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选琵琶,我想听大家为我而拨,若是选绣花针,我就只能自己揣进兜。”贾无欺摸了摸下巴,“所以我选绣花针。”
这理由真是足够充分。
岳沉檀目光微沉:“为何?”
“难道我说的还不明白?”贾无欺一脸无辜,“若选了琵琶,我还得找个人去弹拨,选绣花针可以自己留着用,省时省力,当然要选绣花针?”
岳沉檀颌线紧绷地点了点头,先踏出一步,贾无欺在他背后光明正大的做了个鬼脸。
他知道岳沉檀在试探他,这种试探从二人相识开始,就从未停歇过。他也知道岳沉檀十分敏锐,从只言片语中就能推断出整个内情。他明白自己在许多地方已经露出了马脚,但还未到最后一刻,能坚持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决不能让对方得逞。不想让对方得逞的原因很简单,他自己还没摸清对方的门路,凭什么自己就露了个底朝天?
对自己刚才机智的解释,贾无欺表示比较满意。
两人就这么交替推断着,顺利走过了大半程,还剩下最后两个机关等待破解。贾无欺总能找到各式各样风马牛不相及的原因来解释自己为何选择这个图案而不是那个,岳沉檀都以简单两个字“如此”相应对。而轮到岳沉檀时,破解机关的原因他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倒像是贾无欺枉做小人一般。如此一来,就算贾无欺每次似乎都有惊无险的瞒天过海,心中也不免有些郁闷。就好像精心准备了一场表演,结果看戏的人完全不买账一样。
哎,扫兴。
倒数第二个机关,一面石板上刻着一方印章,而另一面上面刻着一枚令牌。那令牌上的花纹似曾相识。
“太冲剑派掌门令牌。”贾无欺了然道,“这印章,想必指的是在残页上留下痕迹的那一方了。”盯着两个图案,他玩味一笑,“我怎么觉得,这设机关的人,是在积极主动的助咱们破案呢。”
“也许他认为既能走到这里,他脱身的机会也不大了。”岳沉檀面沉如水。
“你的意思是……”贾无欺眉头一蹙,“他不想活了?!”
岳沉檀波澜不惊道:“或许是在盼望姗姗来迟的解脱。”
贾无欺一阵无言,表情复杂。他内心是希望能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但他并不希望以凶手自裁的方式终止这个案子。
他轻声道:“轻易剥夺别人生命的人,应该由别人来决断他的生命。死是解脱,不是惩罚。”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岳沉檀缓缓开口道,“天有好生之德,地有载物之厚,你怜悯心起,又何必掩藏。”
怜悯心?
出谷前从未发现,自己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物。这样的心性,让师父师兄知道了,少不得得说教一顿。
贾无欺强压住自己飞快闪过的各种念头,嘴角一抽,不阴不阳道:“多谢大师指点。”
岳沉檀看他一眼,目光冰冷,毫无温度。
贾无欺知道自己又得罪他了。那又如何?不过萍水相逢,反正马上就该拆伙,天涯不见了。
还剩最后一个机关,就能揭开凶手的庐山真面目,就差最后几步,就能逃出生天了。贾无欺咽了咽口水,将视线移向了最后一阶石阶上。
最后一个机关,与前面的都不相同。两块石板上,嵌着两只玲珑剔透的酒杯。酒杯里美酒馥郁芬芳,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深吸一口气。而波光微荡的酒面上,分别飘着一朵娇艳的鲜花和一片翠绿的树叶。两只酒杯两侧都分别刻着两个字,一个是“喝”,一个是“摔”。
前面游刃有余解开机关的两人,现在都有了些犹豫。面前的两只酒杯,是只选一杯,还是两杯都选?
若是只选一杯,又有个“喝”字,此举到底是为了考识毒还是为了考魄力?考识毒,自然喝与摔的是无毒那一杯,考魄力,恐怕要喝下有毒的那一杯才能过关。
若是两杯都要选,则至少有一杯暗藏□□,喝还是不喝,摔还是不摔?若按字所言,则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人要承担暴毙身亡的风险,若不按字说的做,机关会不会如同那没有图案的石板一样,依旧被触发?
贾无欺的目光在两个酒杯上游移,就在他刚要开口做决断的时候,岳沉檀沉默地伸出了手。他毫不迟疑地拿起飘着鲜花的那一杯,一饮而尽。贾无欺见状,只能立刻将飘着树叶的那一杯一把抓来喝干。只听“啪啪”两声,两个酒杯应声摔成了碎片,一阵金属转动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响起,复而归为平静。
两人在一片寂静之中,踏上了最后一阶石阶。
成功了。
当两人走上平地时,贾无欺长吁了一口气,他从未觉得坚实的土地是这样的可爱动人。想到刚才岳沉檀的举动,他瞟了对方一眼,月光之下,岳沉檀白皙的面庞显得分外冷峻。
他轻咳一声,干巴巴开口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说着,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可惜对方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岳沉檀目光沉静,声色如常,回了他一句:“无妨。”
也许是自己判断错了。
贾无欺暗自道,那两杯说不定都是无毒的美酒,设下机关的人只是为了考考他们的胆量。这也许算是那人最后的任□□。
他微微悬起的心放了下来,跟在岳沉檀身侧,朝大殿走去。
第二十五回()
太冲剑派剑宗驻地的大殿内,张灯结彩,辉煌的灯火下,鲜艳的绸缎将每根横梁缠绕包裹,有一种华丽妖娆的美。大殿正门大敞,无声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惜这样华美的雕栏画栋间,却无琴无瑟,无歌无舞。这个曾经摆满尸棺的大堂中央,如今只坐着一个人。他半倚在桌前,着一身艳丽的红袍,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一红一黑,美得霸道而张扬。
他是琴痴,是天才剑客,也是太冲剑宗的掌门,叶藏花。可无论哪一种身份,也从未让他展现出过如此夺人心魄的美丽。
看着两人愈来愈来近的身影,他不急反笑,唇角微微上翘,柳眉弯弯,高张的艳帜中,竟带了几分少年人的烂漫。
“你们来了。”他如同殷勤的主人一般,温声打着招呼。
“我们来了。”贾无欺也像知礼的客人一样,礼貌的应了声,施施然坐在了一侧的空椅上。
一时间无人说话,一室静谧。只有灯花剥落的声音,与三人平缓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一股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随着“破”的一声,又一处花灯中,灰烬在灯芯的火焰上绽放出最后的花朵,叶藏花终于朱唇轻启,率先开了口。
“不想要问点什么吗?”他一副悠然自若的姿态,不知是因为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还是堪破世事无挂无牵。
贾无欺直直看向他:“那两杯酒,可有问题?”
“呵。”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叶藏花笑意盈盈道,“就算有问题,无欺你们业已喝下,再问又有何用?”
贾无欺闻言心头一惊,知道自己隐隐的不安恐要成真,面上却十分淡定:“宁肯死得明白,也不想自欺欺人。”
“无欺倒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叶藏花莞尔,“放心,待你给我解惑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那酒中的秘密。”
“解惑?”贾无欺略一拱手,“叶掌门惊才艳绝,还需要我等凡夫解惑么?当不起,当不起。”
他话中带了十二分的讽意,叶藏花却不恼,芙蓉面上依旧泛着笑意:“无欺机敏聪慧,自然当得起。”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们是何时怀疑我的?”
“单说我的话,那就早啦。”贾无欺笑的像个无赖,“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了。”
岳沉檀端坐在木椅上,只说了三个字:“张大虎。”
“你竟然比我还早?”贾无欺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岳沉檀,“行啊岳兄,够深藏不露的。”他看到对方的侧脸倏地绷紧,却没有再开口回应他。难道这人,还在与他治气?出家人不是宽大为怀么,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贾无欺撇了撇嘴。
叶藏花眼波流转,目光在二人面上一扫,随即道:“如此说来,是不晚。”
“叶掌门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从小多疑。”贾无欺后槽牙一磨,接过话来,“你说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追击黑衣人偏偏就遇上你,本来能将人抓住的可就堪堪被琴声扰了心神。”
“当时无欺可不是这么说的。”叶藏花嫣然一笑,“你那一席话,让我忍不住想要与你相交呢。”
“谢叶掌门赏识。”贾无欺眉峰一挑,“叶掌门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可高攀不上。”
“哎,我还真是有点怀念从前的你。”叶藏花的语气熟稔而多情,“即便是骗人,也让人心里十分熨帖。”说着,他颇怀深意地看了岳沉檀一眼,“沉檀,你说是吧?”
与叶藏花的交锋并未让贾无欺紧张,倒是对方的一声“沉檀”,将他整个心都提了起来。他眼梢余光一瞥,岳沉檀如被人点穴封喉一般,硬邦邦的坐在木椅之上,听到问话,他依旧薄唇紧抿,喉头分毫未动。
不知为何,贾无欺此时十分想听岳沉檀说一句话,哪怕是弄出一点动静也好。可对方偏不如他愿,侧耳听去,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更遑论其他声响了。
这人是偏要与自己作对吗?脾气真是硬的像块石头。贾无欺心中憋气,兀自收回了视线。
“看来沉檀是不愿与我多话了。”叶藏花笑吟吟地替岳沉檀回答了问题,视线又落在了贾无欺身上,“作为曾经不在意彼此皮相的朋友,无欺应该不介意告诉我,哪里露出了破绽吧?”
贾无欺心情不好,语气也变得不甚愉快。他冷哼一声:“那可就多了。方才岳兄说张大虎,倒是提醒了我,他死前指着一棵梅树,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在指正梅独凛,现在想想,恐怕他是别的意思。”
“哦?”叶藏花眯了眯眼。
“时值夏日,那梅树并未开花,只有一树茂密的树叶。因此,有可能对方暗示的凶手,不是梅独凛,而是你。”贾无欺看了叶藏花一眼,声音微微抬高,“当然,也有别的可能。”
“别的可能?”叶藏花此时终于不再挂着一幅微笑的假面,他笑容微敛,整个面庞锋芒毕露,“什么别的可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贾无欺好整以暇的望向他,“你不告诉我那两杯酒中的关窍,我自然也选择不告诉你什么是别的可能。”
“也罢。”叶藏花眸色一沉,声音如金属般冰冷,“继续。”
贾无欺才不在意他态度的转变,吊儿郎当道:“张大虎之后便是你与黑衣人同时出现,这种巧合不是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会怀疑。太殷真人那里也是,他房屋周围为何寸草不生?他看到树叶为何突然发狂?”贾无欺意味深长道,“恐怕这位真人对什么叶啊花啊草啊的字眼十分敏感,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你倒观察得颇为仔细。”叶藏花看向他,目光深邃。
“这还是得多谢岳兄的帮忙。”贾无欺飞快的瞥了一眼一侧坚如磐石的身影,继续道,“接着便是那三大剑派在大殿闹事。我与岳兄先行前往,你却迟迟未到。从山路尽头到大殿不过数百步,你又为何姗姗来迟?想必是刻意为之。”说着,他目光如利矢,倏地直直打在叶藏花的脸上,“你恐怕对我并没有那么感兴趣,真正想试探的是岳兄的深浅。”
第二十六回()
想到那日在大殿之上,岳沉檀是如何被那帮鼠辈无礼对待,贾无欺就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最恶毒的不是计谋而是人心,最伤人的不是武器而是流言,想到那些人,用鄙视的目光和轻蔑的语气毫不客气的向岳沉檀刺去时,却有人在门外驻足,欣赏着一场好戏,贾无欺望向叶藏花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无欺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叶藏花半是调笑半时认真道,“初出茅庐者,自然要经过一番考验方可服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叶掌门这话说的没错,亦提醒了我另一桩事。”贾无欺嗤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道自在人心,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无欺果然伶牙俐齿。”叶藏花明眸一闪,睫羽微颤。
“比不上叶掌门计较深沉。”贾无欺一哂,“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叶掌门如此深思熟虑,又怎么会明目张胆的把婠绣留在尸体上呢?”他摸摸下巴故作沉思状,“莫非叶掌门笃定没人能看出那伤口的秘密?”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叶藏花居然带了几分赞叹道,“可我记得,你初见那几具尸体时,说的可是‘这脂粉气如此之重’。”
“自然是故意的。”贾无欺狡黠一笑,“既然早就有了怀疑对象,我若句句实言,岂非傻子?”
叶藏花轻笑一声:“看来无欺不仅易容术了得,这喜怒哀乐言谈举止也能演得以假乱真。”说着,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贾无欺身侧的人。可惜那人不解风情,并未对他的话有任何回应,莫非真如枯木顽石一般,百毒不侵?他抿唇一笑,移开了目光。
“客气客气。”贾无欺跷起腿晃了一晃,一副坐没坐相的模样,“叶掌门可还需我继续讲下去?我虽喜欢编故事,但若听众已知道了起承转合,我讲着岂非无趣?”他下颌微微一扬,“我既知道婠绣,自然也能知道二十年前赏剑大会前夕发生的事。我总觉得,自己的故事,还是莫借他人之口,自己讲出来的好。叶掌门以为呢?”
叶藏花修长的身躯懒懒靠在椅背上,白皙的手指撩起一撮黑发勾旋缠绕着:“无欺可听过一句话,编故事的人最是假正经,听故事的人最是无情。”也不等回话,他手指一松,乌黑的长发垂到红袍上,“这无情之人,便由你二人来做罢。”
贾无欺与岳沉檀先前打过的哑谜,谜面谜底随着叶藏花的话语一一揭开。两人猜得不差,二十年前永青门唯一剩下的活口,正是永青门当时不到五岁的少门主,叶藏花。
叶藏花口气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仿佛那并不是自己亲身所历的悲剧,不过是一件朋友间的谈资:“母亲让我和厨房伙夫的女儿换了衣服,把我藏到了下人的房里。府里上上下下,藏的没藏的,都被找了出来,砍死了事。轮到我的时候,那莫争似乎良心发现,想要留我一命。”
“为何?”贾无欺问。
“我那时一脸血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伙夫女儿的衣服本就烂的不成样子,我那时穿在身上,比起永青门人,倒更像个乞丐。我听到莫争跟他同行的人说,一个下人的小孩,况又是个女的,成不了气候。我听到后,便愈发装疯卖傻起来。”
他虽轻描淡写,但贾无欺却能想象出当时血腥凄惨的场景。对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来说,一夜之间,目睹着父母玩伴惨遭横死,恐怕与天塌下来的感觉无异。他不仅要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还要努力在舔血的刀锋下生存,这巨大的凄怆与恐惧,可以轻易将那小小的身躯压垮。
但叶藏花却活了下来。
贾无欺难以想象,他装疯卖傻到了何种地步,才能让这些混迹江湖多年的人,看错了眼。
“虽然他们当时没立刻放我,但留了我一命。”叶藏花把玩着桌上的一只酒杯,平静道,“后来胡千刃说,总把我带在身边也不是办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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