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不喜,就算不一剑斩过去,难道不应该直接离开,为何要听他的?
郭大学士看了井九一眼,有些奇怪他与那位年轻人之间的关系,说道:“会棋?”
井九说道:“大概算。”
郭大学士不再想这件事情,因为他现在需要绝对的专心。
他没有与年轻人对弈过,但看过对方的很多棋谱。
他深信对方是数百年来最具天赋才华之人。
他是棋坛国手,甚至被誉为朝中最强者,依然没有信心能够战胜对方。
与这样的人物对局,他必须集中全部心神,隔绝一切干扰,才能有些机会。
那位年轻人没有再与井九对话,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但郭大学士终究与那些摊主不一样。
街上很安静,气氛有些紧张。
忽然,人群外传来车马声,甚至还有飞剑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对话声。
“在哪里?”
“你们没听错,郭学士真是这么说的?真的是那位?”
“那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数十名年龄不等、衣饰各异的人来到场间。
有的容貌威严,官袍醒目,有的气度文雅,身着长衫,还有商人,甚至还有踏剑而至的修道者。
这些人彼此认识,都是朝歌城里的棋道高手,甚至有些是真正的国手。
那些摊主认出了其中一些人,自然也猜到了其余人的身份,震惊无语,赶紧让开道路。
那些棋道高手看着隔案而坐的郭大学士与那位年轻人,才知道原来传闻是真的,很是激动,却是赶紧闭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打扰到二人,只是看着站在案边、戴笠帽的年轻人,不禁有些疑惑,心想这人又是谁?
那位年轻人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数十息后,郭大学士缓缓睁开眼睛,说道:“开始吧。”
他的眼神有若深井,已然真正平静。
年轻人睁开眼睛,说道:“请。”
一声请,他竟是不容分说地把黑先留给了对手。
那些专程前来观战的棋道高手们震骇无语,心想这位果然如传闻里那般高傲自信。
郭大学士依然平静,没有被轻视后的怒意,也没有占便宜的喜悦,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年轻人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的另一处。
很多人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上的分别。
郭大学士拈棋用的是中食二指,柔柔放下,动作很是风雅,就像是柳枝点水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年轻人则是用三根手指捉住棋子,随意放下,动作有些难看。
他的棋子与棋盘撞击,发出啪的一声响,也并没有什么杀伐之意,只是寻常。
那颗棋子落下的位置也很寻常,看不出妙处。
……
……
所谓妙,是能够被看见的好。
所谓好,便是能够被推算出来的后续优势。
第一步棋,如果看不出来妙处,可能是因为棋盘上的空处还太多,还有无限的发展空间,所以无法推算。
但如果后续的十几步棋依然是这样的风格,寻寻常常,淡如清水,毫无妙处可言,那便说明观棋者根本无法推算到真实的后续。
这可能是行棋者的棋力胜过观棋者太多,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每个人的思路本就不一样。
那些棋道高手已经不再思考年轻人每步行棋的用意,想着等局面明显一些再来推算。
井九没有这样做。
他看着棋盘,默默推演计算。
他行棋的方法本就与众不同。
他习惯从第一步起便开始推算,直至整个棋局结束。
这种方法很极端,要求很高,但非常适用于没有认真学过棋的他。
他当然知道这个方法有些小问题,只不过以前没有机会感受。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感受到了。
那个小问题就是——这样下棋比较累。
……
……
一片安静。
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人闻风而至,来的都是朝歌城里的名人,甚至有几位国公都亲自来了。
今天这场旧梅园外的对弈,注定会成为被写进棋史里的名局。
当朝第一国手对上年轻的棋道圣手,谁胜谁负?
棋子落下。
时间流逝。
天光渐移。
井九站在棋盘旁。
有些视线偶尔落在他的身上,然后移开。
戴着笠帽的他只是这场棋局的背景,自然被无视。
除了那位年轻人,没人知道他这时候也在下棋。
下的就是这局棋。
一直站着,难免有些累。
于是他取出竹椅,坐了下来。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挑灯看棋以及看人()
井九的这个动作让他再次被注意到。
人们再次开始猜测他的身份。
站在棋桌旁,可以把棋盘上的局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够看清楚郭大学士脸上的皱纹和那个年轻人淡极了的眉毛是如何挑起的。那些观战的棋道高手只能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当然很羡慕他所在的位置,恨不得取而代之,哪怕站在旁边帮着倒倒茶也是极好的,谁知道他居然就这样坐了下来,这是什么作派?
等等,他那把椅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棋局已经过了开盘,正式进入中盘阶段,局势终于清晰了些。
郭大学士经过一番思量,落定一子,感觉非常不错,终于有了心情放松一下,然后注意到了井九。
他看了眼井九身下的竹椅,笑着问道:“要不要再来杯茶?”
井九问道:“什么茶?”
郭大学士说道:“信阳送过来的毛尖。”
井九不懂茶道,也很少喝茶,但知道这个名字,说道:“那就来一杯。”
学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候着,没多时便端了三盏新茶过来。
井九揭开茶盖,淡淡清香随热雾涌出,有些好闻。
就在这时,那位年轻人做出了回应,在棋盘右上角落了一子。
郭大学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眼睛眯了起来,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不复轻松。
……
……
嗒……嗒……不是时间流逝的声音,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天光继续移动,暮色渐浓,视线变得模糊,早有人准备好了灯笼,长街顿时明亮如昼。
棋局已至中盘,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局面异常复杂,但对那些观战的棋道高手而言,反而更容易看清楚。
他们很自然站在郭大学士一方,思考如何破解当前的局面。
有人紧蹙着眉头,有人下意识里咬着手指,有人在微寒的春夜里不停扇着风,有的人则是满脸沮丧地摇着头。
相同点是,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就像此时正在长考的郭大学士一般。
赵腊月站在街对面,看着棋摊四周的百态,有些不解,然后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井九的身上。
只有她注意到井九的右手在竹椅下方微微动着。
这让她想起青山里的很多个日夜。
那些日夜,井九就这样靠着竹椅,指间拈着一粒细砂,思考应该放在瓷盘里的哪个地方。
今天,他能想到答案吗?
“我输了。”
郭大学士的长考没有结果。
他叹了口气,承认了结果。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更多的还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或者说解脱。
街上响起一阵惊呼,然后很快变得异常安静。
人们视线从棋盘上移至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脸上,眼里充满了佩服,甚至有敬畏。
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是两种颜色的放肆涂抹,有一种别致的美感,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却相依相生然后相灭。
黑棋的走势极其厚重,仿佛寒山万重,根本无法踏过。
白棋……却不在地面,就像是夜空里的星辰四处散布,东面几颗星,西面十几颗西,看似随意,其间却自有规律。
那种规律极其玄妙,就像是天地间的至理,难以理解,那么又如何打破?
郭大学士站起身来,俯看棋盘很长时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人力果然不能胜天,我还是太贪心了。”
年轻人说道:“大人修道太晚,精力有限,难够吃亏。”
郭大学士苦笑不语,有些悲凉。
做为一代国手,他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终究还是有些不甘。
他直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身体一阵摇晃,险些跌倒,幸亏学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赶紧扶着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那些被赶到远处的棋摊摊主也知道了这位年轻人是谁。
能够中盘战胜当朝第一国手、郭大学士的……
放眼世间,只得一人。
中州童颜。
……
……
童颜是中州派的年轻弟子,天赋卓异的天才。
更出名的是,他是毫无争议的天下棋道第一人。
他大部分棋局都是云梦山里与同门所下,除了前面三次梅会很少出手,更是几乎不与朝歌城及各地棋道高手交流。
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这个名头。
因为人们看过他的棋谱。
棋道之争与众不同的地方便在于,通过棋谱就能准确地判断一个人的水平。
尤其是像童颜这样的人物。
他的棋谱便足以让绝大多数下棋的人感到绝望。
问题在于,天下无敌的他为何会来朝歌城这条街巷来找棋摊老板们的麻烦?
童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转头望向桌边,问道:“你看懂了吗?井九。”
正准备离开的郭大学士停下脚步,转身望回那张竹椅,很是吃惊。
井九摘下笠帽。
悬挂在街边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脸。
那张美丽的无法形容的脸。
人群哗然,响起很多抑之不住的惊呼与赞叹。
灯火阑珊。
只应天上有。
这就是传说中的井九?
童颜今天是专程在这里等他?
很多人想起一件传闻。
去年四海宴和青山试剑时井九都曾经说过——他要参加梅会,在棋道上战胜童颜。
童颜不是来找这些棋摊的麻烦,而是找他的麻烦?下这局棋给他看,是想要给他下马威?
人们很快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童颜何其孤清冷傲,眼高于顶,怎么会因为一个挑战者便专门来做这样的事情?
就算井九拿了去年四海宴的棋争第一,又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今天观棋的有很多大人物,都拿到了卷帘人为梅会编写的那个小册子。
他们记得很清楚,棋道一项童颜自然排在第一,井九排名极好,甚至未入前十。
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童颜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
围棋,本来就是最简单的游戏。
黑棋与白棋,轮流放在棋盘上,没有什么难度,即便是孩童也只需要一天便能掌握基本规则。
正因为简单,所以最难。
什么才叫看懂?
井九又会如何回答?
(本章完)
第七十章打的一手好算盘()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别人甚至听都听不懂。
童颜知道,井九一定懂。
知道井九要在梅会上挑战自己,他便去看了四海宴的棋谱。
这种重视他不会给予别的挑战者,哪怕是那些声名在外的国手。
他的重视,在于井九是青山宗弟子。
青山弟子向来不喜琴棋书画,与中州派大相径庭,但偶有涉猎此道的人,都会展现出惊人的才华,比如现在的清容峰主南忘。
更重要的原因是,井九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看过四海宴上的棋谱,童颜没有对井九生出重视,反而生出很多不悦。
就像当初向晚书的感觉一样。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下棋这么难看的人。
如果说棋道有流派,那么自古至今,一直有两种流派存在。
像井九这般下棋的都被归为苦战流,一味计算各种得失。
童颜完全无法接受这种毫无美感、以蛮力取胜的下棋方法。
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怎么能这样?
童颜问井九能不能看懂自己的棋,就是想要告诉他,棋不是这么下的。
难道你能算到我的每一种应对?难道你每次都能算到我的下一步怎么走?
井九没有回答童颜的问题。
这似乎证明了童颜的想法。
“我刚才说这些人不配在这里下棋,其实你也一样。”
童颜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因为你那不是在下棋,是在打算盘。”
说话的时候,他居高临下看着井九,眉毛显得更淡,眼高于顶的模样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更何况,这句话本身就极为刻薄。
人群有些骚动不安。
棋道之上,童颜有资格评论任何人。
前一刻,他轻而易举地中盘战胜当朝第一国手郭大学士。
但他对井九的评价也着实太过锋利了些,要知道对方可是青山弟子。
“前些时候你断掉南山的剑,用的就是算计,就像你下棋的风格。”
童颜说道:“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算计,终究难成大道。”
赵腊月在街那边听着,才知道为何此人说话如此不客气。
原来与洛淮南在梅园里发话的原因一样。
过南山常年在外游历,不知结交了多少英雄豪杰,竟连中州派的天才都想替他打抱不平。
要知道中州派与青山宗的关系可谈不上亲近。
这与他青山宗首徒的身份无关,自然是因为他的气度行事颇有过人之处。
“打算盘是比下棋复杂无数倍的事情。”
井九站起身来,看着童颜说道:“我认为下棋和麻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游戏,只不过需要一些计算。”
一片哗然,很多人听着非常生气,心想这两种事情哪能相提并论?就连那些被挤到远处的摊主也不服气,心想怎么能和麻将那种赌钱的玩意扯到一起去,自己这些人虽然也用残局挣钱,但行的是雅事,连骗都不能算啊!
童颜冷笑说道:“凭借自己的算力便能穷尽所有变化?难道你连大道无垠都不懂?”
井九说道:“宇宙无限,自然无法算尽,但棋盘不过三十八根线,三百六十一个点,为何不能算尽?”
童颜说道:“你连我的下一步怎么走都算不出来,还谈什么算尽。”
井九说道:“没有人能够算到对手的每一步棋,因为对手自己都可能不知道。”
童颜自然不会认同这种说法。
就像这局棋,无论郭大学士落在何处,他都已经备好几样极妙的应法。
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棋如何落子?
井九用指尖点了点棋盘,然后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某处。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各走各的。如果你非要证明我是错的,梅会上赢了我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收起竹椅,转身走到街对面,与赵腊月一道离开。
童颜收回视线,望向棋盘。
很多围观者的视线也同时落了下来。
然后场间响起议论声与轻笑声。
那颗黑子落下的地方,竟是把自己的棋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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