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吕师的视线,众弟子望向队伍后列,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柳十岁怔了会儿才醒过神来,指着自己说道:“您是在说我?”
吕师说道:“不错,我希望你能成为青山九峰的又一次惊喜。”
年轻的外门弟子们散开了,有的捧着手里的入门法诀不停读着,有的看着树叶间的阳光发呆,很自然地分成好几堆。
这些年轻弟子进入青山宗后,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了好些次,现在他们还是按照籍贯与在世间的身份地位自然分开,以后却是要看各自的修行境界。
今天终究有些不一样,无论是那些出身富家的弟子还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在看着某个地方。
就连那些认真温书、看着阳光发呆的弟子,也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向那边扫一眼。
井九与柳十岁站在那里。
有些人看着井九,更多人则是看着柳十岁,谁都没有忘记吕师临走前的那句话。
谁能想到仙师最看重的弟子,不是那位俊美至极的白衣少年,而是像他跟班似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先前那名嘲讽同门的少年叫做薛咏歌,乃是豫州郡的世家子弟,家中有位师叔祖便在第六峰适越峰修行,他正在打听消息。
很快便有确定的消息传来。
这个小男孩居然是天生道种!
弟子们望向柳十岁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与先前不同,除了震惊再没有嫉妒的神色,就连羡慕都没有。
二者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存在,羡慕又有什么用?
青山宗无数天赋卓异的天才弟子,这些年里又出现了几个天生道种?
除了那位赵师姐,便只有天光峰上那位由掌门大人亲自收为关门弟子的卓师兄!
现在就在他们当中居然也出现了这样的人,这教他们如何不震惊?
那位薛咏歌知道消息最早,从震惊中醒来也最快,没有理会那些依然神情呆滞的同窗,径直走到柳十岁身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柳师弟,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间小院歇息,你准备挑哪间?若是不怕夜溪声烦,甲四间倒是极好的选择,离剑堂近,能够时常请教仙师,而且院外种着一片正阳花,花香清幽,颇有正意静神之效,于我等修行颇有裨益。”
有些弟子没有反应过来,心想平日里那般高傲冷漠的薛师兄,为何今日如此热情?有些弟子则是苦笑不止,心想薛师兄反应真是极快,无人知晓那片正阳花对修行究竟是否有好处,但若能与那位天生道种相邻而居,对他的修行必然是极有帮助。
薛咏歌没有等到柳十岁的回答,因为柳十岁知道井九不会挑这间院子。
柳十岁向薛咏歌投以感谢的微笑,背起行李向剑堂走去,向执事要了后山两间小院的门牌。
看着向山道深处而去的白衣少年还有那位天生道种的男孩,众弟子们很是吃惊无语。
薛咏歌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这可真是奇怪了。”
天生道种,居然给人做书童,谁会觉得不奇怪?
剑堂前议论声起,其中难免有人会嘲笑井九几句。
那些少女没有理会这些,看着山道那边。
一位少女轻声说道:“那位井九公子生的真心好看啊。”
另一位少女说道:“听说他是朝歌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公子。”
山道深处,远离溪水的密林里,有两个相邻的小院。
阳光被树荫遮蔽,小院里看着很是清楚。
院门被推开,柳十岁把行李放下,看了看周遭环境,把一个石凳抹干净,便准备打扫。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正阳花的香味?”
井九坐到石凳上,颇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一年里,他与柳十岁说过不少话,这样的情绪外显却很少见。
“不知道啊,但那位师兄说那个院子靠着溪水。”
柳十岁说道:“溪水声音那么大,公子喜欢睡觉,怎么会愿意住那里。”
井九说道:“是啊,都忘了这事儿。”
小院里很安静,看似草屋、实则里面是山洞的居所也很干净,甚至说的上是纤尘不染。
想来平时如果没有弟子居住,这种干净便会一直保持下去。
需要柳十岁做的事情很少,铺床叠被很快便结束,他端着执事提前分发好的一盘山果来到院里,放到井九身前的石桌上。
看着小男孩脸上露出的不安神情,井九说道:“回你的小院,想看那本书就好好看。”
柳十岁抬起头来,小脸微红说道:“我不是急着离开去看那本法诀。”
井九知道他是听到了那些同门的议论嘲弄,才会如此不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山风轻拂,白色的霜草飘落下来。
井九看着里面的洞壁,感慨渐生,转身未曾万物空,只是已经多少年?
他靠着窗棂坐下,翻开了手里那本薄薄的书册。
青山宗的入门口诀。
很简单,也很熟悉,与当年相比只有两处极细微的修改。
这两处修改相当有意思,但也看不了多久。
井九的眼睛渐渐闭上。
那本入口诀便搁在了腿上。
风入洞,轻轻拂动他的衣衫,拂的书页快速的翻动,一时向前,一时向后。
书页高速翻动,文字看不清楚,只有那个画出来的小人不停地动着。
那个小人儿一时蹲着奇怪形状的马步,一时如松般站立,更多时候则是在打一套拳,看着虎虎生风,无比勤奋辛苦。
井九却是早已睡着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群峰之下,天空里残着些胭脂般的红,近处的崖坪已是昏暗,难以视物。
吱呀一声,柳十岁推开院门跑了进来,带着汗珠的脸上满是兴奋喊道:“公公公公子!”
井九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回忆,提醒他道:“以后在外面不要这样喊人,会被打。”
柳十岁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汗,连连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有些着急。
井九说道:“懂了?”
柳十岁啪的一声跪在他的身前,用力地磕了两个头。
第九章随你()
先前柳十岁回小院看那本入门法诀,看的非常认真而专注,很快便背下了上面所有的内容。
其时斜阳未去,他开始按照书上的要求炼体。
初始是各种姿式,接着便是箭步与倒桥,最后是一套拳法。
那套拳法并不难,但需要连续发力,稍微持续时间长些,他的呼吸便会变得极为困难,根本无法继续。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胸腹忽动,呼吸进入了某种奇特的节奏,竟能完美地配合出拳时的发力!
那种呼吸节奏确实奇特,一时绵长一时急促,看上去没有任何规律,柳十岁却很熟悉,不然他也不可能用出来。
那是在小山村里,井九教他的呼吸方法。
哪怕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种呼吸方法叫做玉门吐息,但看似憨拙、实则聪慧的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意味什么。
井九没有说什么,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赶紧站起身来。
当初在村口,井九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万中无一的天生道种,不然也不会选中他。
这一年里,井九没有教他更多,只是传了最基础的玉门吐息。
虽然基础,却极重要,柳十岁的道种被保护的极好,青山宗的人们只要不是瞎子,便一定会不错过。
但柳十岁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发现了其中妙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孩子的悟性竟比他想象中更好。
“你不用谢我。”井九说道:“你也曾经教过我,只是交换而已。”
柳十岁心想砍柴做饭岂能与修行相提并论?
井九又道:“修行需要专心静意,院中杂务自有那些执事处理,你不用想着时时过来。”
柳十岁急声说道:“公子你不要我了吗?”
井九不喜吵闹,举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看了眼窗外庭院,发现面积不小,洒扫起来着实麻烦,贴身的事情他也不愿被陌生人沾手。
“那就随你。”
青叶与风相随而落,随溪水向下游而去。
时光如水,很快便是十余天过去。
南松亭的外门弟子们,日夜苦修不辍,很是勤奋,没有任何人敢放松。
崖坪之上随处可以见到年轻弟子在炼体,或者蹲步,或者靠松,更多的则是在打拳。
从清晨到日暮,出拳声不断,呼喝声不止,初夏时节,树叶也自簌簌而落,林中鸟儿更是不得安宁。
拳风最盛的几处,更是隐约已经能够看到若有若无的白烟蒸腾。
看着这些画面,吕师颇为满意,心想三月之期到时,应该会有一大半的弟子成功进入初境。
这时柳十岁从剑堂里走了出来。
吕师看着他更是满意,面带微笑,心想不愧是天生道种,果然不负所望。
按照他的判断,最多再过数日,柳十岁便能进入抱神境界,以这种速度推算,再过一年,这个孩子还真有可能修至抱神境界圆满。
如果南松亭能够出现一个年内便进入内门的天才弟子
想到如今在上德峰上的那位孟师兄,他心里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如果不是运气好遇着赵腊月,那位孟师兄如何能有这样的造化。
吕师的视线随着柳十岁而动,看着他走进那间小院,笑容骤敛,皱起了眉头。
那小院是井九的。
无论是他还是那些外门弟子,都不知道这十来天,井九做了些什么。
过了正午,便会看到井九躺在一张竹躺椅上晒太阳,也不知道那张竹躺椅是从哪里来的。
吕师越来越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但真正令他不悦的并非是井九的不济,而是直到今天,柳十岁依然把自己视作井九的书童或者说仆人。
宗派与仙师的重视,同门的尊敬,柳十岁毫无所觉,依然像在小山村里一样,每天都在照顾井九的起居生活。
每天辛苦修行之余,他还要去那间小院做很多杂务。
每每看到这画面,无论吕师还是弟子们都觉得好生荒唐,自然对井九也生出很多不悦。
按照青山宗的规矩或者说习惯,一般很少干涉外门弟子的修行,但吕师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已经快要无法抑止。
他不想让那个徒有容颜之美的少年耽误了青山宗最有前途的天才。
他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对主仆隔离开来,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把井九赶出山门?
夜深人静,柳十岁回到自己的院子,推门而入,看见吕师站在庭间。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快便猜到了仙师的来意,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吕师看到他的神情变化,说道:“看来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
柳十岁抿着嘴,没有说话。
吕师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倔耿,沉声说道:“修道者无视命运,俯视苍生,怎能为人奴仆?”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公子对我有大恩,我要报答他。”
吕师皱眉说道:“我不理你与他在凡间有何纠葛,来到此间,故往种种皆须一剑斩断,我青山宗修的是剑道,抱的是剑心,难道这等决断之力都没有?”
柳十岁依然低着头,声音微颤说道:“如果仙师要赶公子走,那我也就不修行了。”
吕师闻言微怒,要知道修道乃是世间多少凡人的梦想,竟要为了旁人尽数放弃?
但就在下一刻,他心里的怒意又变作淡淡欣赏,柳十岁如此决然的抉择,又何尝不是与青山宗的剑道相合?
吕师看着柳十岁的眼睛说道:“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强行把他赶走,但你要明白,你是真正的修道天才,要远在你那位公子之上。无论你能不能适应这种变化,变化已然发生,终究有一天他会跟不上你的脚步,与你在云雾之间分离,再也不会重逢,我只希望在此之前,你不会被他拖累太多。”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小院。
柳十岁抬起头来,小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望向旁边被夜色笼罩的的院子,有些犹豫。
第十章公子只是怕麻烦()
第二天清晨,柳十岁又来了,洒扫庭院,领取早食,收拢树叶,堆的很好看。
井九静静看着他。
昨夜吕师与柳十岁的谈话,他都听在耳里。
就算他听不到,吕师也会故意让他听到。
吕师希望他有自知之明,或者因为觉得羞辱主动把柳十岁赶走。
井九很理解吕师,换作是他也会如此做。
修道之人怎能把时间用在这些事情上。
如果柳十岁听了吕师的意见,他也会很理解,换作他也会这样做。
大道之前,当无天地,更何况什么公子。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柳十岁辗转反侧一夜,今天还是来了,还是在做那些事,甚至比以往显得更加有干劲。
井九忽然想知道,这个小男孩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既然柳十岁没有听从吕师的意见,他自然也不会因为尊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物就把柳十岁赶走。
有个熟悉自己生活习惯的人帮助着打理日常,并不容易,以前的漫漫岁月里他就不曾有过。
柳十岁做完了晨间的劳作,泡了壶茶搁在桌上,然后从洞室里搬出那张竹躺椅。
井九躺到竹椅上,迎着初生的阳光,微微眯眼,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并无节奏。
柳十岁今天没有去剑堂,留在小院里,箭步而立,双臂看似随意而出,却快若闪电。
如果换作以前,他对井九敲击竹椅的声音不会有任何反应,但通过前些天的印证,他很自然地开始认真倾听。
没有节奏也是一种节奏,依然代表着呼吸的长短与间隔。
当日头越过群峰的时候,柳十岁终于结束了炼体,小脸是满是汗珠,身体隐隐酸痛。
他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痛快。
他回首望向竹躺椅上闭着眼睛仿佛熟睡的井九,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相处一年,他知道很多时候井九看似在睡觉,其实并没有。
“公子”
柳十岁有些犹豫,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想着昨天夜里吕师那张肃然的脸,他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小声说道:“您能不能不要这么懒了?”
柳十岁知道公子很懒,这时候他身下的那张竹躺椅便是证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家里搬过来的。
他也知道公子是个极聪明的人,而且很有本事,但是好不容易来到青山宗,有机会接触仙法剑道,怎么能继续这么懒下去呢?
如果公子再这么懒下去,怎么通过内门考核?万一真被仙师赶走怎么办?
再是天生道种,小孩子也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看着柳十岁小脸上的愁色,井九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
当天夜里,井九站在小院里,背着双手看着星空下的群峰,静默不语。
他没有听从柳十岁的劝说去跨箭步出弓拳,炼体通内外,追求有仪境界圆满,为将来的修行打好基础。
他不需要。
如果按照普通修行者的程度来划分,他早就已经过了有仪境,进入了抱神境界。
更准确地说,当他踏进山洞里那条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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