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扶起最后那名还算年轻的北神卫军副指挥使时,这位在北疆杀人不眨眼的武将已然泪流满面,难以站稳。
在臣子们的视线注视下,神皇走到了殿外,看着远处问道:“这就开始了吗?”
他的声音就像是春天的阳光,温暖却又无远弗届,飘荡在宏大的皇城里,然后传到了十余里外的应天门上。
白真人站在应天门上,身周的云雾渐渐散开,露出一张难言真实的脸。
她淡然说道:“陛下,中州派向来尊重您,所以在您离开之前,什么都不会开始。”
神皇负手于后,黄袍轻飘,笑着说道:“朕走之后,中州派又能做些什么呢?”
“陛下何必如此?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白真人说道:“满朝文武,各大宗派,从商人到百姓,谁会接受一个狐妖之子成为人族的神皇?”
在正殿侧方的房间里,胡贵妃与景尧太子正在窗边看着这场相隔十余里的对话,听到白真人的声音,胡贵妃的脸上现出一抹怒意,景尧却很平静,反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胡贵妃神情微霁,紧接着眼底又生出一抹浓浓的悲伤。
殿里的大臣们也没有太多反应,谁都知道中州派的诉求是什么,有着中州派背景的官员们保持着沉默,那些持相反看法的官员也只能沉默。
白真人接着说道:“我们不会逼着陛下改遗诏、废太子,总之什么都不会做,您平静地归去吧。”
听着这句话,皇宫里死寂一片。
她说到了归去,说到了遗诏与废太子。
那就是什么都说明了。
第七十五章陛下走吧,不要回头()
岑老宰相来到大殿门前,任由风吹乱着白发,看着应天门方向沉声喝道:“难道中州派如此行事就能服众吗!”
看到先站出来的是宰相大人,众人有些吃惊,要知道一茅斋这些年虽然保持着中立,但与中州派毕竟是盟友关系。
随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响起,天空里响起一道极其强劲的风声,东面的天空也也出现了一道阴影,一茅斋的苦舟从高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落下,然后稳稳地停在了皇城侧上方。
如果中州派的云船想要闯进皇城,便必须与一茅斋的苦舟遇上。
苦舟上站着好些位书生,神情肃穆至极。
白真人神情不变,看着舟首的布秋霄说道:“布斋主当年被青山宗以小人手段逼着退让,倒也罢了,难道现在还要回护那个妖狐之子?”
布秋霄说道:“当年有两名青山弟子对云儿说过一句话,叫做有教无类,我仔细想过这四个字,觉得颇有道理。”
他身后的奚一云平静无语,柳十岁则有些好奇,心想这么好听的话肯定是公子说的,那传话的是顾清和谁呢?
如果这时候卓如岁在场,必然要高喊一声,是我是我。
白真人说道:“先前宰相说我中州派不能服众,我也很好奇布斋主愿奉妖狐之子为皇,难道斋里的先生们都同意?”
听着这句话,奚一云与柳十岁神情微变,苦舟上有十余名中年书生则是微微皱眉。
很明显,一茅斋内部对此事有不同看法,只是被布秋霄强行镇压了下来。
如果布秋霄要为了景尧与中州派对上,那道裂痕便很可能越来越深,甚至当场出事。
布秋霄早已做出了决断,看着白真人说道:“神皇继位之事不管,但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中州派如此行事,真人有没有想过,你们与青山宗一旦开战,苍生如何!”
这便是一茅斋持奉万年的理念,君为轻,黎民为重。
白真人似乎早就算到一茅斋的要求,说道:“我答应你,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在朝歌城里。”
“不行!”布秋霄断然说道,声音就像石砚敲击一般清脆而有力,“朝歌城里的百姓来不及撤走,会死太多人。”
白真人望向城墙的方向沉默了会儿,忽然笑着说道:“好,我答应你,就在皇城。”
布秋霄没有想到中州派居然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不解之余又有些无奈。
皇城大阵的强大,各大派都很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各派用了最强的法宝与力量建造的。中州派再如何强大,想要破掉皇城大阵也需要消耗极多的资源甚至人命,到时候再来面对朝廷与青山宗的力量……白真人哪里来的自信?
白真人用谁都没能想到的承诺,换来了一茅斋的暂时中立,岑宰相与很多文官也只能再次沉默。
沉默啊沉默。
真是令人发笑。
神皇笑了起来,伸出右手指向远方的应天门,说道:“请。”
这便是邀白真人一战。
白真人却是没有应战的意思,平静说道:“吾派对陛下始终尊敬,陛下辛苦了三百余年,已然最后一天,何必还要这般辛苦。”
神皇沉默了会儿,说道:“似乎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大殿,走进偏殿里。
胡贵妃与景尧迎了上来。
两杯清茶。
神皇与胡贵妃相对没有无言,随意说着从前,说着以后,就像平时每个夜晚一样。
当年是如何相遇的,又是如何相爱的,中间又是如何分离的,最后又是如何重聚的。
景尧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觉得应该离开,却又不舍离开。
偏殿深处有间静室,井九坐在窗边,看着后宫那些乏善可陈的花草树木,手里端着一杯清茶,没有喝一口。
阿飘则与平咏佳站在门口,偷偷听着神皇与胡贵妃的对话,听得很是认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飘回过头来,看着平咏佳不解说道:“都是些情情爱爱、家长里短,这算什么帝王之术?”
平咏佳很无辜,说道:“你问我,难道我要问师父去?”
阿飘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
……
平咏佳自然不可能真的去问井九,哪怕他以前表现的有些憨直,终究不是白痴,明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好,去触那个霉头做什么?
井九心情不好的原因他和阿飘也都清楚,事实上,现在整座朝歌城乃至整个朝天大陆都要知道那个原因了。
夕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西海的西边,夜色占据了天穹,满天繁星被那些黑色的云船遮住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怕。
城墙上的神弩对准着夜空,不知道是想把星星射下来,还是要做什么。
朝会已经结束了很长时间,那些大臣们却依然没有离开,因为这可能是陛下的最后一夜,也可能是因为很多人的府里现在已经没人了,回去吃啥喝啥?
朝歌城平民的疏散还在持续,街道上满是吵闹的声音,至于有没有被踩踏至死的可怜人,暂时还顾及不到。
十余艘云船静静地悬停在星光里,没有进攻的意思,安静地等待着。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但在等待的过程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那些看似死寂一片的深宅大院里,渐渐出现了一些人影,不知道是夜晚还是阴谋即将醒来。
礼部尚书的大宅子里,便出现了两个人。
红衣少年与青衣少女。
“尚书府里的东西还不错,哪怕这种时候,糕点都是当天做的。”
阴三端着两盘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示意青儿尝两口。
青儿这时候哪里有吃东西的兴致,看着星空里的那些巨大阴影,眼里满是担心。
城墙下的禁阵里,顾盼与清天司副指挥使还有那位礼部侍郎已经站了整整五个时辰,滴米未进,也没有喝水。
负责维持禁阵运行的官员们,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一眼那方石台,总觉得那里的气氛甚至要比皇宫里更加紧张。
时间缓慢地流走,夜空的星光越来越盛,直至某一刻,忽然集体发光,让朝歌城仿佛来到白昼。
与这些晨光一道到来的,还有深宫里的钟声。
“陛下走了。”
清天司副指挥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很受震撼的样子。
礼部侍郎脸色苍白,喃喃说道:“朝歌城里的人也撤完了。”
顾盼面无表情说道:“陛下是一直撑到所有人撤完才走的。”
……
……
晨光渐渐退去,世界重新归于黑夜。
皇宫里一片哭声。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下,对着偏殿痛哭流涕。
哪怕是中州派背景的官员,在这一刻的悲伤也是如此真情实意。
神皇陛下在位的三百年,是朝天大陆无数年来最太平的三百年。
这段安静而美好的时光,便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馈赠。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说的便是他这样的人。
尚书府里,阴三不知从哪里拿了件青衣,换掉了身上的红衣。
青儿嘲讽说道:“真是假惺惺。”
阴三说道:“他是个好皇帝,比他父亲、叔叔都强多了。”
天空里的中州派云船稍微后撤了些。
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更散了些,白真人微微低头。
苦船上的一茅斋书生集体致哀。
胡贵妃伏在塌上,看着散开的光点,眼里满是悲伤与绝望,甚至有些涣散,快要昏厥过去。
景尧跪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脸上满是泪水与担忧。
阿飘与平咏佳看着这幕画面,生出很多同情。
窗边的井九,没有回头。
……
……
“请陛下登基!”
大殿里传出礼部尚书有些轻微颤抖却足够洪亮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胡贵妃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艰难却又坚强地醒过神来,用力地把儿子的手推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晚上再哭!”
景尧擦掉脸上的泪水,带着哭音嗯了一声,起身向着正殿走去。
从偏殿到正殿,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当他出现在景氏皇朝的大臣武将们面前时,情绪已经平静,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只是眼睛还是那么红。
看着向皇椅走去的景尧太子,大臣们的情绪很复杂。不管支持还是反对,人们都不得不承认,太子这时候的表现很好,但是人们也都知道,他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坐上那把椅子。
应天门上。
白真人看着那片宫殿群,平静说道:“开阵。”
十余艘中州派的云船向着皇城缓缓靠拢,星光不时被遮住,阴影便要吞噬那片宫殿群。
城墙上的神弩依然保持着克制,没有发射,也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命令。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淡青色的光圈在夜空里显现出来,至少有二十里方圆,把整座皇宫都罩在了里面。
这便是各家宗派合力在朝歌城修建的皇城大阵,平日里根本无法看见,此时却是反耀着星光与那些云船,看着就像一个光滑的大气泡。
皇城大阵当然不可能像气泡那样一触即溃,除了云梦大阵与青山大阵,这便是朝天大陆最坚固的防御大阵。
中州派准备用云船强行攻击吗?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道光圈的颜色正在逐渐变淡,在人们的感知里逐渐变薄!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些云船上,震惊无语,原来朝歌城一直在中州派的掌握之下!
难怪白真人如此淡定地答应了布秋霄的要求。
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城大阵即便崩溃的时候,皇宫偏殿窗前的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井九说了两个字:“动手。”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的府邸里,阴三看着星空里的那些云船,也说了两个字:“杀了。”
第七十六章卷帘方知人不老()
朝歌城墙地底深处,负责为神弩提供元气的禁阵一切如常。
神弩之所以没有向中州派的云船发起攻击,是因为那座高台上有些混乱,城墙上的神卫军根本没有收到任何指令。
那名清天司副指挥使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身上满是焦糊的痕迹,应该是被某种高阶的雷系法宝所杀,至于胸口的那些血洞还有已经变成青烟的元婴,则不知道是谁的手段。
“高敬修与外人勾结,意图破坏禁阵,现已被杀!”
顾盼对着台下的官员们沉声说道,“诸位好生维持阵法,只要接到宫里的命令,神弩便开始攻击。”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清天司副指挥使高大人想做什么,只是人们一时间有些无法反应过来,心想顾统领难道不是中州派的外门弟子吗?居然是他出手杀了高敬修?
顾盼轻轻揉了揉依然在冒着青烟的指尖,望向不远处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依然脸色苍白,但顾盼知道那绝不是受惊的缘故。
高敬修胸口的血洞还有碎裂的元婴,都是这位大人的手笔。
两个人的视线稍一接触便分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原来是不老林的人。”顾盼向外走去,在心里默默想着。
礼部侍郎回首望向他的背影,心想都在猜你是中州派的奸细,谁能想到你居然是个卷帘人?
顾盼从暗门来到城墙外的石阶上,看了眼星空里的云船,走到最高处的城门楼里,对着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行了一礼,平静说道:“处理了。”
……
……
观星台上到处都是血,顺着石阶不停向下流淌。
一名穿着青衣的小厮走到尸堆里,用了些时间才找到了钦天正的尸体,扳开他的手指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
……
数代詹国公都在神卫军里领兵,治府极严,却唯独奈何不了自己的老母。
今日朝歌城疏散走了很多人,老太君却坚持不肯走,说要等宫里的儿子回来才走。国公夫人拗不过老人家,急得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詹国公世子决意留下来照顾祖母,才把母亲与府里其余人都劝走了。
这时候,国公府的老太君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屋顶,身体不停起伏,喉间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詹国公世子生得一表人材,看着很是成熟稳重,当年向相府提亲不成,看来还是有了些进益。
他坐在床边,没有理会难受至极的祖母,左手伸在被子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件事物,脸上流露出喜意。
老太君感觉到了,脸涨的通红,竟是逼出了一句话来:“不孝子!”
“我是您孙子,又不是儿子。”詹国公世子笑着说道,拿着那件事物便向屋外走去。
老太君又怒又急,一口气没喘过来,竟是瞪圆了眼睛便没了气息。
来到屋外,詹国公世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井梨,说道:“幸不辱命。”
井梨看了屋里一眼,问道:“要不要帮忙?”
孙子亲手杀死祖母,在他看来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反正是死不瞑目的下场。”詹国公世子笑着说道。
井梨看着他说道:“我真有些后悔当初得罪过你。”
詹国公世子正色道:“忠孝不能两全,我也是不得已,可不是心黑手辣。”
紧接着他的神情便变了,紧张问道:“什么时候给我解毒?”
井梨说道:“那是南蛊,无药可解,蛊母在贵妃娘娘手里,如果陛下不能顺利登基,娘娘想必不愿独活。”
詹国公世子闻言更加紧张,心想贵妃娘娘如果想寻死,那死之前肯定也没心情来救自己的命,声音微颤道:“要不要我进宫去劝说我爹?或者我偷袭他?”
“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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