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毫发无损而小少爷却挂了彩。
弥次郎的左手小臂有一道狭长的伤口,染红了身上华贵的白底锦鲤纹羽织,在剧烈的呼吸和因受伤和实战的紧张感而有力泵动着的心脏作用下不停地往外冒着血。
恐惧感笼罩了弥次郎的内心。
他不断地用武士守则来激励自己,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向小臂的伤口专注于面前那个敌人。但又始终无法忘掉受伤的那一刻如同火烧一样尖刺的疼痛和冰冷的刀刃触感。
“没什么难度,我便是为此而生的。”哪怕在之前与山贼的冲突之中他没有上到前线去参加战斗,弥次郎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可以表现得和自家的那些成年武士们相差无几的。
但战场的情况是复杂的,对付山贼的那一次战斗武士们也都是穿着全身的铠甲并且还有马匹,在装备上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可他眼下孤身一人,对面是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的流寇,体格和体能在他之上,虽说武器不如他,但却通过其它方面弥补了。
越是拖下去,对自己越是不利。
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左手因为流血过多而开始出现僵硬颤抖的迹象,从握持刀柄的大拇指总是感觉难以握实难以发力看来,多半不只是皮外伤,皮下的肌腱也是被划伤了。
这真的本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只是独自出来散散心的弥次郎在路上遇到了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在骚扰女性,而他本着武士的精神仗义相助。
当那平民的女性转身就跑丝毫没有打算找人帮他这个一脸稚嫩的少年时,他没有多想什么。
甚至于当对面的中年流寇拔出了短刀的时候,他也仍旧是自信的,甚至于认为这是一个留下名声,证明自己武力的好机会。
后悔的事情有很多,或许自己出门之前告诉一下同伴的话一切就会有所不同。当鲜血涌出感受着疼痛和自己生命的流失,许多的悔恨纠结在心头。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不当一回事的关于归一流的记载,又想起了内心无比抵触的亨利和米拉的批评。
必须前进,必须打破困局,必须反击打倒对方,从绝境中取胜。
在面临巨大压力时人的思维速度会变得飞快,他从过往记忆阅读过的书本上面挑出那些神往无比的武士们逆流而上打破困境的案例,一遍又一遍地鼓励着自己。
可脚却始终迈不动。
“父亲、母亲。。。。。。”脱口而出的话语失去了往日的傲气,在这一刻他失去了那副好斗又强硬的外表,变回去了尚未长大的小少爷。
无意识说出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这一切,动摇的内心加上负伤的手臂,中位姿态警戒指向对手的刀整个都开始握不稳与身体一并颤抖晃动了起来,而对面那五大三粗的流寇看见这幅德行放声大笑了起来:
“怂了吗,害怕了吗!哭着喊爹妈的名字了,哈哈哈哈哈!嚣张劲头哪去了!”
仅仅只是年纪比他大并且见过血,这毫无训练的粗野流寇,就在初回的交锋之中因经验缺失而有所犹豫的小少爷挂了彩。
实战中拼的是谁更狠。
他的经验更多是使用木刀进行的比武,因而当他习惯性以自己惯用的技巧打算击倒对方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是开锋的真剑。
弥次郎犹豫了,他认为对方只不过是调戏人而已罪不当死。他做了有经验的剑客绝对不该做的事情——在白刃战的时候心有迷茫,并且在招式用出去之后却还临时变卦,担心自己下手过重。
犹豫不决促使他未能发挥出自己原本应有的技术,因此明明是抢攻的,却因为自己试图点到为止而没有命中。
下一秒对方就冲了过来,久经训练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弥次郎立刻反应了过来格挡,但是锋利的锐器和圆滚滚的木刀不同,他挡住了对方的刀刃,却因为手臂不小心碰触到了已经被架住的流寇的短刀,就被割出来一道伤口。
在木刀的对决当中这是常有的事情,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手臂被对手的木刀轻碰的感觉——反正只要不是击打命中,按照规则就并不算对手得分。
但锐器终究是不同的。
亨利和米拉所说的话,当初归一流弟子的遭遇,从未如此明晰深刻地烙进他的记忆。
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吗。
失血过多而开始颤抖的左手已经难以发力,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身体也全然无法发挥出他惯用的技巧。对方在嘲笑,但是弥次郎就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他的高傲全部不见踪影,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恐惧和后悔。
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自己的错误,钻牛角尖,思考着倘若自己哪一步有所变化的话兴许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
他开始反思那明明不可能改变的过去的举措,开始设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而不是专注于突破眼前的困境。
他慌了。
他绝望了。
他害怕了。
不论表面上再如何嚣张,不论挥舞木刀多少次,弥次郎始终都只是一个在温暖的环境和父母亲的关爱之中长大的。
有些被宠爱过头的男孩。
他犯了武者的大忌,在战斗之中没有能够做到心无旁骛,而是钻牛角尖开始自责,进而失去了前进的自信。
他觉得自己赢不了了,又对战斗失败的下场——死亡——有了清楚的认知,因此开始变得犹豫不决。
再多的内心自我鼓励,脚也还是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流寇眯起了眼,目光锐利。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个武士小少爷已经输了,他也开始盘算要不要留手,只是把对方身上值钱的扒下来就走,毕竟杀了一个看起来很有钱的武士对他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多好处。
——
“咦,那不是弥次郎少爷吗?”“你在干什么。”
突然响起的女人的声音,第一个是措辞严谨的月之国语言,一听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紧接着的却是发音不甚标准,用词也稍显粗鲁的另一个人。
白发的女孩和博士小姐从对峙着的二人身后的小巷走了出来,紧接着是樱和璐璐。
出来逛街买东西的四人迷路了,自信满满的博士小姐认为自己对城镇规划也有所了解因此充当了导游的职责,但是她终归是星咏博士而非国土博士,因此只是越绕越晕。
在彻底迷了路之后本着“朝着一个方向走的话肯定能找到出路”的想法开始走的四位女性,最终就莫名其妙地撞上了这样的一幕。
“啧,认识的人吗。”流寇咂了咂舌,然后抬起了脚跟。
“我——”头脑混乱的小少爷听到动静回过头,却说不出话来,而眼尖的洛安少女在一瞬之间捕捉到了他左手撕裂的宽大羽织袖子底部染红的颜色和正在滴落到泥土地上的鲜血。
弥次郎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呼吸紊乱身体颤抖。
金属反射着阳光,血腥味和因为战斗的燥热而冒出的汗臭味混搅在一起。
这是米拉熟悉的味道。
她反应了过来。
“接好——”在一瞬之间,洛安少女把手里买下来的小吃和清酒丢给了旁边的绫,紧接着如闪电般冲出的同时,一摘遮拦视线的斗笠就朝着流寇这边丢了过来。
“啧,女人?”中年人的冲向弥次郎打算抢攻的步伐因为迎面甩来的斗笠而下意识地止住,他抬起手挡住了没有能够造成多少伤害的斗笠,但米拉本就不打算依靠轻飘飘的斗笠造成真正意义上的杀伤。
流寇和弥次郎之间的距离,相比起洛安少女和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她靠近需要时间,而对方能够更快地攻击到弥次郎。
所以米拉果断地丢出了斗笠。
——让他停下步伐,不拉近和弥次郎之间的距离争取时间。
——又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视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她所需要的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当流寇缓慢地放下了挡在自己脸前的双手,正打算泄愤又显示自己蛮力地踩坏碾碎地上的斗笠时——
女孩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她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压低了身形,果断而又迅猛地以大步冲刺拉近距离,直接就冲到了弥次郎和流寇的中间。
“这他妈——”匆忙反应过来的流寇还没来得及把持刀手放低,单手刀出鞘的一瞬间配重球就直接由下而上地磕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失去了平衡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但仍旧没有失去意识。
“喝!”米拉紧接着在挥舞的过程之中偏转手腕,用厚重的刀背在他的前额上面追加了一击。
“咚!”对方立刻翻起了白眼,但追求速度的女孩知晓自己的攻击未能完全让他丧失战斗力,因此在他倒地的一瞬间又对着流寇的腹部重重踢了一下。
“呃啊——”吃痛而下意识蜷缩起来的中年流寇松开了右手握着的短刀,而洛安少女在保持着刀尖对着他的同时转移了位置并且看都不看地就用脚尖把短刀给踢走,踢到对方无法碰触到的位置。
刹那间的交锋,她已经完成了击倒和缴械这两件事,并且还留了手没有让这个人在和平的城镇之中血溅当场,避免被官府问罪。
“呃——”其它四人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呜啊——”疼痛不已头昏目眩的流寇不知道该捂自己独自还是捂脑门的蜷缩起来哼哼叫着。
“樱和绫检查一下弥次郎的伤势,璐璐,把酒和小吃的包装绳解开然后拿过来。”依然保持冷静的米拉语速飞快地开口提醒,而绫和樱还有璐璐这才反应了过来。
两人快速地靠近愣在原地的小少爷,而夷人少女则是解开了包装绳任由那些东西散落原地就走了过来。但在博士小姐打算检查他伤口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掰不动弥次郎虽然颤抖却紧紧握住腰刀的手。
他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这,你放下刀啊!”上来帮手的花魁有些不悦地开口这样说着,但是小少爷却像失了魂一样怎么喊都反应不过来。
“用膝盖压着他的腰——”仍旧保持着警惕用刀指着流寇的米拉指挥着璐璐把对方彻底禁锢住,娇小的夷人女孩略微有些吃力地把流寇翻了过来让他面朝下对着泥土,紧接着用膝盖压在了他的腰部利用体重不让他翻身反抗。
之后像是捆绑猎物一样反绑双手的手腕和双脚的脚踝,并且将手脚系在了一起。
“接下来?”被彻底禁锢住的流寇终于失去了威胁,璐璐转头看向米拉,而其余二人终于把弥次郎的手指掰开卸下了刀,开始给他处理起伤口来。
小少爷在放松的一瞬间直接整个人就软倒了下去,而确认没有了威胁的洛安少女这才把随身的单手刀收了回去并且捡起了斗笠,但就在她拍了拍上面的灰打算戴回去的时候,另一侧却又出现了动静。
“。。。。。。”
短短时间的眼神交锋,双方就很明显都判断清楚了局势。
新出现的七八个人都是男性,年龄有大有小,但打扮都不像什么好人。
而他们在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中年流寇之后,眼神就变得有敌意了起来。
“啧——”米拉转过了头。
“跑!”
第九十九节:无妄之灾(二)()
不论在里加尔还是在新月洲,但凡稍微正规化、精锐一些的军队,往往对于入选者的身高乃至体重会有一定程度的限制。
“身高在某某程度到某某程度之间,体重在某某程度到某某程度之间者方可入伍。”类似的词眼在里加尔的公爵亲兵招募抑或月之国的足轻扩编——尽管如今因为缺乏战争新京已经很少这么做——公告当中往往可以找到。
普通人很少理解为什么要有这种限制条件,一些因此被刷下来没法进去的人也许甚至会心怀不忿。
而当这些对此知之甚少甚至怀抱有敌意偏见的人,瞧见了那些优秀精锐士兵们衣甲鲜亮,体格和身高都相近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迈着优秀整齐的步伐进行阅兵游行时——
“哦,就是为了好看。”之类的结论,便会带有一丝鄙夷地被作出。
人是一种非常肤浅的生物,总是善于以貌取人,以自己浅显的知识去套用在他们无法理解的事物上面:擅自地为动物代入人类的情感纠葛编造生死离别的故事;又或者是以粗俗的见解认为自己远比真正的专业人士更为优秀。
士兵是上阵杀敌的职业。
哪怕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确实很多东西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意义,但是身高和体重限制在一个层次内,并不紧紧只具备有阅兵时看起来整齐划一的炫耀意义。
经历过战斗的人便会深刻地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快动起来啊!”花魁有些不耐烦的话语响彻在小巷之中。
米拉一行四人皆是女性,其中博士小姐和璐璐的身高更是只有一米五以内,体型十分娇小。
樱虽然身材高挑,但却十分纤细,也并不是有力气的人。唯一算得上体力相对优秀的,也就仅有身形和她差不多却锻炼充分的我们的洛安女孩。
但她需要负责战斗。
弥次郎整个人都呆滞住了,他身体僵硬像个木偶一样迈不开腿。这位平日里有些嚣张的小少爷见了血变成这样一幅窝囊样实在有些让人大跌眼镜,可眼下不是嘲讽他的时候,他们需要脱离险境。
一米七身高经常锻炼又是小少爷出身营养充分,弥次郎虽然在宽大的衣服下看起来也不甚高大,但体重也是有60公斤以上的。
这样的一个大活人自己腿麻了没办法走路了,光靠娇小的博士小姐和璐璐还有高挑纤细的花魁,三人一起搀扶着他都跑不了多快,而且她们没跑多远就变得精疲力尽也气喘吁吁了起来。
米拉有些焦虑地看着后面,新出现的那些地痞流氓果然是地上那个人的同伙,因为其中二人出现以后立刻蹲下开始帮那人解绑。他们当中有年轻的也有中年的,但无一例外都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
“这个人数我一个人能搞定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洛安少女的内心十分忐忑不安。若是她手里拿着其它类型的武器也就算了,随身的只有一把不怎么长的单手刀,这种自我防卫的武器攻击距离太短了,一两个人还好,七八个这种层次的人数,她冲过去估计没能挥几刀就会被包围。
这也是为何米拉第一时间会下达逃跑的判断的缘由,能够一个人打三个人以上的话,你必须在很多方面上具有优势:例如着甲、使用长度和重量都更高的重型主战武器、骑马,或者在体格和技巧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对自己的实力认知不够明确导致和预想情况有别进而搞砸的例子有弥次郎一个已经足够,米拉可不想步他的后尘。
“跑什么跑啊,跑得掉吗,附近都是我们青山众的领地懂吗?”
“都没搞清楚局势就在这里闹事?”
两个高低不同但同样粗鲁的声音先后响起,而洛安少女因为这句话才终于开始注意起了周围的环境——
这里的房屋相对破败古旧一些,尽管和人的房屋基本都是木加上纸结构的,但这里许多人家就连窗纸都有填补过的破洞,很显然正是所谓的贫民街。
但更为重要的是这里并非没有民众,实际上她回头扫视一眼的时候便有不少民众透过自家的窗户缝隙或者门缝看向了外面和米拉对上了眼,只是对上眼神的一瞬间他们就都藏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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