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汩汩流着鲜血。
涵灵子望向对面之人,目光惊疑不定。他虽知道对方身手不凡,但却从未想过,此人可凭一己之力,抵抗住三才剑阵的杀阵,并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那杀阵的威力丝毫不差地还了过来。
比涵灵子更要震惊的,还有在场群豪。天冲之阵的鼎力一击,他们在旁边看着便已觉胆颤心寒,却不料有人能在瞬息之间抵挡住这全力一击,并且将这阵法彻底击溃。须知这天冲之阵阵法一开,起阵之人全身真气遍布,已逾精钢。尤其地上四人,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如同两条石桩,像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其移动分毫。若是以往有人告诉在场众人,可以一己之力将起阵之人击翻在地,他们定然不会相信。就算他们现在亲眼目睹天冲之阵的溃败,却也依旧云里雾里,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洒家这小师弟,真是愈发厉害了啊!”法严和尚看着在场之人叹为观止的表情,笑哈哈地大声道。
“敢问法严法师,岳少侠方才使用的,是何招式?”听到他出声,有人忙向他请教。
法严和尚拍拍脑袋,想了片刻:“自然也是十八泥犁掌罢。”
他此话一出,却引来一阵议论——
“之前岳少侠的十八泥犁掌似乎与这次的颇为不同。”
“这你就不懂了,十八泥犁掌有十八种境界,这次和上次,恐怕是两重境界呢。”
“莫非岳少侠的境界又突破了?”
“这可说不准,说不定刚刚那下,就是最后一种境界呢……”
第六十九回()
“我看未必。”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裘万盏开口道,“上次岳小兄弟不过是用了第一层拔舌地狱,诸位已是感同身受。若真到了十八层……”他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听说那可是刀锯地狱,诸位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这“刀锯”二字一出,不少人为之一颤,光是假想一下那刀锯泥犁中的惨状,已是胆寒不已,更遑论要置身其中,经历同等的痛苦了。
“那依裘长老所见,这是第几层境界呢?”有人问道。
“浑裘我只管浑说,若是说错了,还请诸位见谅。”裘万盏沉吟片刻,然后道,“据说十八泥犁中有一层为孽镜地狱,在阳世所做诸恶,都会在孽镜中显现,无一可逃脱。”
法严和尚闻言,颔首道:“十八泥犁中确有一层为孽镜泥犁。”
“那就是了。”裘万盏道,“恐怕岳小兄弟方才那一式,便是暗合这孽镜地狱,所示诸恶,还施彼身,这天冲之阵的威力有多大,阵中之人受到的反噬就有多深。方才天冲之阵对贾老弟那一击,可谓是卯足了劲,若不是岳小兄弟手下留情,恐怕这九人已不是受些皮肉之苦这么简单了。”
“这十八泥犁掌,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听完裘万盏的话,许多人半信半疑。先不说孽镜泥犁这层境界是如何玄之又玄,单说岳沉檀“手下留情”已是将三才剑阵打得七零八落,若是不留情的话——这十八泥犁掌莫非真能让人以一当十,力挫群雄不成?
众人从来只闻十八泥犁掌的大名,如今有幸见了其中两重境界,竟生出了些“其信然邪?其梦邪?”的恍惚心情,只觉此掌如梦似幻,不该是现世武学,只应是仙家绝技。
有人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这孽镜地狱是第几层境界……”
法严和尚道:“这个洒家倒是知道,十八泥犁中孽镜泥犁乃是第四层。”
第四层。
不过是第四层境界,就已经将武当绝阵三才剑阵打得落花流水,若是到了第十八层境界,那掌法的威力又当如何?
众人倏然沉默,只觉这十八泥犁掌的终极威力已超乎自己想象的极限,单是这无法估量的感觉,就已让他们生出了几分寒意。
涵灵子望着面前的少年,突然生出一种绝望而悲凉之感。他学武数载,却第一次有了这种无可奈何力不从心的感觉。
怪不得……
他夷然长笑,几缕散落的发丝凌空飞舞,对着对面的人道:“是贫道技不如人,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说罢也不纠缠,召集场下弟子将伤者扶起,干脆利落的下了场。
他并未挑明,技不如何人,是贾无欺,还是岳沉檀。只是武当众人下场后,停留在贾无欺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多,岳沉檀更是自不必说,他光是往那一站,便有不少人笑脸迎上,生拉硬套也要说上几句话来。
裘万盏看着人群中央被众星拱月般的岳沉檀,若有所思。
“裘大哥,你怎么不上去露露手?”贾无欺忽然凑到他身边问道。
裘万盏收回目光,脸上挂着一个懒洋洋的笑容道:“浑裘我爱酒不爱武,能不出手就不出手。”
“那裘大哥来赏剑大会,莫非只是为了喝酒?”
“非也,非也。”裘万盏笑着摇摇头。
“吴少侠你可不知道,咱们裘长老,一好酒,二好看热闹!”一个丐帮弟子插嘴道。
贾无欺看看在场丐帮弟子皆是一副餍足的表情,道:“各位莫非也是来看热闹的?”
“自然。”几个丐帮弟子拍拍胸脯道,“裘长老说了,咱们丐帮弟子,就是要以看天下热闹为己任。”
贾无欺看看几个年轻丐帮弟子纯良的脸,再看看裘万盏笑嘻嘻的面容:“……哦。”
是夜,龙渊山庄灯火通明。
花灯高悬,彩烛遍燃,金石铮琮,丝竹婉转。
庄中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愉快的微笑——
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总归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今夜,便是陆长岐的千金,陆明姝的大喜之日。
与混迹江湖的女子不同,陆明姝虽出身武林世家,但却养在深闺,江湖中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此番有幸亲眼目睹她出阁,虽然她的面容会隐藏在红盖头下,但身姿气度却是藏不住的。许多人前来参加婚礼的,也是为了满足那份隐隐的好奇之心。
“新娘到——”
随着喜娘的喊声,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先说这两名丫鬟,头戴玲珑簇罗头面,身披红罗销金袍帔,已是珠圆玉润秀色可餐。她二人扶着的这名女子,单是莲步轻移,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这女子虹裳霞帔步摇冠,红盖头恰到好处地遮住她的面容,露出点点钿璎,惹人遐想。百花裥裙下,一双大红绣鞋若隐若现,随着她的走动,环佩玎珰,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留在她款摆的腰间。
好一个尤物!
纵然在座众人没有看到她的面容,心中却已下了判断。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看了在一旁等待的掩日一眼,心中暗自羡慕此人艳福不浅。
与盛装打扮的新娘相比,掩日的穿着就显得有些低调了。他一身赭色长袍,腰系玉带,脚蹬乌舄,若不是新娘正娉娉婷婷地朝他走去,恐怕众人都会把他当作前来贺喜的宾客。
“这个掩日,大喜之日怎地也不露出真面目?”贾无欺看着两位新人,心中却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岳沉檀坐在他身侧,闻言淡淡道:“怎么,你对他的长相很好奇?”
贾无欺看他一眼:“难道你不想知道陆庄主的乘龙快婿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不想。”
“……”贾无欺摸摸鼻子,低声道,“你这人好生无趣。”
他声音虽小,岳沉檀却听得十分清楚。他在喧嚣声中沉默半晌,睫羽低垂,投下一片阴影,蓦然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贾无欺见他久未开口,以为他又生了闷气,小心翼翼地拿眼瞄他,试探道:“这就生气啦?”时至今日,贾无欺也算摸出些门道,别看岳沉檀出身佛门,遇到点事有时候心眼比针尖还小。就说之前吧,自己不过是隐瞒了几句,也算不得欺骗,这人就翻脸不认人,一副要断交绝情的样子。所以说,如今这世道,不仅小孩儿要哄,小和尚也是需要哄的。
见对方没反应,贾无欺心底叹了口气,拿肩撞了撞对方:“我方才不过是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
岳沉檀凉凉道:“恕在下资质愚钝,分不清阁下何时认真何时又是说笑。”
贾无欺看他油盐不进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岳少侠为了区区一句玩笑话闹脾气,就不怕武林群豪耻笑吗?”
“武林群豪与我何干。”岳沉檀说得毫不在意,但态度究竟缓和了下来。
贾无欺见状如蒙大赦,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说老岳啊,正所谓良药苦口,惟冼者能甘之,忠言逆耳,惟达者能受之——”
岳沉檀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所以?”
“有没有人说过你脾气真的很怪?”贾无欺一口气飞速说完剩下的话,然后目光炯炯地等待着岳沉檀的反应。
岳沉檀眉头微蹙,竟是认真回想起来,他正襟危坐的模样让贾无欺十分想挪揄他一番。然而还未等贾无欺开口,岳沉檀已先他一步道:“初入山时,渡苦师伯隐约说过,‘此子虽性情颇似祢正平,也未见得是坏事’。”说完,他看向贾无欺道,“这可算吗?”
“你觉得呢?”贾无欺拿眼觑他。
“祢正平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说罢,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在你看来,我与他无二?”
在对方颇具威压的视线中,贾无欺忙道:“当然不一样。”
“哦?”岳沉檀依旧盯着他不放。
“这个,”贾无欺硬着头皮道,“你师出少林,你自然与他不同。”
“原来只是这般不同。”岳沉檀淡淡道。
“还有还有,”贾无欺忙道,“相传祢正平至交甚少,唯孔融与杨编修两人。你……”他犹豫了一下,“恐怕至交比他还少。”他本想说岳沉檀的至交恐怕只有一人,但究竟面薄,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是么。”岳沉檀口气疏淡,但目光已经变得温和了起来。
就在贾无欺屏息等着他的下文时,岳沉檀突然来了一句:“你知道就好。”说罢,扫他一眼,颇具深意。
贾无欺被他看的面上一热,只觉得胸口砰砰直跳,仿佛有一只活物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他赶紧闭上嘴,一边轻拍着胸膛,一边状若无事的将目光聚集在远方。
“屋檐上有何物值得你如此挂怀?”
正在他神游太虚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贾无欺赶紧收回目光,一瞧说话那人,又不由耳根一热,忙胡乱道:“那彩绸真是好看得紧。”
“东檐才挂的是彩绸,你方才看的西檐,挂的是花灯。”岳沉檀闲闲道。
贾无欺一听,立刻闹了个大红脸,也不说话,转过头不再理人。
岳沉檀倒是不恼,看着他这幅又羞又恼的模样,静若古井的眼底竟泛起了愉快的笑意。
第七十回()
“夫妻对拜——”
喜娘尖细的声音,将二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去——
两名新人站在陆长岐夫妇面前,手执彩球绸带两端,相对一拜。花烛映照下,掩日的那双眼睛愈发黑得深沉,而新娘低头的刹那,露出一截洁白优雅的颈项,更是令人心旌摇荡。
“礼——成——”
随着喜娘的话音落下,在座的宾客纷纷站起身来,向陆长岐夫妇二人敬酒祝贺。陆长岐倒是来者不拒,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日来的坏心情都在此刻一扫而空,笑眯眯的接受着众位宾客的祝贺。陆夫人眼见着女儿步入洞房,究竟是有些不舍,脸上虽挂着笑容,手中却拿着锦帕不停地拭着眼角。
陆长岐见她这幅情状,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今日来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幅样子,成何体统!”
陆夫人闻言,眼角更红得厉害,呜咽道:“我知道……如今你是越发看不上我了……”
陆长岐头痛地按了按额角,朝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陆夫人就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了宴厅。
“拙荆身体微恙,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见谅。”陆长岐向众人解释一句,又紧接道,“今日是小女大喜之日,承蒙众位看得起,前来赴会。我龙渊山庄虽不比上那豪商巨贾,一点酒水倒是供得起的。今夜陆某恳请诸位,务必不醉不归!”
武林中人嗜酒者甚众,他这话说完,不少人拍桌叫好,厅中又重新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不少人已喝得迷迷瞪瞪,酒量浅得早已趴在桌上闷头大睡,酒量深得也面红耳热,不少平日里埋在肚子里的话也不管不顾地吐了出来。
“陆庄主,我,我敬你一杯。”霸淮帮的帮主杨武泗已有些口齿不清,但依旧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执意要向陆长岐敬酒。
陆长岐面色酡红,眼中也不复清明,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婉拒,但此刻却欣然接下,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道:“多谢杨帮主!”
杨武泗见他干得好爽,心中大喜,加上酒醉,愈发口无遮拦起来:“此番多亏了陆庄主,杨某才算见识到什么叫天下绝色……”他说着咽了咽口水,含含糊糊道,“要说剑舞门那个姓厉的小娘子,确实当得上四大美人之首。那腰,那胸……”他啧啧几声,“就是玫瑰带刺,胭脂马难驯,否则嘛……”他哼哼几声,脸上挂着□□,“否则”之后的话不言自明。
陆长岐没有言语,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谈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又继续道:“不过嘛,咱们本以为厉小娘子已是千秋绝色,如今见了令千金,才知天外有天。令千金的举止风姿,和厉小娘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说完,他自顾自地嘿嘿一笑,却没注意到陆长岐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十分僵硬。
“帮主,你喝多了——”霸淮帮的帮众听到杨武泗的这番醉话,再看了看陆长岐的表情,暗道不好,忙一拥而上,半哄半抬的把醉醺醺的杨武泗抬出了宴厅。
直到杨武泗一干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宴厅门口,陆长岐不自然的表情才缓和了几分。
“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么没脑子的人,是如何当上一帮之主的。”看着被架走的杨武泗,贾无欺放下正在啃的鸡腿,叹了口气道。
“或许他有许多好帮手。”一个被酒意沾染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贾无欺偏头一看,裘万盏拎着酒壶,正坐在他身边自斟自饮。
“贾老弟,岳小兄弟,浑裘敬你们一杯。”裘万盏说着从怀中摸索片刻,又赫然掏出两只酒壶。他一手一只,不由分说的塞到了贾无欺二人的手中,“陆长岐别的不说,备的酒倒确实不错。”他拿着酒壶兀自在这两人手中的酒壶上一撞,“铛铛”两声,分外清脆。
“干了!”不等二人反应,裘万盏已将掌中酒壶向上一抛,壶中酒径自从壶口泻出,尽数被裘万盏吸入口中。
有道是饮如长鲸吸百川,贾无欺如今一见,才知真有人喝酒能喝出如此气势。不仅他为之一叹,在座宾客中清明尚存的,见裘万盏喝酒如斯,皆是动作一顿,面露愕然。
“好酒当前,诸位为何枯坐不动?”裘万盏正喝得兴起,此刻就算有金山银山堆在他面前,恐怕他也会不为所动,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满场的美酒上。
“我盏通神君信否——”他长啸一声,似在询问他人,又像是在自问自答。有人张了张口,正准备回答,只听“嗖”地一声,已被他喝尽的酒壶从他掌中飞出,朝着别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