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来看,顾清的修道生涯都很顺遂,令人羡慕甚至嫉妒。
他遇到井九之后,只在天光峰顶出现过一次需要拼命的机会,还没有拼成。
“你这辈子有没有为谁拼过命?”
他知道有人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师父没有回答。
在他想来,师父是愿意为连三月拼命的,因为他见到过那天师父倒下之前的眼神。
那自己呢?除了师父,我还愿意为谁拼命?
……
……
窗边,胡太后在默默流泪。
顾清默默想着,我愿意为你拼命。
是的,虽然别的做不到。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顾清已经记不清了。
他的话不多,更不像卓如岁与元曲那般喜欢唠叨,但可能是因为小时候那个院子太过安静的缘故,其实他很喜欢热闹。
火锅他吃的也不多,但其实那些事情都是他张罗的。
他喜欢这种像家一样的感觉。
大概就像井九喜欢看他们吃火锅一样。
他不想离开神末峰,一天都不想,却偏偏被师父扔到了朝歌城。最开始的时候,他是真的很不习惯,甚至带着一些怨气,直到后来发现,每天夜里都会有热乎乎的宵夜搁在自己的桌上,不管自己吃不吃。
那时候的她还是胡贵妃,想要稳住青山这个强援,对他自然十分客气热情。
但他一直对她很冷淡,守着规矩,保持着距离,甚至很少正眼看她。
原因说来很简单……胡贵妃生的太好看了,他很想看,但知道会看出问题。
这是个道行高深的狐妖,就算穿的再整齐、哪怕穿着农家的大棉袄,也比普通女子不着寸缕更诱人。
更麻烦的是,他发现胡贵妃也经常在看自己。
她的眼神里没有什么**,只有好奇与讨好。
可是,你看我做什么呢?
你难道不知道这么看下去,会出事吗?
顾清很是郁闷,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胡贵妃应该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这个正道弟子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对他也冷淡了下来。
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
神皇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从青山回到了朝歌城。
皇宫里一片安静。
景尧红着眼睛,强忍着悲痛,在大臣的辅佐下处理着政务。
殿里安静的像座坟墓。
他站在窗外,远远地看着她。
那时候的她,就像被人抽掉了魂魄,脸色苍白,就那样木然地坐在榻上。
所有的宫女与太监都被她赶走了。
忽然,她哭了起来,便再没有停歇。
她泣不成声。
她肝肠寸断。
夜空里飘来阴云,遮住星光,仿佛星星都不忍听下去。
顾清甚至怀疑,如果让她再继续哭下去,会不会直接哭死。
他没办法就这么看着,走进殿里,来到她的身前,想要安慰她几句。
但神末峰的人都不会安慰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胡贵妃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痛哭起来。
顾清吓了一跳,想要挣开却发现无法做到,这时候才知道她的境界修为原来比自己高多了。
胡贵妃就这样抱着他哭了一夜,泪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
……
第二天,一切回复了正常。
她开始做太后娘娘,他开始监国,依然保持着距离,关系很是冷淡,从不对视。
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到了破境入游野上的关键时刻,来到那道宫墙上,看着上面的自然裂纹,剑心渐宁,只是总还差了些什么。
忽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转身望去,只见窗内她正看着自己,脸上满是嘲弄的神情。
因为那一眼,他破境了。
她知道这件事后,开心地笑了起来,从那之后便经常盯着他看。
当然是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
就算顾清有些恼怒地回视过去,她也不会退缩,依然笑嘻嘻地看着他,就像个贪玩的小姑娘。
可能是因为恼怒回视的次数太多,他也不再害怕看她,当她没注意的时候,也会盯着她的侧脸看。
真的很好看。
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世间那么多人都能盯着师父的脸看,我为什么不能?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终于发生了一件事情。
与书里的那些言情故事不同,那天没有出什么大事,他们也没有谁生病,更没有谁伤重将死。只是一个寻常秋日,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好,可能是因为殿里无人……
好吧,是因为那天水月庵结束了轮守,甄桃要随庵主回东海,他专程出宫去送了一趟。
回到宫里的时候,他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她把所有太监宫女都赶走了,自己在殿里喝闷酒,地上已经空了十几个酒坛。
顾清走过去,把她手里的酒坛子抢了过来。
她很生气,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满是恨意。
顾清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
她说自己喝多了。
他说要不要去园子里逛逛。
园子里没有人,花树间的草地有些不平,她喝了太多酒,有些走不稳,险些摔倒,下意识里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牵着手在无人的御花园里走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没做别的,就是牵着手不停地走,走到额头冒汗,手心更是汗出如浆。但他们没有松开手,一次都没有,从始至终都紧紧握着。
第一百零五章还君明珠()
那天夜里,走到累了,酒意散了,两人进了殿,上了榻。
她说有些累,要他给自己捏捏肩,他说好。
殿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她忽然说道:“你想好了吗?”
他沉默不语。
她看着他静静说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吃了你噢。”
他松开手,坐到十几丈外的椅子上,喝了一杯冷茶。
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终究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
没有过多少天,他们的手又牵到了一起。
他偶尔给她捏捏肩,她偶尔摸摸他的头。
大概又过了十年,母亲去世,顾清回了趟家。
回到朝歌城,这座宫殿就像家一样,让他放松下来。
于是他决定喝些酒。
酒入枯肠倍思亲。
她在旁边静静地陪着他。
他越喝越精神,泪水却是越来越多。
忽然,他觉得有东西在脸上拂过,擦掉了那些泪水,就像春风一样温柔,舒服,仿佛能拂平所有的痛苦。
那是她的尾巴,毛茸茸的尾巴。
“好玩吗?”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强自平静着,于是笨拙着,声音微颤说道:“我借你玩啊,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顾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脸有些微红。
他忽然觉得这样挺好。
……
……
顾清与她在一起已有六十年。
但终究意难平。
“我以前觉得自己应该向师父学,大道之上独行便是,直到后来遇着你才知道我的道与他不同,我需要同行者。”
他看着胡太后的眼睛,说道:“既然我们注定无法走到最后,那便……无法走到最后。”
“一百年了。”胡太后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我是妖族,又能有几个一百年?你就能完全当作不存在?”
顾清说道:“六十年前我便与你说过,如果你愿意与我同修大道,不管是监国还是青山掌门我都可以不要,我带着你去蓬莱,如果那还不行,那我们就去异大陆……但你当时说你放不下皇上,要我再等些年,于是我等了你三十年,最后一次问你,你还是放不下。”
胡太后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承诺过,只要你想,随时可以离开。”
“我当时不愿意,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接受。”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么你曾经说过的话现在都不算了吗?”
胡太后面无表情说道:“我只是有些嫉妒她。”
顾清说道:“与她无关。”
“但你也答应过照顾我一辈子。”胡太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会的。”顾清平静说道:“直到我死的那天。”
胡太后声音微颤说道:“你没有错,我放不下尧儿,而你也总要有你的日子,我只是……只是有些难过。”
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谁都能看出她的难过,因为她的眼神非常淡,淡的没有什么颜色。
顾清走上前去,牵起她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也不能没有你,一想到便会难过。”
胡太后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些颜色,说道:“可是我会嫉妒,我会吃醋,我会发疯……那样会出事。”
顾清没有说话。
胡太后声音微颤说道:“好吧,我会慢慢习惯的。”
顾清摸了摸她的脸,带着歉意与怜惜,但更多的是坚定。
……
……
太后是不能改嫁的。
不管对方是监国还是未来的青山掌门。
所以顾清与她向来很谨慎。
好在现在皇城大阵就在顾清的控制下,没有人能在皇宫里窥视,他也不担心这件事情会败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宫殿里被人放了一件法宝。
那件法宝的品阶非常高,却没有任何杀伤力,也没有任何气息外溢,当年能在云台上藏那么多年,自然也能藏在皇宫里。
当天深夜,一名老太监佝偻着腰来到了浣衣局,通过后门去了那片宅坊。
没过多久,他借着夜色来到一座极偏静的宅院里。
宅院的阵法无声开启,把他带到了最深处的花厅里。
一位鬓角斑白的独臂老者,坐在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那名老太监不敢有任何犹豫,一掌拍向自己的腹部,呕出了一粒浑圆的明珠。
这粒明珠便是中州派的至宝还天珠。
那位独臂者者便是在百年前朝歌城一役里断臂的中州派长老越千门。
越千门接过还天珠,面无表情问道:“都在里面?”
老太监说道:“如果半年里发生过什么事,都在里面。”
越千门微微一笑。
这颗还天珠对中州派来说很重要,更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
如果确实如真人推算的那样,那么青山很容易被搞臭,与朝廷之间的关系会破裂。
当然,在此之前中州派会试着看看能不能利用这颗还天珠让顾清做些事情。
想着这些事情,越千门忽然听到了夜空里传来一道极微渺的笛声。
他想到了一百年前皇城里的那道笛声,神情骤变,毫不犹豫施出全部的道元,从原地消失。
中州派的天地遁法天下无双,只要让他离开这座宅院,便能借着夜色逃走,即便是那道笛声的主人也不见得能再找到他。
但那片夜色不是真的夜色,而是两道黑色的幕布。
那是阴凤的双翼。
越千门被阴凤从夜空里逼出身形,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便被随笛声而至的那柄无形小剑贯穿了头颅。
不愧是炼虚境的大强者,受到如此残酷的伤害,他竟还没有死去。
就在这个时候,宅院上空的夜色里忽然撕开了一道缝,把他吞了进去!
玄阴老祖从夜空里落到地上,紧紧地闭着嘴。
只听得一阵沉闷的声音在他的腹部不停响起,就像是无数颗丹药同时在鼎里炸开。
那是越千门临死前的自爆,即便是玄阴老祖也觉得有些难过,脸色苍白,双眼血红,强行调集魔息才镇压住。
看着随夜风飘落的那根头发,他的眼里流露出心痛的神情,叹了几口气,把还天珠从嘴里吐了出来。
阴凤看着这幕画面,嘲笑说道:“也不知道你这一下尝了多少人的口水。”
玄阴老祖沉着脸没有理它,把还天珠交给了阴三。
阴三用衣袖隔着接住还天珠,有些嫌弃地吹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还天珠投射出无数道光线,在墙上投射出画面,同时还有声音响起。
看完今夜顾清与胡太后的对话,阴三感慨说道:“真情实意,着实感人。”
阴凤说道:“算是没给青山丢人。”
在它看来,不管顾清最后能不能成为青山掌门,身份已经在这里,即便和女人乱来也要找个配得上他的,太后这个身份不错。
玄阴老祖忍不住说道:“我总觉得和我相比,你们青山宗才是邪道。”
阴凤认真解释道:“我们不吃人。”
玄阴老祖这才发现那个老太监还活着,直接一掌拍成肉末,嫌弃说道:“这等人的肉不好吃。”
阴三微笑向着院外的夜色走去,说道:“像顾清这样有趣的人,可要慢慢吃。”
第一百零六章该死的男人()
顾清离开皇宫,回到了井宅。
那棵海棠树早就没了,也没人敢在那里重新种些什么,院子里很是空旷,星光落在地面,看着就像水一样。
他走进书房,看着榻上的师父,心情有些沉重。
井九双眼紧闭,睫毛不动,肌肤如玉,眉眼如画,与百年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个夺尽天地颜色的仙人。
就像是在夜里沉睡的莲花,非要等到那道晨光降临才会醒来。
问题是连三月离世百年,世间到哪里去找那道晨光呢?
这间书房有禅子亲自布置的阵法,隔绝外界的事物,井九就算再躺一百年,也不会像寻常人家的那些摆设一样蒙尘。但每天他们都会为井九擦洗两次,这是弟子尽孝,也代表着某种美好的祝愿。
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是因为病床上的人很难再恢复健康,绝望会带来无数的负面情绪。
如果有一线希望,情形自然不同。
沉睡中的井九比最难伺候的瘫痪病人还要难照料,尤其是翻身非常困难,顾清也不明白师父为何会这么重。
替井九擦洗身体,真是件很困难的事,直到那年禅子来了朝歌城,看不下去教了他们一招。
顾清运转剑元,点燃剑火,从井九的头顶向下移动到脚底。
他的修为境界不是当年,对剑火的控制可称洞微,那些剑火只是在井九的白衣之间缭绕穿行,绝对不会烧到榻上的织物。做完这些事情,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榻前,把今天朝廷里发生的事情、青山那边传来的消息讲了一遍,然后再次沉默。
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我舍不得她,但是她不可能与我在一起,不然景尧会怎么想?中州派肯定会借此生事,她也会出事,师父,我该怎么办呢?”他低着头,就像犯了错的孩子,对着榻上的井九低声说道:“和桃子的事我确实用了些心机,想的比较多,我还真是个烂人呢。其实我也不想做烂人,我是真的喜欢桃子……但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那我还是烂人对不对?”
沉睡中的井九自然听不到他的话,也无法给出建议。
顾清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师父,我的压力真的很大,你醒不过来,我就得挺着,想尽一切办法挺着……我是神末峰的大师兄,我不能倒,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必须站在这里,哪怕做个烂人,所以明年开春的时候,我还是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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