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的想法确实很荒唐。
就算其余的问道者知道他的想法,也不会相信。
问题在于,如果真的只是一个荒唐的想法,为何井九会做这么多事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把自己逐出幻境?
童颜想着这个问题,忽然觉得峰顶的风比往年更冷了些。
……
……
对生活在皇宫里的人们来说,冷宫自然是最寒冷的地方。井九不这么想,因为他没有什么感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还是住在正殿里,一应规矩照旧,帐暖几亮,只是宫门被封,太监宫女不准和他说话。
某天夜晨,青鸟落在窗前,咕咕叫了两声。
井九结束冥想,睁开眼睛。
青鸟从榻上踱到他的身前,抬头看着他的脸说道:“你那份罪己诏写的真精彩,我都差点以为你是个白痴昏君。”
井九说道:“大学士的文字不错。”
青鸟这才知道居然连罪己诏也是代笔,展开右翅遮住头,无奈说道:“你还能更懒一些吗?”。。
井九嗯了一声。
青鸟觉得和他聊天真是世上最无趣的事情,强打精神说道:“你绝对想不到我在哪里看到的这份罪己诏。”
井九心想都城与各州郡的城墙上都应该有,我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青鸟说道:“是在赵国的皇宫里。”
井九说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青鸟说道:“我按你说的去各处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了一个人。”
井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青鸟凝重说道:“赵皇好像也醒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在遮阴的栗树下()
按照井九的建议,青鸟在这个世界里走了一遍,去寻找那些可能看破天机的人,直到最后她才去了赵国皇宫。
她不喜欢去赵国皇宫,因为这座皇宫里总是充斥着药味与阴暗的味道,与赵国在大陆的形象截然不同。
而且她很不喜欢那个太监。
青鸟落在檐角,在暮色里看着就像是一只檐兽。
何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那份楚皇的罪己诏。
他的眉毛很细,脸色有些苍白,视线在诏书上停留的时间越长,细眉便挑得越高,神情更加阴鹜。
在幻境里停留了太长时间,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无法忘记,比如幼年时的痛苦,那只偶尔出现的、烦人的青鸟,还有某些人的身份——他知道楚皇是与自己一样的人,更清楚那位靖王世子应该是自己的朋友,不过可能正是因为朋友这个词,让他从来没有与沧州方面直接联系过。
靖王世子死了并不让他感到悲痛,反而是这份罪己诏,让他替楚皇感到憋屈与愤怒,觉得好生无趣。
活着真是一件寡然无味的事。
何霑离开御书房,来到一座宫殿前,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药。
这药是他自己配的,药房接受着最严密的监管,没有人可以下毒。感受着碗底传来的温度,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对书案后那位穿着明黄衣衫的年轻人说道:“陛下,该吃药了。”
赵国皇帝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开始咳嗽起来,有些痛苦。
他的脸色很苍白,与何霑站在一起仿佛同胞兄弟,只是何霑的苍白源自少见阳光,他的苍白是因为病痛。
赵皇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接过何霑从匣子里取出来的冬瓜糖含在嘴里,脸色与精神都好了些。
何霑劝说道:“没必要把自己逼迫得如此之急,不妨多休息会儿。”
赵皇走到墙边把布帘拉开,指着大陆地图说道:“还有这么多地方等着我们,怎么能不着急?”
他的父亲必然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昏君之一,而与之相对,他也必将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赵国在他的统治下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姿态,锋芒渐露,所有的阴暗面又尽数归了何公公,所以他的形象无比光明,颇得民心。
何霑想着先前那封罪己诏,淡然说道:“至少楚国那边不用再担心了。”
赵皇说道:“靖王魄力不足,畏惧少岳先生的能力,必然不敢起兵造反,只会带着沧州另投新家。”
何霑说道:“我这些年与沧州方面联系不多,很难争取,但即便他要投咸阳,我也会想办法多割些肉下来。”
“大概方略便是如此,具体操作你与军部看着办,只是……”
赵皇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需要再像前些年那般行事太狠,把自己的名声弄得这么坏,没什么好处。”
何霑平静说道:“我喜欢让人害怕,这样方便做事。”
赵皇摇了摇头,指着地图上另外一处说道:“崤郡的水渠快修好了,筑高坝的事情,你交给别人去做。”
何霑看着那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平妃宫里的小太监,皇帝陛下还是那个不知何时就会被赐死的太子。
他们在御花园的湖边聊过很多事情,比如怎样摆脱现在的局面,如果他们成功后,会做些什么事。
崤郡的水渠便是当时他们的话题之一。
这个水渠对赵国很重要,一旦修好,可以灌溉千万亩良田,同时还会成为悬在齐国头顶的一把利剑。
为了修好这个水渠,赵国花费了极大的资源与精力,甚至被迫减缓了消化罗国的过程。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道高坝如果将来真的动用会大伤天和,具体的主持者必然会遗臭万年,所以赵皇不想何霑亲自接手。
何霑这次没有拒绝陛下的好意,说道:“我会挑选合适的人选,齐人肯定会想办法捣乱,到时候顺便再杀一批。”
皇帝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能不能不要整日都想着杀人?”
暮色渐深,窗影渐淡,殿里的光线红暖一片。
皇帝与何霑的声音越来越低。
太监与宫女在殿外看着这幕画面,脸上露出笑容。
这种君臣相得、共商国是的画面,宫里的人早就已经看惯。
只可惜何公公是个太监,而且名声太差,不然肯定会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夜色渐至,宫里燃起了灯火。
皇帝有些累了,咳了几声,在何霑的搀扶下坐到榻上。
何霑再次说道:“你要保重身体。”
皇帝左手扶在膝上,挥了挥右手,说道:“你知道朕活不了几年了,怎么能不着急?”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这时候应该痛哭流涕,说什么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
何霑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看着皇帝。
皇帝低着头,有些疲惫。
他看着皇帝的头顶,三个漩很清楚,那代表着聪明。
皇帝从来都是很聪明的人。
“朕想为赵国子民,为天下人做些事情,如果朕来不及……”
皇帝依然低着头,说道:“你帮朕把这些事情做完。”
就算皇帝没有这样要求,何霑也会这样做,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他忍受着屈辱与痛苦、行走在黑夜里不见阳光,就是为了最后扫平诸国,成为天下共主,最终问鼎成功。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了一句话:“这是遗言还是托孤?”
遗言与托孤的区别在于孤那个字。
殿里变得很安静。
太监宫女早就已经避开。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还是不支持我的决定?”
就在前几天,赵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身体虚弱,没有子嗣,决意从宗室子弟里选一侄儿过继为子。
最终经过几番挑选,皇帝选中了河间王府那个号称聪慧又老实的小家伙。
“我一直反对这个决定。”
何霑平静说道:“那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事涉皇位继承,一个太监没有资格评论,遑论出言如此粗野而放肆。
皇帝却没有生气,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能如此了,你帮我看着。”
何霑说道:“好。”
皇帝这时候却愤怒起来,因为他知道何霑是在撒谎。
何霑刚才问这是遗言还是托孤,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现的非常明确。
“朕知道,朕死后你不会像待朕这样待那个孩子。”
皇帝盯着何霑的眼睛,说道:“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想成为真正的皇帝。”
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
关于这件事情,在朝野间甚至异国都有很多流言,皇帝没有问过,何霑也没有说过,直至今夜。
皇帝的脸色更加苍白,眼里跳跃着愤怒的火焰,仿佛看着一个背叛的小人。
何霑被他的眼神激怒了,说道:“没有我,你能当上这个皇帝?没有我,你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皇帝沉声说道:“但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何霑微嘲说道:“为什么?因为你是皇帝我是臣子?”
皇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因为我们是朋友。”
何霑说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始终记得朋友这个词不可相信,听着便有些恶心。”
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当年御花园坡上的那棵栗子树,你是不是做了手脚?”
何霑微微皱眉,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皇帝说道:“你当时神功未成,难免会留下些痕迹。”
何霑说道:“当年你也查过我,知道我与洪老太监有关系,才会与我相识,说白了,你也是在利用我。”
皇帝带着些怅然说道:“是啊,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何霑沉默不语。
皇帝忽然咳了起来,显得很是痛苦。
何霑微微皱眉,取出一粒丹药,斟酌良久,切下约四分之一,喂入他的嘴里,扶他躺下。
皇帝咳嗽渐止,平静了些,闭目养神。
何霑告辞,准备离开。
皇帝忽然喊住了他,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何霑身体有些僵硬,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皇帝收回视线,望向窗外的星空。
“我以往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直到发现你对这个世界始终没有感情,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何霑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皇帝说道:“对这个世界来说,你就像一个永远的客人,对你来说,朕似乎永远是个陌生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何霑低着头想了会儿,说道:“我会侍候你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做,我也会保皇后一世福泽。”
说完这句话,他向殿外走去,从始至终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如果你不是太监,朕把皇位给你又如何……”
皇帝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走到殿外,自有太监替他披上大氅。
夜深时分,难免有些寒冷。
数十名太监簇拥着他向皇宫外走去。
这些太监都是他的下属,拥有极其可怕的战力,在这种情形下,想要杀死何霑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眼看着宫门就在前方,何霑忽然停下脚步,说道:“我要去某处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那些太监闻言而惊,心想天下想杀何公公的英雄豪杰不知多少,便是皇宫里也不安全,公公这是要做什么?
何霑来到御花园里。
他站在那棵栗树下,沉默看着远方。
星光洒落黑色大氅。
他看着就像一个怀旧的魔鬼。
……
……
(注:章节名来自——在遮阴的栗树下,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天下藏于吾身()
(昨天把阴鸷写成了阴鹜,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用五笔的,不用拼音。这样的低级错误现在很少犯了,说明我有文化了?不,只是说明我现在写书越来越少用那些复杂的字了。难道这就是懒吗?当然不,是多了自知之明,而且审美更加进步了。今天是大道开书一周年,简单概括一下:我很满意,谢谢大家。)
……
……
何霑走出皇宫,带着太监们在街上行走,行人纷纷避开。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因为长街尽头有一座阴森的衙门。
这里便是何霑创建的缉事厂,由陛下直管,那么在大多数情况下便意味着这就是他的衙门。
缉事厂拥有数千名密谍,数量更多的缇骑,高层官员大部分都是何霑提拔的太监,可以不经有司批准,直接监察、缉拿大臣甚至王公,拥有极大的权力。
太监官员们都穿着很低调的黑衣,那些武力高强的缇骑统领则是身着锦衣,哪怕在夜色里,依然耀眼。
何霑走进衙门,太监与缇骑统领们纷纷躬身行礼,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最高处,解下大氅扔给下属,在椅子里坐下。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拜见千岁大人。”
何霑依然面无表情,手指微翘,示意众人起身,用右手撑着下颌,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下属们知道大人的习惯,照惯例依次上前开始汇报最近的情况。
“万松书院的学生怨言极多,甚至暗中与齐国的儒生联系,想做大逆不道之事,其中领头的十三人已经下狱。”
那位官员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消息泄露的有些快,书院学生已经聚集,如果强行弹压,只怕会引发……”
何霑闭着眼睛说道:“书生不能杀,杀了反而如了他们的意,至于如何处理,难道还要我教你?”
他的语气很平缓,那位官员却是瞬间被冷汗湿透了衣背,声音微颤说道:“厂里在做准备,只是那些来往书信做出来还需要些时间,我们会指证领头数人通秦,接着会有义士闯入他们的家里,或者纵火,或者杀人……”
何霑有些不满意,说道:“还是太粗暴了些,再细致点。”
那位官员擦着汗退了下去,接着有另外的官员上前汇报:“齐商对崤山水渠一事反应颇慢,但贺、肖两家明显已经警惕,往都城里输入大量银钱,试图买通朝中大员。”
何霑睁开眼睛,在下属们的脸上缓缓扫过。
如果说齐商想要行贿朝臣,缉事厂的这些太监自然是重点,只怕早就已经被喂肥了。
没有人敢抬起头来与何霑对视,那位汇报的官员强行镇压住心头的畏惧,脸色微白说道:“请大人示下。”
“崤山水渠不会动,所以齐商的钱,你们可以随便收。”
何霑面无表情说道:“但我要的东西他们也必须赶紧送上来,要多少钱我都给,可如果他们还不肯把宝船的资料送过来,那就把齐国海商羞辱我朝使臣的消息放出去,接着……让兰屿登岸吧。”
缉事厂官员们觉得衙门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齐国商人可以收买,也可以靠杀戮来威慑。谁都知道小何公公的耐心不好,一次收买不成便要杀人,但今天很明显他的杀气格外的重。
齐国海商羞辱赵国使臣自然是莫须有的事情,兰屿却是实实在在的杀神——无论齐国还是赵国,就连缉事厂的官员都在猜测,这位著名的大海盗会不会是小何公公养的一条凶狗。至于公公为何如此关心宝船的资料,却没有人能想明白。
第三位官员开始了自己的汇报:“陈御史还是坚持不肯认。”
“那就继续审,好好审,用心审,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活的太舒服。”
何霑想着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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