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盏通神君信否——”他长啸一声,似在询问他人,又像是在自问自答。有人张了张口,正准备回答,只听“嗖”地一声,已被他喝尽的酒壶从他掌中飞出,朝着别桌飞去。
“砰”地一声轻响,空酒壶与桌上的另一只酒壶相撞,空酒壶上的壶盖应声而起,与此同时,一股琼浆从另一只酒壶的壶嘴中汩汩而出,恰恰落入了掀开壶盖的空酒壶中。
壶盖落下之时,空酒壶将将注满。
裘万盏哈哈一笑,放声道:“酒才著盏月随生——”他那仿若通神的酒壶在空中一飘九旋,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大家吸月当箫笙。”言罢,裘万盏大笑三声,众人只听叮叮铛铛数声脆响,只嗅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待往桌上定睛一看,原本空空如也的酒杯皆被尽数满上,桌子中央原本装满玉液的酒壶,不知何时已被倒了个干干净净。
“诸位,干!”裘万盏将白玉酒壶中的佳酿再次一饮而尽,这才拿起袖子囫囵两下擦了擦嘴角,潇潇洒洒地落了座,对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视若无睹。
“裘长老,好酒量!”一个雌雄难辨的声音在宴厅一侧响起,在这众多粗声粗气的喝彩中显得分外突兀。
贾无欺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竟是林乱魄。天残谷一行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宴厅中,与划拳逗乐的江湖群豪不同,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的吃菜品酒,不像是来贺喜的,更像是来品尝佳肴的。
像是注意到贾无欺的目光,林乱魄微微侧目,竟是对着贾无欺微微一笑。贾无欺心中咯噔一下,那笑容他觉得分外眼熟,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此刻他却抓不住踪迹。
“哈哈,林兄的酒量也不差。”与在场其他人不同,裘万盏并未对天残谷的人嗤之以鼻。不仅如此,他见天残谷一桌个个都神色清明,毫无醉酒之意,不由拊掌大笑,佩服道:“浑裘自诩酒量过人,如今与天残谷众位英雄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小子不错。”徐无脚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道,“虽说跟那些个鸟人混在一起,但脾气倒是颇对咱们的胃口。”说着,徐无脚放下筷子,看向裘万盏,“其实说实话,你的酒量就算放在天残谷,也是这个。”他伸出手,竖起了大拇指,“只不过今日咱们来得晚,比你喝得少些,自然也就清醒许多。”
“徐兄快人快语,浑裘再敬你一杯!”裘万盏大笑一声,又是干了一壶酒。
“好!”那徐无脚见此,也是酒兴渐涨,抄起桌上的酒壶就要仰头干下。
“无脚。”
就在此刻,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桌边响起,说话的,正是一直默不作声的青衣书生。他坐在灯火晦暗处,又一直无声无息,若不是此刻发声,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众人见他其貌不扬,又毫无存在感,此刻出声颇有些劝阻之意。那徐无脚性情粗莽,此时又在兴头上,又怎会听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的话,定会与他争执起来,说不定火气上涌还会拔剑相向。思及此,在座之人纷纷停杯注目,等着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
谁知,接着发生的一幕十分出乎众人的意料。
那青衣书生说完,徐无脚居然老老实实的放下酒壶,语带恳求道:“堂主,我只喝这一壶还不行吗?”说着,他有些扭捏地看了裘万盏一眼,又道,“再说,裘兄都先干了,我若不喝,也太……”
他话未说完,就被青衣书生打断道:“喝可以,不过五日之内,你不得沾一滴酒。”他口气十分缓和,但态度却十成十的不容拒绝。
徐无脚沉默半晌,显然脑子里正在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一梗脖子:“好,我答应就是了。”
“恩。”青衣书生也不再所言,瞥了他一眼,“喝罢。”
话音刚落,徐无脚已是咕嘟咕嘟地把壶中酒一饮而尽。喝罢,他满足地“哈”了一声,刚才的郁闷似乎都一扫而空。
众人见徐无脚如此听那青衣书生的话,又听到“堂主”二字,这才恍悟,这青衣书生定然不是什么小角色。又见他虽沉默不言,天残谷众人却对他恭敬有加,一举一动似乎都要向他请示,俨然是这一行人之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探寻之意。
贾无欺刚刚收回目光,就听岳沉檀道:“你认识他。”
岳沉檀口气笃定,似乎已不需贾无欺开口回应。
贾无欺叹了口气,垂死挣扎道:“何以见得?”
“昨日道场之上他与我交手,你料定我会输,所以才出手阻止。你本想取而代之替我出战,没想到,他见你挺身而出,倒是舍不得了。”岳沉檀口气平平,只是最后“舍不得”三个字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
“岳少侠慧眼如炬,小的甘拜下风。”贾无欺无奈道。
岳沉檀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只是有一点你说错了。”贾无欺又道,“他不打我并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他打我已打得够多了。”
第七十一回()
岳沉檀眉头微挑:“哦?”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这个玉不琢不成器……”
贾无欺挠挠头,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说,岳沉檀却已了然道:“看来你确实深有体会。”
“这个自然,爱之深责之切嘛,打着打着就习惯了。”说罢,贾无欺好奇地看他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从小到大没挨过揍。不过,”他歪头一想,“你的师父师伯都是得道高僧,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揍人呢。”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这些高僧大能揍人,可是一边揍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模样,岳沉檀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这样的心情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心头一动,原本沉静持重的姿态终于松动,露出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贾无欺见他不气不恼,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口没遮拦的,方才只是说笑,对尊师可万万没有不敬之意。”
岳沉檀见他局促的模样,轻叹道:“你如今倒也知道何为收敛了。”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贾无欺茫然道:“你这话是何意?”
“你可记得初见之时,你同我说的话?”
贾无欺摇摇头,岳沉檀目光倏地一冷。贾无欺立刻又补充道:“咱们初见时说过不少话,不如你给我点提示?”说完,十分真诚地对岳沉檀眨了眨眼。
岳沉檀无视他表情丰富的脸,垂眸道:“你那时说,‘你的道与我无干,我的道你也毋庸置喙’,可还记得?”
“咳,”贾无欺清了清嗓子,“那时与你不过点头之交,我又惯是个恣行无忌的性子,见你总是一板一眼,总觉得你道貌岸然装模作样。这一看不惯,自然就免不了肆言几句。如今,”他斜觑了岳沉檀一眼,见对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模样,便继续坦白道,“我知道你本性如此,和武林之中那些假正经的沽名钓誉之辈不同。况且朋友相交,贵在心意相通,你有此性情,定然不喜那颠狂恣肆之徒。我既知晓,又怎会放任性情,惹你不快。”
他说完,目光定定地看向岳沉檀。本以为对方即便不露出颇为感动的表情,也多多少少会露出些笑意。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听完他的话,对方的表情非但没有缓和,连眉头都蹙了起来。
岳沉檀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他停顿了片刻,抬头看着贾无欺,语气复杂,“在我面前,你无须收敛。”
他的目光深沉,似乎饱含着千言万语,那珍之重之的意味,排山倒海般地朝贾无欺压去。贾无欺仿佛陷入一片寒潭之中,本应冰冷彻骨,他却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暖意,让人忍不住想就此沉溺下去。
“好……”贾无欺听见自己无意识道。他还来不及理清翻涌而起的千思万绪,却出于本能的应了对方。
他答得恍惚,却未察觉岳沉檀说完之后,脸上的神色也颇不自然。像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十分不妥,岳沉檀又干巴巴解释道:“慧能法师有云;‘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你若一味克制,反倒有违天理了……”
贾无欺听到这话,突然噗嗤一笑,打趣道:“怎么,我不过是收敛克制一下,这就天理不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岳沉檀脱口道。
“哦——”贾无欺故作恍悟得点了点头,“是我误会岳禅师了。岳禅师可别着急,瞧瞧瞧瞧,这耳根急得都红了。”
岳沉檀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岳禅师,我悟性不高,以后就有劳禅师多给我讲经授法了。”贾无欺拿肩膀蹭了蹭对方的胳膊,继续笑闹道。
岳沉檀不去看他,只是兀自往一侧挪了挪身子,耳根愈发红了。贾无欺一看,更是心中得意,虽然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这满满的喜悦自得之情,究竟因何而起。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
龙渊山庄的客房中,一个少年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夜寒如此,他的额头却布满了汗水,滴滴冷汗从额上滑下,打湿了他颤动的睫羽。
他体内似有两股真气乱窜,时而如燎原之火将他身体烧得滚烫,时而又如□□冻得他瑟瑟发抖。巨大的痛苦让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清醒时尚知自己身处何地,恍惚时却依稀看到一幅从未经历过的景象——
亭台楼阁,连绵起伏,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髻妇人,言笑晏晏,紫袍宾客,络绎不绝。忽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之间,雕栏画栋不复存在,只余下满目疮痍。凌乱的马蹄声、铿锵的兵戈声、凄厉的惨叫声、绝望的呜咽声,交杂反复着在他耳边轰鸣,其声之大,仿佛不将他灵台震碎誓不罢休。
“叮——”
一声清脆的风铃声突然传入他的耳中,他倏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若我今日不来,明年的今日,只怕已是你的忌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少年人难掩惊愕之色向窗边望去,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已被推开,窗下的八仙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来人身姿挺拔,头戴斗笠,笠边还围有一圈皂纱。晦暗之中,隐约能看见他双眉入鬓,眼角带煞,嘴角上带着一丝冷削之气。
“弟子知错,是弟子大意了。”少年人立刻十分恭敬地垂首道。
见他如此态度,来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意。他不笑时看上去冷峻无情,但是在笑的时候,却又令人觉得无比的和蔼可亲。
“知错便好。”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少年人左腿之上,“这些时日左腿感觉如何?”
“毒性不发作时行动无碍。”
“恩。”来人袖子一挥,少年人只觉左腿风布、伏兔、梁丘、悬钟几处大穴像是有银蛇钻入,带着充沛的内劲越钻越深,似乎要钻进他的骨子里。
“有何感觉?”来人抬眼看他。
少年人依旧垂首道:“似有几股内劲钻入,先是如遭针扎,现下内劲过处俱是暖意。”
“不错。”来人微微点了点头,“我用内力暂时克制住你左腿毒性的蔓延。但是若想根治,还需靠你自己。”
“弟子明白。”少年人沉声道。
来人目光扫过他低垂的面容,又道:“近日掌法可有突破?”
少年人迟疑片刻,道:“不曾。”
来人听闻此话,冷哼一声,脸上笑意全无:“让你入世是为修炼,可不是让你趁机懈怠惫懒的。”
“弟子不敢。”少年人声音又低了几分,“只是最后一层境界实在玄妙莫测,弟子时有感悟,却究竟突破不得。”
来人严厉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冷声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弟子天性驽钝,难成大器。”少年人涩声道。
“错!”来人怒叱一声,“我本以为只要你潜心修习,必能有所感悟,没想到你非但没有精进修行,倒是妄自菲薄不思进取起来。”
“弟子知错。”少年人头垂得更低了,“请师父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我今日并不是为了罚你而来。”来人语气又缓和了起来,他时而和风细雨,时而冷若冰霜,如此阴晴不定,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少年人并没有因为他缓和的态度而放松下来,依旧屈身垂首,不发一言。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来人一只手在桌面上轻叩,看向少年人,“你只知十八泥犁掌因地藏而来,却不知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远非看上去这么简单。地藏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可知这度尽地狱的前提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少年人就形神俱震,倏地抬起头来。
“很好,看来你是明白了。”来人满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一字一句道,“不入地狱,焉破泥犁?”
“师父的意思是——”少年人的语气晦涩不明。
“一人一身,具十八界。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起十八正。自性恶用,则起凡心,自性善用,则起佛心。你如今凡佛各半,合而论之,故而平平无奇。若想突破,先从凡心开始罢。”
少年人一听此话,有些难以置信道:“师父莫非是让弟子先修十八邪吗?”
“这有何不可。”来人轻描淡写道,“你可知十八泥犁掌还有一个名字?”
“恕弟子孤陋寡闻。”少年人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来人冷冰冰的双眼。
“无妨,今日为师便告诉你。”一阵夜风吹过,微微掀开皂纱的一角,露出来人微勾的嘴角,“十八泥犁掌是叫给外人听的,我只称它为,十八邪掌。”
他话音甫落,又是一阵夜风刮过,只是比之前更冰,也更冷。
少年人微躬的身躯在这彻骨的寒意中居然渐渐挺直,他抬起头,黑沉沉的双眼看向来人:“不知凡心该如何修习,还请师父赐教。”
“这有何难。”来人冷嗤一声,“你方才可觉体内有冷热两股真气交替乱窜?”
少年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来人面露欣慰之意:“如此看来,便只差临门一脚。”他朝床榻扬了扬下颌,“你先回榻上运功调息,一炷香之后,为师再替你打通关节,境界突破还不是在弹指之间。”
少年人见到来人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十分陌生,心中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只是他对来人向来敬之重之,从未忤逆过,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走向了床榻。
夜枭声中,月影西斜,一片昏暗中,寒意更甚往昔。
第七十二回()
天光将晓,晨色熹微。
清晨的山风带着丝丝凉意,扫过龙渊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宴厅前的长廊边,一个少年怀抱着酒坛,脑袋像小鸡啄米似得一点一点,睡得正酣。像他这样酒醉园中的,还有另外一人。在他头顶之上,一个肩扛九条麻袋的人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从长廊屋顶上坐了起来。他衣服不仅破破烂烂,而且松松垮垮,随着他的动作,一大片精壮的胸膛就赤|裸|裸地露了出来。他浑不在意地抓起身侧的长棍搔了搔头,睡眼惺忪地又打了个呵欠,这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他看似随意的一跳,落地之时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刚一落地,他便看见了还在酣梦中的少年。他面上一笑,用长棍戳了戳少年的肩膀:“嘿贾老弟,快醒醒!”
贾无欺被戳地一个激灵,猛的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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