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家主在二十六年前接手之时,就恰逢这种关系紧张的情况:远道而来的南蛮人在蠢蠢欲动,所谓纯白教会的外来教派一直在各地徘徊试图扩大信众——新京有了别的东西需要担忧,而藩王们自然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国家大事他操不了心,因此只能努力耕耘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通过整合本地原本就有的零散小手工竹器产业,拿出青田家自己的家底投资扩大生产规模,建造各种便利的措施,鼓励人们从事这一产业,他打造出了青知镇自己的支柱。如此一来哪怕其它商人因为各种变故而不从这边经过了,也不至于树倒猢狲散。
自身有某一独特优势,要远比单纯依赖不知是否可靠的外力更加靠谱,而这些年来的经营,已经令青知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庶领地。
欣欣向荣,大抵是用来形容这一个小镇最为合适的词汇。
作为这样一处领地的最高掌权者,青田府邸的早晨是从大约五点少许开始的。
夏季日照时间长,天总是很早就亮。饲养在外围的公鸡在天色逐渐从湛蓝转为浅蓝的时间点便开始打鸣,而随着声音的响起,仆人们也陆续地起了床,睡眼朦胧地开始预先做好准备。
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就连仆从的人数也都会显示出其豪气。
烧火做饭的就要一组16人负责,淘米的,劈柴的,将腌渍萝卜取出并且切成漂亮的小块摆上装盘的。
简单洗漱过后仆人自己都未曾吃饭,便开始忙活起主人的早餐来。
因为主母有着清晨沐浴的习惯,还需要有人专门去烧热腾腾的水。水温高了或者低了都是要挨板子的。除此之外水都有讲究:直接从河里提起来的水带着河流的腥味,总是会令主母皱起眉毛面色不悦。尤其是在烧热了过后,哪怕看起来清澈,却始终会有些些刺鼻的味道。
这种水仆人们自己用也就算了,要拿来给大人们沐浴洗漱乃至做成饭菜,势必会让尊贵的大人失去了胃口,毁了一天的好心情。
因此青田一家乃至居住于府邸上的贵客、负责护院的高级武士们日用的水,得是从山上引下来清泉。带有竹器的清香者最佳。
泉眼专门有人守着,提早一天就去用上好的木桶承接带回,放在扶桑之地运来,用当地富有磁性的黑泥烧制的巨大黑陶水缸之中,盖上橡木的盖子,静静沉淀一夜。
直接饮用都有一股清澈甘甜味道的泉水经过这样的手法,便会拥有沁人心脾的味道。
以此淘洗、浸泡,之后再用柴火慢烧煮成的白米饭,一旦开锅就芳香四溢。哪怕只能等主上们吃完吃那些锅巴与残羹剩饭,仆人们每天也依然盼着这一顿相较外边又黄又硬的糙米饭而言更加丰盛的餐点。
而用这样的泉水,再佐以各种晒干的花瓣进行沐浴,便是主母年近四十却仍旧有少女般肌肤的秘诀。
络绎不绝的仆人四处奔走,忙活着自己的事情。而等到他们醒来已经忙活了有半小时左右,负责看家护院的下级武士、足轻们才分别醒来。
武士们的一天是从整理自己仪表开始的,哪怕下级武士只能使用棉麻制成的衣物,整理得一丝不苟也是他们的指责所在。
月之国整体十分潮湿,若不每日保养,那么武器生锈也是常有的事情。
以黄铜铸造的刀镡若不每日擦拭很容易就会发绿发黑,而通常抛光如钢镜一般的刀刃有了锈点也会十分明显。每日早晨如仪式一般检查自己的随身武器与其余细节,不论是乡士还是高级武士,都是一门必修的课程。
而足轻等武装随从的日子就没有武士们这么闲情雅致了。
他们不光需要保养自己的装备武器,还需要负责清理照看武士老爷们的甲胄。
月之国的甲胄虽涂有大漆,不像里加尔人喜欢的抛光板甲那么容易生锈,却也并不是全然不受环境影响。
倘若保存环境不好,湿气侵蚀之下漆膜也会脱落,或是像人脸上生痘一样从漆的下方生锈鼓起。因此擦拭掉表面的落尘,保持环境干燥,是足轻们所必须做的事情。
青田家的财力十足,因而高级武士多半会有好几套甲胄以适应不同的情况。而即便是普通的乡士也大多会有两套盔甲。
除了放置在自己家里作为武勇彰显摆设的一套以外,其余大多都会被收入和人称作武具房的军械库之中。
而足轻们在醒来整理保养好自己的东西过后,便会陆续进入武具房之中,开始一一保养清理高级武士们的装备。
他们的担子很重。
自己的装备必须保证一尘不染不能有生锈,还必须保管武士老爷们的甲胄。不论哪一边都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就要挨打挨罚。
而最为可悲的,也许是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有结束这一事实。
在仆人们忙活了一个小时有余,而足轻们保养完了自己的装备开始进入武具房保养武士们的装备;低级武士们优雅得体地整理完自己的仪表、擦拭完武器,拿出纸笔开始书写些诗词的时候,青田城主一家以及那些高级武士还有门客们才终于醒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堂,6时半左右的夏日朗朗晴空照耀着大地,尽管气温上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却无声地向人们宣告着光阴的流逝。
自那异邦的不速之客到来,而后以历练之名弥次郎与他们同行出发,已经过去了好一些时日。
青田镇总体来说似乎对此毫无反应,镇民们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而虽说夫人有时会唉声叹气担忧着自己远方的孩儿,却也并没有严重到影响家里状况的程度。
在仆人和随从们都早已醒来事先做足了准备的情况下,领主一家的清晨过得有序而又平凡。
在侍女伺候下洗漱或是沐浴更衣,之后被端上来的早餐热腾腾散发着香气。和人贵族进食的过程永远都是安静又守序的,缺少里加尔贵族们的大鱼大肉大声呼喝,他们像是就连早餐都在注意克制着自己,不发出过大的声音,哪怕咀嚼都是紧闭着嘴。
除非特殊的情况,庆祝某些东西之类的宴会,否则席间多半不会有交谈。
只是安静又细致地品味着朴素却又美味的早餐。
以山泉水浸泡,柴火慢烧熟成的米饭,配上金黄色切成小块的腌渍萝卜。爽脆的口感和浓郁的味道使得人精神一振。
一茶碗的米饭配合萝卜很快便可吃光,最后再以一碗热腾腾的浓汤收尾,几乎没有人会留下剩饭剩菜。
但这悠闲的时间也只到此为止,青田家到底是一镇之长,每天所需要过目的,所需要管理的事物多如牛毛。
哪怕经营的年头已经许多,来往的商人之中认为关税过高拒绝支付乃至于闹事的也仍旧有之;某某竹器匠侵占了另一家的领地,私自砍伐了别人打算再留一阵子待其长成的竹子;某某商人进了一批货却迟迟不肯支付货款。
哪里出现了盗匪,又有谁打算向领主禀报一些什么事情。
繁荣的小镇每日需要处理的事情,忽然又发生的事情数不胜数,而哪怕其它人已经整理过问,很多事情的最终裁定却仍旧需要由青田本人来进行。
若是注意到下面的人糊弄了事或是吃了贿赂,在上缴的报告当中含糊其辞,他便必须派信得过的人前去刨根问底,看看哪些是需要治罪清理的,保证整个小镇所有吃公家饭的人都在做实事。
如同照看菜田的老农,不光浇水施肥,还总是得注意把虫害及时清理。
以自己一人的能力奠定了如今的青知镇,又以自己一人的能力维持着整个小镇的运转。
不是没想过要培养出来足够可靠的助力,只是这个国家那坚实到几乎不可动摇的阶级关系,虽然给予了下面的人对于他的无条件服从,却也使得他们失去了在此之上拼搏的动力。
远近的人们都知道青田家的发迹史,许多人都口口声声说着要成为下一个青田。
但当机会真的摆在他们面前时,面对那盘根错节坚实而又不可动摇的上层阶级,极少有人有那个勇气真的发起挑战。
绝大多数都会龟缩回去,念叨着“平平淡淡有什么不好”,继续过自己原来的日子。
这大抵,就是这个国家的局限性了吧。
每每遇到类似的情景,青田的内心都会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做一天僧人敲一天钟。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余下的事情哪怕看到了,哪怕只是举手之劳,也并不会过问。
甚至分内之事也往往会有人糊弄了事。
所有人都似乎对周围的事情是不敏感的,是迟钝的。
虽然这些人都生活在同一处地方,但是却又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
“本分。”
“本分。”
停笔之时,已然是中午。处理完了所有的文书,青田摇着头,如是感叹着。
“仿佛只要大家都固守本分,一切发生的事情就都不存在,世界就还是美好的。”
“唉——”他一声长叹。
“咔嚓——”而门外响起了盔甲碰撞的声音。
“主上,是时候赴宴了。”
穿着一袭轻装甲胄,须发灰白的年老武士这样说着。
他的面容与青田有几分相像,但更像的还是已经不在此地的青田乔。
“老叔啊,你真的不必这样。”城主没有摆身份,而是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跟他这样说着。
“不光是在下,令海也一样。”年老的武士让开了身体,外面是一众全副武装的武士,人数不多,但从气势来看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只是平均年龄都有些高。
“你们啊。”青田再度叹了口气。
“都是些死而无憾的老家伙,无牵无挂,主上不必担心。”
面容肃穆的武士们都穿着轻便实用的甲胄,系甲的绳索扎紧,武器也挂得牢牢实实的。
“看来我是拗不过你们这些叔叔辈的了,哈哈——”他回过了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内,侍从们都已经预先吩咐放假了。
“那就走吧!”早已穿上了华服的城主站了起来,久违地没有人伺候他穿鞋,因为宽大的服饰缘由,半天都未能穿上。
“让在下来——”
“您是在做些什么?”
二十来个男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侧。
穿着外出用服装的夫人满面怒容地看着青田。
“哎呀,露馅了。”而城主像是个小男生一样挠着头赔笑。
“我不在的话就连鞋子都没法自己穿吗,真是的,为什么我嫁给了这么没用的男人。”怒气腾腾的夫人似乎是一路跑着回来的,她面色泛红,头发都乱了,而且因为出汗的缘故衣物紧贴着身体。
“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吗?”
“想都别想。”
一边教训着城主,夫人一边蹲了下来帮他把华贵的布靴一点点穿好。
“就不能让我自私一回吗。”
“不能。”
“我还真是娶了个不得了的老婆啊。”
“那还用说。”
沉默的年老武士们看着城主和夫人斗嘴,而待到城主的鞋子在夫人的帮助下穿好过后,他又伸出手去,帮她整理起头发来。
“弥次郎知道了,肯定会发火吧。”
“我始终无法原谅您将他托付给不知深浅的南蛮人这一事实。”
“但我亦理解这是唯一的选择。”
“走吧。”青田微微一笑。
“赴宴去。”
“是。”而武士们齐刷刷地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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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曼新历1531年,月之国历4164年4月底,在已经步入南方的亨利等人在进行下一步的前进准备,多数队伍成员对此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青知镇完成了一次权力交换。
镇上的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但因为对他们的生活目前没有立即的影响,大部分人也便选择了安分守己。
一些酝酿已久的东西开始悄然运作。
自洽自容地运行了漫长岁月的月之国的整个系统。
由此开始脱节。
第九十七节:西方的故事()
拉曼新历1531,白色教会神历1332年,西海岸联合王国历2年的4月到5月,在一系列因果的共同推动下,成为了一个注定会为后人铭记的时期。
起初只是极小规模传播的假说,流传在白色教会的高层、魔法师和与之关系密切的圈子当中。
说法很早就已经冒出,大抵是在3月伊始,天空中的月亮化作一片血红那一夜之后的一周时间内便出现的说法。
但酝酿至4月底时,到底是有谁大嘴巴炫耀无意泄露还是有意为之我们无从知晓。能够明白的就只有,自帕德罗西帝国北方领省伊始,民众之间有一个像是瘟疫一般具有极高传播能力的消息迅速地扩散。
它像是干旱已久的阿布塞拉大草原上忽然晴空一声惊雷所溅下的火花,星星点点毫不起眼,但因为其它事情而掉以轻心的刹那,便已经发展成难以扑灭的硕大局势。
市民之间流传的消息被大街小巷里走跑的个体商户听闻,个体商户又以此为谈资告知自己合作的商会,商会的人在外出收购农产品的时候再多嘴一句说给了农民,而农民回家就告诉了自己的长舌妇妻子;听到了这样消息的小孩虽然不甚理解内容,见大人们都在说这些因而也觉得是一个值得告诉自己玩伴的消息,而玩伴是码头工人的儿子,消息就这样以飞快的速度传播,仅仅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帕德罗西帝国上下就都流传着这样的消息:
“在血月当晚出生的新生儿,拥有极高的魔法潜质。”
贵族们慌了,军队和骑士被调动来调动去,甚至雇佣了号称极其擅长于此的佣兵前去调查,为的就是查找出到底是哪一环出了漏子,为什么这样的消息会漏到民间去。
而部分于此相关的民众在反应过来之后,就好像是突然在自家地里挖到了金矿或者忽然发现自家其实有个远方亲戚是大贵族要自己继承家产一样,欣喜若狂,相拥而泣。
帝国乡间的许多平日里无所事事多年以来没有寸进停留在初阶的中年法师,忽然发现那些平日里又嫉妒他的生活却又暗地里鄙视他的农民们对他的态度变得友好了起来,甚至于许多人拿出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来请他上门,看看他们家里的那个刚刚满月不久孩子是否有成为魔法师的资质。
而假如这个消息还不够引起魔法师的注意,只是令他觉得莫名其妙,认为这些农民是不是集体吃了有幻觉效果的蘑菇开始作春秋大梦觉得魔法师是地里的萝卜甜菜一拔一个的话——
那么当他收到了那盖有自他毕业并被断定资质中庸以来就几乎断了联系的魔法师协会混入秘银粉的印油的书信,甚至收到了不再有联络的当年的导师的亲笔信要他重视这个问题时——
这些个浑浑噩噩了许多年不求寸进的中年魔法师们,也忽然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也吃了有相同效果的蘑菇。
农民和市民阶层像是集体得了疯病一样,如饥似渴地求助于任何平日里敬而远之的魔法相关从业人士,拼尽一切把自己打算拿去做生意、盖房子的,甚至是看病的资金拿出来,请求他们鉴定家里的小孩是否真的如流言所说一般有这份资质。
拉曼的社会学者在记载的报告上面将这种风气形容为:“帝国上下受自商人阶级崛起以来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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