴着傩面的男子,其中一名正是曲则全。两人身侧,各有一名打着芭蕉扇的婢女,芭蕉扇太过巨大,将桌后的人的身形掩住。而这个被掩住的人,正是曲红绡。纵观全场,除却乐师之外,只有她一人没有戴傩面,以真面目示人。
“原来是‘肉傀儡’啊。”看到殿中情景,贾无欺明白了过来。
这‘肉傀儡’是傩戏中一种颇为少见的形式,一般是由不装扮的‘先生’在神案边临文讲唱,每唱到一个人物,此人物便戴着面具上场,上场后或坐或立,或凝然不动或活蹦乱跳,所有表述都由临文讲唱的‘先生’担任。说白了,这‘肉傀儡’与木偶戏颇为相似,带着傩面的人所有的举动都由‘先生’来操纵,这使得这个不戴傩面的‘先生’在这场傩戏中成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肉傀儡’演得好坏,与这唱念剧情的‘先生’有着莫大的关系。从前‘肉傀儡’的‘先生’多由男子担任,皆因这实在是个颇费体力的活计,一场傩戏要从头说到尾,角色多时还要不停地转换声调语气,女子较男子本就气息薄弱,要凭一人撑起全场实在是有些困难。
可眼下,这曲红绡俨然就是担当了那‘先生’的角色,贾无欺摸摸鼻子,实在不明白有那么多的角色可选,曲红为何绡偏偏要给自己设计一个这么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随着鼓弦声起,曲红绡婉转的歌声从殿中穿来,贾无欺眼睛一亮,这样唱本,确实比那些男子的照本宣科要动人许多。‘肉傀儡’的‘先生’们唱的本子多为七言赞诗,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枯燥的请神之词。但曲红绡却与他们不同,她开场便用昆腔,唱词与通俗话本上的遣词造句类似,不仅比原先的七言生动了许多,她时而清澈时而柔媚的唱腔也将人物的情感变化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场‘肉傀儡’的剧情并不复杂,讲得是一名孝子的母亲身患重病,药石无效,他只好每天向菩萨恳求,求菩萨将自己的寿元分一半给他的母亲。终于,菩萨被他的诚信感动,决定用三道难题来试探他。第一道和第二道孝子都顺利通过了,眼下还剩下第三道难题。
扮演孝子的正是曲则全,坐在他对面的人扮演的是那有意试探他的菩萨。曲红绡的声音在此刻突然一收,只听“咚咚”几声,鼓声骤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端着一只热气腾腾地碗上了场。
扮演菩萨的人将那只碗向曲则全推了推,曲红绡的歌声同时如细雨泠泠般响起。菩萨的最后一道考验,是让孝子将碗中的河豚肉吃了,若他没有中毒,便说明天意助他,他母亲的病自然会得到救治,若他中毒了,便是天意如此,莫要强求。这般要求只是为了试探孝子是否有为至亲现身的勇气,故而孝子若坦然吃下,自然是不会中毒。
民间有“拼死吃河豚”的说法,皆因河豚味虽珍美,但身含剧毒,要将这些有毒的部位剔除干净,对厨艺的要求十分高,故而寻常酒楼中鲜少有河豚入菜。不过寒簪宫中藏龙卧虎,既然后厨敢将这河豚肉端上来,对自己的手艺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只听“锵”地一声,钹声一响,仿佛预示着“孝子”下定了决心,只见曲则全举起筷子,碗中汤水微荡,一块河豚肉被曲则全吞入腹中。
“菩萨”见状,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张开口似要说话,可曲红绡那边却不知怎的,迟迟没有发声,他只好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待曲红绡再度吟哦起来,“菩萨”朝“孝子”伸出手,掌心躺着一粒可治百病的仙丹。
若按着剧本走,“孝子”此刻应该扑通一声跪下,感激涕零地朝着“菩萨”三拜九叩。可“孝子”此刻看着仙丹,却像看着催命的□□,身子一僵,随后“咣”地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玉衡殿外的围观者听到里面的动静,正觉得奇怪,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尖叫声道:“出事啦!快找大夫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有些茫然。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看看啊!”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出声喊道,其他人这才如梦初醒,有的奔向瑶光殿通知易清灵,有的急匆匆地冲进了玉衡殿。
等贾无欺再次见到曲则全的时候,他双目紧闭地躺在玉衡殿的罗汉床上,面色青紫,一动不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拔下他喉上的银针,对着亮光处瞧了瞧,然后叹了口气道:“他这是误食了有毒的河豚,才遭逢此难啊。幸好服下本草丹及时护住心脉,否则,”他摇了摇头,“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本草丹是寒簪宫的秘制丹药,被奉为疗伤圣品,在江湖中千金难求。易清灵听闻玉衡殿中发生的事后,即刻命人带着九粒本草丹让曲则全服下,费劲一番功夫,总算是将他的性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听了老大夫的话后,原本哭得满面泪痕的曲红绡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道:“怎么会这样……”说着,她一把抓住老大夫的袖子,两只红通通地大眼睛恳求地看着对方道,“你一定能让哥哥醒过来,对吧?”
老大夫看着她的样子十分不忍,但也只能道:“老朽只能尽力而为,若半月后还是无法让曲庄主苏醒,恐怕……”
他话未说满,但曲红绡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巴掌大的脸上泪如泉涌,易清灵实在看不过去,将她拉到一边,低声细语地安慰了起来。曲红绡的哭声终于止住,她拉着易清灵的手,央求道:“清灵姐姐,你一定要彻查此事!说不定是那做菜的厨子有意置我哥哥于死地!”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易清灵,河豚宴向来是寒簪宫待客的一大特色,从未有过中毒之事发生,怎么今日不过是一碗小小的清炖河豚,就出了如此纰漏?难道真是有人刻意为之?
易清灵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来人,去把做这道菜的厨子给我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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