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你便那般懒散却又傲然,就因为你是那把妖剑吗?”
在洗剑溪畔对井九颇有照顾的天光峰弟子林无知有些猜疑不安地想着。
“难怪在青山试剑的时候能够越境胜敌,还能断了过南山的剑,哪有什么先天无形剑体,原来你竟是一个剑妖!”
云行峰主伏望想着这些年的事情,憎恶想道。
……
……
悬铃宗所在的云台上。
瑟瑟看着天光峰顶,看着依然安坐在椅中的井九,神情很是紧张。
她的双手垂在身边,握紧成拳,不停在心里喊着:拿出来啊!拿出来啊!
在她身前的轮椅里,悬铃宗主陈雪梢却很平静,美丽的眉眼间甚至还有些懒散的意味,带着些遗憾说道:“原来是只剑妖啊……难怪生得如此好看。”
……
……
在场千余名修行者里,还有一个人与陈雪梢有着相似的反应。
玉山师妹把双手抱在身前,看着不远处的井九,明亮的眼睛闪啊闪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心想难怪掌门师叔居然是剑妖啊,难怪这么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有些着急,想说让对方让让,忽然发现竟是师伯,吐了吐舌头,退了回去。
伴着微雪,元骑鲸落在了天光峰顶。
他看了眼阿飘,看了眼方景天,看了眼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
风雪未疾,如柳絮般飘着,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有些心闷。
就在所有人觉得有些受不了紧张气氛的时候,他忽然感慨说道:“就算他是万物一,又能怎样呢?”
不知道青山宗隐秘前史的人们哗然一片。
就连那些普通的青山弟子也是如此,不明白行事向来严肃方正的剑律师伯为何会这样说。
如果井九真的是天剑成妖,那当然就应该被捉拿,甚至被杀死。
青山宗的各位峰主以及一些资历深的长老却保持着沉默。
因为他们都知道万物一剑对青山宗意味着什么。
无数年前,朝天大陆南方出现一把妖剑,天地生出感应,灵脉相聚,隆而为峰。
峰间剑意自养,源源不断产出飞剑,这便是现在的云行峰。
开派祖师便是得到了这把妖剑,才悟得剑道真义,开创了青山宗。
没有万物一剑,便没有青山宗。
这是实际意义上的说法,也是精神意义上的说法。
“你们错了,因为他是剑妖,而不是剑灵。”
阿飘的声音在天光峰顶回荡着,平静而坚定。
很多人,尤其是像元骑鲸、方景天这些曾经很熟悉太平真人的人,在这一刻都生出了一种错觉。
那个飘在空中的蓝衣童子不是来自冥界的皇族子弟,也不是一封信,而就是写信的太平真人。
有些人甚至在阿飘的身后,仿佛看到了一个仙人的巨大身影。
阿飘来到庐前,俯视着井九,说了三句话。
“如果你是万物一剑的真灵,当然理应受到青山宗万代供奉。”
“但当景阳真人带着你飞升的时候,你忽然生出了贪欲,夺了他的神魂为己所用。”
“你杀了他,你还吃了他,你当然就是一个妖怪。”
成由天神情微变,心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即便是万物一剑只怕也留不得了。
伏望的眼神里寒意骤深。
只有南忘依然看着远处,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飘看着井九继续说道:“更不要说,你骗了青山掌门之位后,还与冥界勾结,妄图再立冥皇。那些冥界祭司为什么会死在冷山?你与冥师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你需要证据吗?”
听到这句话,布秋霄转身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稍后你不准动。”
白真人心想这还真是太平真人的作派,就像当初青山宗要灭西海剑派,他便去了西海,拿自己当了一个靶子。
这次他要灭掉景阳或者是万物一,用的还是相似的法子,只是不知道那个冥界的蓝衣童子为何会愿意这样做。
井九也想知道答案,对阿飘问道:“那人许了你什么?”
如果阿飘今天没有出现,那么明天就会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再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他便能得到冥皇之玺,成为冥界的统治者。
太平真人给出怎样的条件,居然能让他连冥皇都不做?
“老师对我很好。”
阿飘说道:“而且他答应带着我在人间修行学习,可以让我不回去。”
这个条件看着很简单,甚至有些荒唐,但如此仔细一品,便能知道其中意味。
对冥界的人们来说,来到朝天大陆生活就像是飞升。
可以随便问一名朝天大陆的修行者,飞升与当神皇怎么选,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原来如此。”
井九没有再多说什么。
论及对冥界的了解,他确实不如那人,没有算到这一环,也是正常。
……
……
到了此时,事态已经逐渐清楚。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相信了方景天的话。
井九并非景阳真人转世,而是夺取了景阳真人神魂的剑妖万物一。
场间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云台上的各宗派强者们神情严肃。
青山诸峰的长老与弟子们看着椅中的井九,眼神里满是警惕的神色,有人甚至已经唤出了飞剑,时刻准备发起攻击。
高空里忽有阴云飘来,遮住了阳光,接着有雨点飘落,不知何故竟是穿过了青山大阵,落到了崖间。
不是春雨温柔,而是风雨欲来。
“真人想问,你一直以景阳自居,现在你与冥界勾结,众叛亲离,眼看着便要被镇压进剑狱,是何感受?”
阿飘看着井九问道。
这句话里的每一段单独拿出来都是一个故事,而且可以加上一个也字。
那都是太平真人曾经的经历。
井九说道:“并无感受,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真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阿飘说道:“也许直到现在你都认为自己是景阳真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自己都忘了……你其实就是万物一?”
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诛心一剑。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自身的记忆,得到了一段新的、完整的记忆,从而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人,结果最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妄。那该是何等样的无助与悲伤?
所有听到这个问题的修行者都沉默了。
是啊,这也是一种可能。
也许井九醒来的时候,便已经继承了景阳真人的记忆,从而认定自己就是景阳真人。
如果是这样,那他有什么错呢?
很多青山弟子还有别派的修行者都这样想着。
比如成由天、梅里还有林无知,还有水月庵的甄桃等人,他们看着孤单坐在椅子里的井九,忽然生出很多同情。
白真人却是微微挑眉,不明白太平真人眼看着便要把井九关进剑狱里,从而大获全胜,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来?
“也许有人觉得他是想替我找一条生路……不,他只是习惯性要在最后的道理上也要获得胜利。”
井九说道:“他想让我产生自我怀疑,觉得自己真有可能是万物一,只有如此他才算是赢了这一局。”
阿飘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至少无法证明。”
我是谁?
这是一个听着极其简单的问题。
但如果多想一些,却会让很多人生出畏惧,就像深渊。
我到底是谁?
……
……
我出生在朝歌城,那是一个腊月,天上飘着雪。
我是天生道种,自幼天赋出众,从不弹琴作画,只是读书准备修行。
我很小的时候便被接进了青山,直到今日,已经是神末峰主。
我是赵腊月。
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同样生着凌乱短发、眼眸黑白分明的少女。她坚持认为自己才是赵腊月,而且拥有完全一样的容貌与记忆。那么我该怎样证明,我才是真正的赵腊月?怎样说服她,她并不是赵腊月?
还是说,赵腊月这个概念本来就不是我,或者说可以随时脱离我。
只是朝歌城、雪花、时节、天赋、容貌、身体、喜好……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所有关于赵腊月的记忆,那我就不是赵腊月了吗?
那时候的我又会是谁呢?
……
……
“这确实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赵腊月被一道淡然的声音从沉思里拉了回来,才发现井九正看着自己。
她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井九看着青山群峰里的修行者们说道:“但身为修道者,首先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禅子伸手在云里拈来一朵野花,看着他认真说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禅子笑道:“果然吾师。”
……
……
(马克思: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富品中文
第四十九章因果就是不看你一眼()
世间所有事都在因果中。
十年生死。
孤坟内外。
爱你三千遍却还是要转身离开。
高山流水知音,城门收尸故交。
听君一言,便赴千里之外为君杀人。
君不需言语,虽千万人吾也要为君杀出人海。
这些都是因果。
不用说什么红尘滚滚如江水而来,也不用谈什么三生三世,在枕上辗转反侧,食不知味,莫名消得人憔悴。
山间有一朵花,承受着阳光雨露,孤单很多年,你若恰好路过看了它一眼,便是你们的因果。
你自山间离开,再无人看它一眼,这还是你们的因果。
直至又有人来,看了它一眼,便在花畔修了草屋住下,日日辛勤照料浇灌,才会转成另一段因果。
人的每段因果都是一个由此及彼的直线,无数因果便是无数道线,那些线总会在某个点相遇,也等于是指向那个点。
而那个点就是你自己。
……
……
我是谁?
我是景阳。
那景阳是谁?
很多很多年前,有个人从朝歌城来到青山,他开始修行,在上德峰里闭关,只偶尔陪师兄与柳词、元骑鲸吃两顿火锅。
其后那些年,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也曾经帮着那把妖剑和那只妖猫躲避师兄与尸狗的追踪。
数十年前他要飞升了,想为青山做些准备,于是去了一趟朝歌城,在满天飞雪里看到了那个妇人腹里的娃娃,几年后又在某个小山村里看到了另一个娃娃。
景阳不是叫景阳这个名字、拥有景阳的记忆与天赋、景阳容貌的那个人。
因为容貌是可以改变的,记忆与天赋是可以继承的,名字是可以改的。
景阳其实不是景阳,他是赵腊月与柳十岁的师父,是元骑鲸爱恨交加的小师叔,是鹿国公府里那些碎瓷片的怨主,是整座青山看了千年的那个人。
我们其实也不是我们,我们是父母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是伴侣的伴侣,是酒友的酒友,是赌伴的赌伴,是世界眼里的我们。
因果指向的那个点是我们。
而我们与世界互为因果。
所以想要证明我们就是我们,请从那些因果线的另一端说起,如此方能不可替代。
……
……
天光峰很安静。
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井九说了些什么。
我就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事实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其余那些都是每个人生出的不同认知。
元曲不停地挠着头,险些再次挠出几道青烟来,似懂非懂。
顾清睁开眼睛,望向身边的师父,已经破境成功,脑海里却想着那年在冰风暴海上……通往极北处的那条直线。
赵腊月也在想着冰海上破开的那道直线。
卓如岁同样如此。
青山群峰被一种极为玄妙的氛围笼罩着。
忽然一道带着极大怒意的喊声粗暴地破坏了这种气氛。
“纵然你舌绽莲花,也改变不了你是剑妖的事实!”
暴喝声来自天光峰的人群里。
还是那个人。
井九一拳轰杀泰炉真人后,这人便曾经出言斥责过他,说他难道准备把青山弟子全部杀光吗?
天光峰长老白如镜被关进剑狱数年后,终于被放了出来。
白如镜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盯着井九厉声说道:“你这个剑妖,还不束手就擒!”
禅子正在静思井九说的那句话,妙趣迭生,忽然被这声暴喝打断,不由好生不悦,微微蹙眉望向白如镜,心想你他妈的想死吗?
但很多修行者听不懂井九的这句话,被这声暴喝提醒了是啊,我为什么要听这个剑妖说话?
井九始终不肯拿出承天剑,已经让绝大部分修行者接受了方景天与那名蓝衣小童的说法。
他们不可能因为井九这句云山雾罩的话,便相信他是景阳真人。
在他们看来,井九就是那个害死了景阳真人,还阴谋夺取了青山掌之位的剑妖。更何况这个剑妖还与冥界勾结,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如果让他做青山掌门,必然会危及青山乃至整个正道修行界、甚至是人族的安全。
修行者们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杀了此妖!”
白如镜看着井九厉声喝道。
随着这声喝,数十道飞剑自天光峰各处飞起,凌厉破风,直指庐下的井九。
这里是青山,各宗派的强者们没有动,但青山里那些嫉恶如仇的长老与弟子们则是忍不住了。
看着天空里的数十道剑光,白如镜的心里涌起无限豪情与复仇的快感。
井九却没看他一眼。
一道血色的剑光照亮天光峰顶。
弗思剑破空而起,极其冷冽地斩断了最前方的一道飞剑。
紧接着,又有数十道飞剑自峰间各处而来,挡住了那些意欲杀死井九的飞剑。
清脆的飞剑撞击声如暴雨般响起,然后骤然停止。
百余道飞剑分成两个阵营,悬停在天光峰顶的天空里,微微颤动,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那些前来保护井九的飞剑里有上德峰弟子的,也有天光峰弟子的,令人称奇的是,里面居然有十余道飞剑来自两忘峰弟子。
谁都知道井九不喜欢两忘峰,成为掌门之后更是对两忘峰加了诸多限制,两忘峰的年轻弟子们对此颇有怨言,为何此时却是这样的场景?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人都有些奇怪,就连元骑鲸都有些意外。
……
……
过南山回头看了眼幺松杉。
幺松杉在两忘峰的排名已经从十一进到了第八,气息沉稳,眼视前方,什么都没有说。
过南山又看了眼雷一惊。
在大师兄的注视下,雷一惊有些微惊,却是强硬地直着颈说道:“保护掌门,何错之有?”
其实现在连他都在怀疑井九的身份,只是看着那些飞向小庐的飞剑,他想都没想便召出了飞剑去战。
这大概就像当初西海之战时,太平真人眼看着便要各宗派的强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