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聪明不是好事,看的透也不是好事,聪明容易在早早看到结局,那便很早绝望放弃了;看的太透,悲喜放在一起衡量,总是痛苦大过乐趣。
聪明人往往早夭,想来大多是天妒英才,可这毕竟虚无缥缈,或许只是因为聪明过头,想法越来越多,只觉怎么做都是不好,不肯再去走最后一步,如此郁郁而终。
慕颜夕容色微冷,眉目妩媚如昔,“我还要再回去一次?”她仿佛想笑,可那笑声涩涩的梗在胸腔出不来,变成闷闷的一声冷哼。
萧墨染道:“是。”
慕颜夕一言不发,手指慢慢收紧,清瘦的身体在座位上不自在的蜷了蜷,她不想说也无话可说,手腕的青翠玉珠紧密挨着,印出一块小小红痕。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还要回到那个地方,虽然之前总想着要回去寻找衍灵术解脱的方法,可真到这一刻,明白的需要她再次踏入九瑶,她才知道自己是不愿的,连那里的名字都不想记着。
慕颜夕爱逞强,不到临头不会讲真话,也不会说自己的心思到底如何,她习惯一个人去面对和处理,左右不过一条命,到不能挽回的时候,就是生死两条路,多简单,不用念谁的恩,也不用记着谁的情谊没有还,更不用看陪伴的人死在自己前面。
她对九瑶,九瑶对她,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
萧墨染仿佛不曾注意她的一样,就像往常,她的声音平常清淡,“他日我与你同去九瑶,莫要忧心。”
慕颜夕轻飘笑了笑,像是看见一起经过许多日子里,熟悉亲近的萧墨染,坚韧又执着,不敬天,不畏地,慈悲的一塌糊涂,却能让人感到安心,哪怕萧墨染自身压力重重,可只要有她在,面对的难处就不再是难处。
“好啊。”
慕颜夕觉着大概并不是自己比以前胆小怕死了,而是从孤独到有人陪伴,时间短暂却养成了习惯,她留在身边,她就能无所畏惧。
从前因为不在乎而不害怕,现在因为很在乎而不害怕。
在乎到不能失去,在乎到不允许有那个万一。
待她们一行三人赶到青玄观,竟然多数弟子都起身了,帮着青玄观里的弟子打扫整理,昨天一天都在天下雨,天气冷又干不了,青玄观院子里的石板湿漉漉的,有些地方已结冰。
院中的弟子只朝她们行礼示意,便去忙自己需要做的活计,慕颜夕悠闲的好像逛街,瞧见那些弟子一个个眼下淡淡乌青,明显没睡好的模样,唇边微扬,笑的妖娆放肆,艳压群芳。
萧墨染也注意到她们的异常,低声道:“她们怎么?”
“不怎么。”慕颜夕轻描淡写回答,“就是没睡好而已,也许……是青玄观的住宿不好,她们认床睡不着。”
萧墨染眸色清清凉凉,淡淡瞥她一眼,一听就知道慕颜夕在胡扯,很大可能她早就知道这些弟子今天会是这样。
清竹老远看见她们来了,紧着跑过去,恭敬一礼,“清莲师姐,师父命我寻你去后堂,师父说……说……”
“师父说甚?”萧墨染问。
清竹仔细打量慕颜夕,这才回道:“师父说师姐与慕施主该这个时候来,若慕施主有意,也请慕施主同去。”
萧墨染不动声色,只手上念珠稍停一下,转瞬极快的过去两颗,碰着轻声脆响。
慕颜夕大大方方往前走,“我与道长交情甚笃,情同姐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虽然我没那个闲工夫去听你们的秘密,不过能帮她的忙,还是去听一下好了。”
这些话在外人面前自是不必说,可清心阁不一样,既然暗中结盟,又有心上人在,少不得平常恭维一番,再解决解决难题。何况这话也不是说给清竹听的,不过是提前给无尘道长个警醒,别来过河拆桥那一套。
高昭然是不能去的,虽然她很想去,最后只得等在外面,好在她这人性子随意,找个人就能聊,也不觉无聊。
萧墨染淡道:“清竹,诸位同道容色甚差,似静修被扰,昨夜可有异事发生。”
“回师姐,昨夜并无大事。”清竹想了想,声音压低一点,“夜间亥时三刻,同门师姐妹诵完晚课,习过经书,便已准备歇下,但子时二课才过,院中便响着孩童啼哭,凄厉惨绝,好不骇人,可怪就怪此啼哭一出我等休息的院落便没了,是以师父不曾晓得此事,便寻之后,啼哭处便在朱施主宿的厢房最为响亮,可朱施主久唤不醒,我等不便未得主人允许擅闯厢房,只得作罢,此啼哭至天明方歇,是以院中同道该是一夜未眠。”
萧墨染蹙眉,眼底水光一晃而过,平静安然,“朱施主现在何处。”
清竹道:“朱施主一早便已离开,我等询问过,可朱施主对昨夜之时一无所知,朱施主身份寻常,此等异事,也不好同她言说。”
萧墨染点头道:“嘱咐众师妹,于此事莫要再提。”
清竹应道:“是。”
内堂并不远,只往日人来人往的内堂现在周围空无一人,紧闭的古旧大门里传来阵阵声响,她们才一靠近,便听着有人轻叹一句。
“交于老衲孩童之人,便是其族中蛰勒上巫,赫连凌悦。”
第149章 何为仇()
“都在这里呢,看来各位聊得不错,我突然进来,是不是打扰到了各位的雅兴?”
慕颜夕跟着走进来,她像没看到自她出现以后就表情各异的众人和他们极力掩饰的讨厌,人和妖总是对立的,因为他们太贪了,不知道满足,若非清心阁,她从来就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在妖眼里,大部分人都该死,尤其是天天念经迂腐不堪的和尚道士。
那些人都没说话,他们虽然现在不得不让慕颜夕帮忙寻找九尾天狐,却不代表他们愿意给她与其他人平起平坐的地位,他们不觉得慕颜夕这个妖族之主有资格匹敌。
妖就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妖安安分分守在深林里不出来,可妖本性凶恶,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重返人世的一天。在场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计划着找到九尾天狐以后,就连慕颜夕也一起除掉。
清竹捧着几个蒲团放在末尾,萧墨染在先,慕颜夕在后,方才说话的鸿善大师双手合十念一句佛号,却是不再开口。
慕颜夕纯粹给他们添堵,状若无意说:“我们好像错过了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在座哪位愿意给我讲讲?”
有人沉默不言,有人低声交流,还有人干脆就入了定,好像一开始就没有关注正在商讨的事,无一人愿意给慕颜夕复述。
慕颜夕笑道:“不愧是有道之人呢,一个个如此假清高,既然不想与我为伍,那峨眉山下来的时候,又怎么不自己走去?装傻充愣坐上我准备的车,现在端架子出来了?当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你们算盘打的很好嘛。”
“放肆!”慧明师太怒道:“让你与我等同道本就是念在请你查访九尾天狐的功德上,不立刻斩杀你已是慈悲为怀,莫非要好我等对你这杀伐凶戾的妖物感恩戴德不成?!”
乾真道人冷笑一声:“妖孽好大的胆子,能显露人前尤不满足,竟妄图与我们平起平坐,当真痴人说梦!”他看了一眼无尘道长,又道:“方才之事是同道中秘辛,便是诸位同道门下弟子亦无份得知,岂容你这等妖孽听了去。”
萧墨染忽然开口,“两位掌教言之有理,查访九尾天狐关乎同道存续,兹事体大,当从长计议,慕施主既为妖族之主,为免偏颇隐瞒,理当避嫌,再者,九尾天狐是同道之事,佛道两派高徒辈出,理当自行处理,慕施主,此处既无你事,贫道送你离去。”
那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萧墨染虽然是他们的晚辈,可却是无尘道长亲传弟子,清心阁未来的掌教,她又多言占理,纵然明帮实偏,但他们也不能像呵斥其他弟子一样训诫她。在座的都是修行高深的方外之人,自视甚高,除清心阁态度暧昧不知有什么打算以外,其他人岂会听从一个妖物的言语,现在这妖孽明目张胆羞辱他们,他们可忍不了,偏偏他们追查九尾天狐心切,但是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传弟子去冒险,这才有求于慕颜夕,被她拿捏一把,清心阁无尘道长本来不置可否,也没有对慕颜夕多亲近,反倒是清心阁第一弟子敲上去跟慕颜夕交情深厚,拿这件事来说项,他们不好与清心阁交恶,不免投鼠忌器。
慧明师太道:“清心阁真是好修养,出得如此弟子,成日与妖为伍不说,此刻还为这满手血腥的妖孽辩驳,你可知她做下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等同辈商讨,岂容你胡言乱语。”
慕颜夕脸色渐阴,眼尾轻轻勾一下,强出头的人不是有深厚依仗就是一个白痴,而这个老尼姑怎么看都像一个白痴。
“这么说,你这老尼姑倒是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既然你说的跟你亲眼见了一样,你干脆讲讲我都干了些什么凶残的事,好让我听听你能编出什么,能对你心服口服。”
“其实我并不想和你们吵架,虽然我和你们这些方外人士永远不可能化敌为友,但是敌对关系已经几千年了,有些话,我想要说清楚。”慕颜夕悠然笑着,眉眼弯弯,衬着妖娆放肆,魅惑万千,她环顾周围,那些人自持身份,况且又是清心阁为主,并没有阻拦她。
慕颜夕问:“我们究竟为什么会成为仇人,你们想过吗?仇者,伤天害理,残祸亲朋好友,为祸世间,都可以算作是仇人,或许上古时候,人族和妖族为生存敌对,那时候我们可以算作理所当然的仇敌,可是现在呢?太平盛世,我们既没有祸害世间,又没有伤害你们的挚友亲朋,我们除了生存,修炼,什么都没做,可你们依然对妖族无比仇视。”
慧明师太冷声道:“妖孽猖狂,生性凶狠残忍,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慕颜夕嗤笑一声,抬头望着宝相庄严的三清道尊,信仰有时候会压倒对错和善恶的界限,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些人天天都在念,可少有人能真正领会其中意思。
“你们不食肉,是不想杀生,可你们算算,死在你们手里的生灵,到底有多少是应该死的,有多少是枉死的,你们亲眼看到妖族作恶了吗?还是你们仅仅一念之间就轻断他人生死?你们说的好大义凛然啊,古往今来王朝更迭战乱不休,昏君佞臣层出不穷,怎么不见你们这些人的祖宗舍去性命为民除害?暴君草菅人命不见你们说话,妖族为生存自保,倒是在你们这里变成了倒行逆施,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能得道成佛?众生生而平等,可是在你们眼里,只有人族才是众生。”
“妖孽狡辩!”乾真道人反驳说:“妖族寿命悠久,妖法强横,霍乱世间之事不绝于耳,我等祖师有目共睹,更有各派历事书册为凭,铁证如山,容不得你颠倒黑白!此等妖物魂飞魄散亦是咎由自取,我等问心无愧!”
“说得好,我也赞成你们杀了那些败类。”慕颜夕赞一句。
慧明师太正待她出言维护妖孽加以驳斥,未想她这么轻易就认同了他二人的道理,一下子就再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与她争论。
慕颜夕拨弄几下手腕上青翠玉珠,窗外天色依然阴着,浓云密布,精致玉珠浮着淡淡的浅色碧光,摇晃摇晃,映着她细白润泽的肌肤。
“你们能保证除恶务尽,这很好,可是你们能保证天底下所有方外之人都没有一点私心吗?那些为祸人间的妖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是还有很多无辜的妖也死在你们手里,只是因为你们的贪婪,有多少人不分对错善恶有妖就杀却为的是妖族一身精华内丹?有多少人在得知这些事以后不闻不问或者只是稍作惩戒?你们掠夺他人修行,伤天害理,以为就不会有罪过吗?“
“汉末建安十一年,山东青岛有海妖作乱,祸害平民,有一个三百年道行的虎妖与人亲近,号令附近妖族誓死抵抗,终于斩杀海妖,两天后修行之人姗姗来迟,却是为将那里的妖族一网打尽,剖腹取丹,虎妖保护了数千人的性命,到最后不仅一身修为付诸东流,还性命不保,本体支离破碎,虎首悬挂于城门上曝晒三日,无一人维护辩驳,无一人求情。”
慕颜夕笑了,容色倾城绝美,妖娆放肆,一个一个看过去,眼底冰凉一片。
“以为我在说谎吗?你们各派都有典籍,回去以后不妨自己去看看。这种事比比皆是,不只有这一件,五胡乱华,战乱连连,十六国中意图染指东晋,唇亡齿寒,妖族协助守城,可危机一过,鸟尽弓藏,妖族惨遭凌迟,修行者将它们的妖丹据为己有,帮助自己修行;南宋开禧二年,扬州水患,水蛇妖族巩固堤坝,但最后结果是什么?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剥皮抽筋取出蛇胆内丹。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修行者,恩将仇报,寡廉鲜耻到这种地步,还凭什么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你们替的只是你们自己的私心。你们告诉我,谁有资格评断生灵的善恶,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哦,不对,你们只有能力决定异类的生死,那些法术对普通人是没用的,或许,一个小流氓就能把你们痛扁一顿。”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鸿善大师为首的几个和尚低声诵读佛号,他似是相信了慕颜夕所言非虚,朝她双手合十,行礼。
其他人或侧身或低头,皆是不言不语,连方才争执激烈的慧明师太和乾真道人也默不作声。这样的事情骇人听闻,是不能记载到史册里,但是各个门派的典籍都记录的非常详尽,慕颜夕的话是真是假,他们自然是能分辨。
世上众人,私心*千姿百态,谁能说自己真正的大公无私,谁又敢将那些私心想法完全曝露在别人眼里。
人就是这样的,哪怕其他的人都知道他伤天害理,却也希望维持一个表面的德高望重。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不是人的妖。
包藏祸心的人因为生灵的善念而得寸进尺,善良的人因为那些败类的陷害而惶惶不可终日,坏人得到了什么,好人又得到了什么?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可是报应在哪儿?
空气好像充斥着僵硬的寂静,香烛啪一声轻轻响动,灰烬落下,轻飘飘就散了,青玄观长久在俗世中,哪怕不是青羊宫那样早早沦落为一个旅游地点,可这里的一切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点功利的味道。
清苦只是修行的一种,受得了凡尘之外的诱惑,才能守得住本心,才有机会得成大道,悟道一瞬之间,修道却要持之以恒。
萧墨染望着那些得道高僧,名门道士,她蓦然惊觉,离山之前,师父说的没错,慈航祖师的道是指引,别人修不了,道就在人心,人不同,道也因人而异。
就像面前的这些人,无论他们有多受人崇敬,门徒弟子有多少,渡入道佛两门多长的时间,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修行者。
是她错了。
无尘道长执着拂尘挥动三下,动作虽轻,声响却大,三清供桌的香炉上落了一层灰,燃烧的细微火焰闪烁不定,香雾徐徐,模糊的看不清她的样子,仿佛雕像,慈和庄严。
“慕施主既受清心所邀,彻查九尾天狐,理当与我等共进退,况此事一成,慕施主功德无量,诸位当日不曾反对,如今却来与慕施主为难,这般出尔反尔,可是我辈同道之人该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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