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鸦神,纵然是慕颜夕曾久居南疆,跟了她许多年,仍是所知不多,好似这个人举止行动全凭喜好,没有丝毫痕迹可琢磨。
慕颜夕淡道:“你们不要妄动,乌见尘的心思一向难猜,我也摸不准,姑且一试,你们退的远些。”
“颜夕。”萧墨染唤了声,将怀中的清荷小心河岸旁干燥的一处,衣袖拭尽她脸上凝成的水滴,“我同去。”
慕颜夕定然瞧她,萧墨染眉目清濯温和,波澜不惊,安稳一如初识,良久笑道:“好,墨染,你在旁边看着,若我有异,立刻就要让我脱离那块石头。”
萧墨染垂眸,挨到清荷的尸身,轻轻的晃了晃,“我晓得。”
慕颜夕眼尾轻浮的勾着,妖娆放肆,桃夭灼灼,瞥过众人,走向血石处,石面深深的刻着两个字,古朴苍劲,似在悠久岁月的沉寂阴沉中变得光滑。
她抬手,抚上冰凉微糙的石身。一瞬间,她的身体陷入耀眼的赤芒中,浴火涅槃,等下重生。
凤鸣清脆,声声悦耳,将那些回荡交叠的沧桑紧接粉碎,逐渐消失。
高昭然暗骂一声,立时就要跑去将慕颜夕拉回来,却给叶纯白一下拽住胳膊拦着,“叶先生!破石头有异,黑衣女人之前的话分明是不会纵容妖精,她在这里有事我们谁都出不去!”
“再等等,你去了也帮不了她,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防备,去了只能是添乱。”叶纯白说的不容拒绝,依然紧紧抓着她,高昭然仿佛都能感受到她几欲抠尽自己肌肤里的尖利手指。
高昭然想要挣开,却挣脱不了,面前是叶纯白细致绝美的侧脸,眼眸精雕细琢,漂亮的不像样子,一本正经的神色掩着些许冷淡。
就像换了一个人。
旁边沈凝怡然不动,额前碎发遮挡的金色竖瞳若隐若现,在暗淡的地底显出几分模糊的光亮。
萧墨染随在慕颜夕身旁以外,竟无一人要上前。
高昭然忽地感觉到了悲哀,一种不被允许脆弱的悲哀,慕颜夕在她们看来少有的强大,蝶翼,暗羽流光,甚至鸦神亲传的衍灵术,厉害如斯,世间几乎无人能够抵挡得了,能让她臣服的唯有鸦神,所以谁都理所当然的觉得,她一定会有办法,可以解决,更没人想过去同她一起承担,更没有人去想,可能慕颜夕挡在她们面前身先士卒的时候,是将生死作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输。
哪怕她现在并没有输过。
高昭然此刻隐约有些明白,妖精为什么如此珍惜萧墨染,哪怕她身在道门,是个守正辟邪的道士。
慕颜夕站在三生石旁,看到另外的光景,好似身在千年流逝的从前,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盘龙漆柱,满殿的人鸦雀无声,穿着整洁的古时官袍,文武有别的立在两旁,他们张口说话,言语声声,可她什么都听不见,那些投向她的目光之中,鄙夷嘲讽,冷笑得意,尽在其中,一瞬之间,百态尽显。
而她一个人,身体挺的笔直修长,凤袍绚烂夺目,雍容华贵,高处有个宦官模样的人细声细气的对她宣读什么,手中金色锦缎,肃杀而冰冷。
她桀骜不驯,不跪不俯,淡然的接下宦官捧来的卷轴,她听到自己骤然轻松的声音。
“臣妾领旨,吾皇,万岁。”
极高的地方有个身穿龙袍面目模糊的男子,对她不耐的挥挥手,慕颜夕能够觉察的到,这些她不知所以的事,于她来说,定是重要,可她心里,这个或可称作是她前世的人心里,很平静,无喜无悲。
只是在望着高堂上男子身旁的她时,温和的笑了。
画面支离破碎,慕颜夕被突如其来的哀伤压的喘不过气,伸手在胸口狠狠的抓着,仿佛这样,就能稍稍消减那种痛楚,这种沉重让她眼角微红,不由自主的喃着一个名字,“子夫……”
深刻细密的缠绕在心间,一层一层,将整颗心包裹住,千百年时光更迭,生死幻灭,都不能遗忘半分。
一眼万年。
紧接着,眼前再次出现光亮,模糊不清,似蒙了层厚厚的水雾,树木高耸入云,郁郁葱葱,漫无边际的林海,遮盖着散不去的浓雾,时而响彻嘹亮的野兽嘶吼,慕颜夕猛地抖了下,如此熟悉的地方,就是当年鸦神带她离开的时候,一场大火焚烧殆尽的迷障深林。
突然地,她面前伸出一只细致白皙的手,修长有力,那人身姿修长如玉,极美极冷,纯黑面具,勾描精美的银色纹翎羽,黑袍迎风扬着。
风穿过茂密的树叶,发出密密的沙沙声,在短暂的时间之后,安静下去。
那人唇边浅笑,对她说:“狐,可愿随我?”
慕颜夕不可抑制的点头,尽管心里万分不愿,仍是改不了分毫,就像既定的过往,不会有所更改。
“狐,你有名字么?”那人顾自言语一句,不待慕颜夕有所反应,又道,“狐身凤格,呵,你姓慕,唤作颜夕,莫忘了。”
慕颜夕朝她喊了声,“乌见尘!”在雾霭浓稠的深林中寂静回荡,轻飘的逸散开去,消失无踪。
那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好似融进那散不去的雾中。慕颜夕紧着追了几步,却还是没有追上,旷大幽深的迷障深林,除了一声高过一声的野兽嘶吼,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
与记忆中的景象,一模一样。
前世,今生。
萧墨染一旁看的清楚,慕颜夕安静的站了些时候,骤然间神色异样,慢慢弯下身,细细的喘息,好像还能听到她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缚魂镜金光闪烁,将周围稠密的赤芒撑开许多,伸过握着慕颜夕的手腕,正要将她带离石头那处,却听她模糊的喊出一个名字。
子夫。
恍若铭刻在心上的呼喊,透着深重的缠绵眷恋,又低又轻,就这么飘散在冰凉的空气中,萧墨染怔住,探去的手狠狠的顿了下,僵着片刻,在她又唤乌见尘之后,猛地将她拽回来。
红光散尽,慕颜夕安然无恙,萧墨染随后将手按在石头上,可什么反应都没有。
好似一切变化幻象,都是为慕颜夕所备,因她而起,因她而灭。
石头失去流动的血红灵光,变得暗淡而普通,暗河上涨了许多,一下一下的冲刷着河岸之外的石头。
那呼喊着让她们看一眼的干涩声音停了,不远处那道佝偻的身影在光暗中明灭不定,映在地上,吹拂般摇晃摇晃。
几人跟过去,慕颜夕挑眉盯着身影许久,冷道:“你既让我看,现下看也看完了,我已是走过奈何桥,乌见尘说的出路,在哪儿?”
那人在浅白的手电光中露出半张脸,皱纹遍布的容貌,交错纵横,宛如百年老树,伸出一条干枯的手,端着黑陶碗,低到慕颜夕面前,颤巍巍声音透着几分阴森。
“喝吧,喝一碗,一生一碗,喝过忘却前尘,六道轮回,正果孽报,尽是功德业障。”
慕颜夕接过碗,唇边弯了下,“传闻孟婆汤忘尽往事前因,是人一生的苦楚哀怨熬制而成,每个人只有一碗,喝过之后再入轮回,便是重生,可你既不是真的孟婆,这又如何能是真的孟婆汤?”
她抬手,将黑陶碗中的水一点一滴倒尽,那水刚一落地,就融了进去,却不见半点湿润水痕。
慕颜夕靠近些许,盯着那人枯槁的脸,“出路在哪儿,乌见尘既让你在此,指引我来,你定然知道出口。”
那人悠长的叹息,沉沉的落地,仿佛和渗透的孟婆汤一切融进去,拿过慕颜夕手中的黑陶碗,慢慢抬起手,指着身后的土台。
土台造的奇怪,上宽下窄,面如弓背,只有一条石级小路绵延向上,四处皆是空空荡荡的悬崖峭壁。
慕颜夕再不看她,当先踏上土台石阶,萧墨染仍是抱着清荷在她后面,其他人紧紧跟随,高昭然最后一个离开,下意识回头望了眼,那人赫然消失的只剩一半身影在外,连面目都开始模糊不清。她没做声,脚步不停,走的比谁都快。
“痴儿……”
那人弯曲的身影又消失许多,只余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天道之恒,了无牵挂,了无牵挂……”
随着声音的平息,再也没有那道佝偻的身影,有座高大的牌楼一闪而逝,隐在黑暗中,上书几个古朴字形,鬼门关。
本是平静的水面,突然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尸体,漂浮不沉,他们双手合十,掌心握着佛珠,细细的刻痕还很新,月白长袍,金丝赤红袈裟,尽数落发,头上露出陈年的香疤。
恍如沉睡,静然圆寂。
轮回必饮孟婆汤,再入轮回才得重生,唯有死了的人,才看得见孟婆,喝的到孟婆汤。
忘却前尘,了无牵挂。
第93章 还阳()
望乡台下窄上宽,石级深入岩壁之中,开凿出一条不为人知的路来,台阶修缮的很是平整,不过有些狭窄,凿空两旁没有扶栏防护,像是一不小心就能掉下去,几人走的谨慎,唯恐最后关头出现失误。
萧墨染抱着清荷,死者时间过长,又在阴风阵阵的地底,僵硬的很快,抱着很是沉重,她却不愿让他人接手帮扶,走的尤为辛苦。
慕颜夕一声不吭,脊背微微有些弯着,鲜血映透她深色的衣衫,一滴一滴掉落,在微弱冰冷的风中一下就凉透了,凝固在台阶上,她行走的身体,在浅薄的光线下只留一道细细的长影,垂入台阶旁的绝壁之下。
直到石阶深入岩壁之中,两旁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几人才稍有松懈。
走到深入一段的地方。
“休息一下吧。”叶纯白环视几人,“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精神紧绷,不眠不休,再下去会有人垮了,还有慕老板,你的伤也需要处理,流血太多也会有生命危险。”
萧墨染身体僵着,转而弯腰将清荷的尸身倚着墙壁,走过高昭然身边,打开她的背包递到叶纯白面前,“烦请叶施主为颜夕的伤处做些处理,我怀抱清荷……尸身良久,恐有不便。”
叶纯白怔然,尴尬的笑了笑,伸进背包翻出止血的药和喷雾绷带,却递给一旁的沈凝,“沈小姐,麻烦你。”她故作镇定的对萧墨染解释:“我不擅长包扎,曾经有兔子,鹦鹉等等被我救治过以后……都死了……”
慕颜夕脸色阴沉,其余几人默不作声,叶纯白神色绷的更是严肃正经,“想笑就笑吧。”
“一点都不好笑。”高昭然边笑的弯腰边这般敷衍她,一想到叶纯白郁闷的看着那些死于非命的宠物就感觉很欢乐,在叶纯白的脸侧捏了下,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逃到萧墨染身边,很欠揍的说:“哎呦叶先生,深藏不漏啊,宠物杀手,嘿嘿,等我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大蟑螂小蚊子小老鼠,一定打电话叫你。”
叶纯白依然很镇定,可眼眸欺霜赛雪。
沈凝清纯柔软,仿佛良善易欺,几缕乌墨头发垂在耳旁,衬的肌肤莹白似玉,接过叶纯白递来的绷带和药,到慕颜夕身边,探手就要去拉她的衣服。
慕颜夕猛退一步,扯到一直流血的伤口,右手捂着,疼的深吸口气,堪堪将痛呼压下去,冷道:“你走开,我不需要。”
“殿下。”沈凝抬头,露出额前碎发遮挡的金色竖瞳,“别这么任性妄为,你觉得这幅破旧的身体像你这样子折腾还能撑过多久?”
慕颜夕挑眉,眼尾妖娆轻浮,语气轻轻,“反正不会死在你前面,小凝子,滚回去。”
“颜夕。”萧墨染蹙眉,凉凉的觑着她,“你身上几处伤势颇重,不做处置,决计撑不到出去,上药。”
慕颜夕抿着唇,握住的手指紧了又紧,指尖在掌心掐出浅白的印子,终是应了,侧过头,躲去沈凝隐藏嘲笑讽刺的目光。
沈凝神情淡漠,撩起慕颜夕的衣服,溟恪下手很准,那一爪恰恰将她腰际后侧的旧伤撕开,好似还狠狠的抓了下,血肉模糊的,边缘还有些愈合破裂的结痂。她将伤处周围的血擦尽,深入肌肤的结痂挑出来,喷上止血喷雾,再用干净的绷带一层层裹好。
细长温热的指尖在慕颜夕背上来回穿梭,有几次她会微微的晃着,额间凝出细密的汗,沾湿了她的长睫。
沈凝的手温热中透着些许凉意,有别于常人,这让慕颜夕心下疑惑却也不得其解。
高昭然见她这幅模样笑的很欢乐,当是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欺我也,她记着那部千岁老白蛇打着报恩的幌子下山泡正太的故事叫什么来着?对,白蛇传,千年老妖精都有法海收,妖精一只年岁不久的小狐狸怎么逃得过道长的手心呢。
她正笑得不可抑制,朝向来时的地方,脸色瞬间惨白,宛如放干了全身精血的阴魂,怔怔的没声音。
慕颜夕轻然瞧她,虚弱的声音仍是含着幸灾乐祸,“你怎么突然吓成这样?撞鬼了?”
高昭然回神,闻言怒瞪慕颜夕,“呸呸呸!胡说什么,你才撞鬼了死妖精,我可是降头师!哪只鬼落在我手里不被扒层皮,怎么可能被吓着,我这是太久没吃东西,饿的!饿的!”
说她撞鬼?笑话,身为南洋降头术颇有天赋的传人,她能被鬼祸害那简直丢脸丢到太平洋,捡都捡不回来。
慕颜夕脚步虚浮,走近她左右瞧瞧,“真是饿的狠了,脸都小成饼呢,可我看你背包里的东西少了许多,应该是在我和道长没来的时候偷吃东西呢,才多久又饿?”
“你才是饼,你的脸像葱花饼。”高昭然学着叶纯白的本事把脸绷的严肃正经,“那包一直都那个样子,没变过,是你用去不少绷带看起来有些瘪。”
慕颜夕沁凉道:“我可没说你背包瘪,你这是不打自招。”
妖精的拆台倒是没什么,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恶毒小心眼的女人,可其他人复杂的目光让高昭然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到鬼都看不见的地方。
慕颜夕从背包里拿出压缩饼干给几人分着,现在大抵还算是安全,她们进来少说也得有几天,一路被迫追赶不眠不休,此刻都有些虚弱。
味道不算好,但聊胜于无。
慕颜夕拧开水瓶抿了口,“说罢,你看见了什么?身为降头师,寻常事可都吓不着你,而你又不曾示警,那就是暂时没有威胁,到底是什么。”
“你比鬼都精。”高昭然白眼一翻,想了想说:“我看见那个老婆婆消失大半的身体,和她身后的鬼门关。”
她顿了顿,疑惑的望着慕颜夕,“妖精,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假阴司,真孟婆?凭那黑衣……鸦神的手段,可能她真有本事将阴司的孟婆拘在此地。”
“只有这些?”慕颜夕定定瞧她,似笑非笑,“她是真孟婆还是假孟婆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清楚,你还有话没说完。若当真是孟婆,也不会是乌见尘强留,孟婆毕竟是阴司正神,六道轮回日日无数魂魄投胎转世,失了孟婆,没有孟婆汤替阴魂消除记忆,你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后果?整个阴司的鬼兵就是慈航来了都会头疼,就算乌见尘有这能耐,也定然不会这么做。”
高昭然深深吸口气,“她消失以后,我就看见,你我经过的桥下暗河里,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和尚尸体,很安详,睡着了一样,但他们……肯定都死透了。”
“和尚尸体?佛尸?”慕颜夕问道。
高昭然摇摇头,“不是佛尸,我常用尸体养鬼炼降,那些都是刚死的尸骸,新鲜的连尸斑都没有出现,绝不会是那些死了千多年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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