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伤者尚且不说,便是那念经声仍旧不间断地从洞窟深处涌来,好像一把矬刀折磨着众人的大脑。许多人神情恍惚,只是勉力支撑,更不济的还抱着脑袋在地上惨嚎打滚。
如此情形,哪还有闲工夫作戮尸这种无意义之事。
两人赶紧命令各自手下人,让尚能支撑却无力再战的,带着重伤员以及失去行动能力往后方退却。
按照龙图等人的说话,他们在后方时好受许多,这诵经声大抵是越深入便越凶厉。
待到伤员撤离,而剩下还有一战之力的,点算下来,竟只剩下三十六人。
前路凶危。
李长安不得不把空衍、黄太湖、龙图寻来,共作商议。
“诸位是否发觉,这越深入化魔窟,里头的活尸就越难对付?!”
龙图、黄太湖两人当即点头。
空衍直截了当地问道:“玄霄道长是否有所发现?”
道士没有回答,只是将三人带到那两头活尸处,先用剑割开活尸身上血污烂泥板结的衣服,露出因胸骨扭曲而凹凸不定的胸膛,再拿火把抵近过去。
“这是?”
龙图难以确定。
“鳞片。”
黄太湖却答得斩钉截铁。
火光照耀下,活尸胸膛稀疏的红毛间,皮肤上生着些浅淡癣状物。老水匪在太湖里厮混了大半辈子,不晓得和多少水里的精怪打过交道,别人不敢认定,他却能一眼瞧出,这就是鳞片。
李长安仍旧没有说话,只将剑刃摁在活尸细鳞上,用力一划,铿锵有声。
却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划痕。
这一下,三人都是面色难看。
而李长安则又奋力将剑尖压下,而后豁开这怪异活尸的表皮,却见着那皮下不是血肉,而是一层脓黄色的坚韧筋膜。
老水匪骂骂咧咧,龙图皱眉苦思,而空衍则喃喃自语:
“皮上生鳞,皮下生膜。”
他要过李长安手中火把,将这活尸从头到尾细细打量。
但见其下颚拉长外凸,嘴中利齿交错,腿骨变作三截,膝盖后翻,手脚掌变为爪状,红色的尸毛隐隐透着金色,形貌俨然像野兽多过像人。
空衍沉默一阵,而后喟然长叹。
“犼。”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听得黄太湖哑口无言,听得龙图道人面皮发麻,听得李长安按剑沉吟。
犼。
一种少有现世,多记载于古籍中的妖魔。
形状如犬,鷙猛异常,喜食龙脑。
却又来历不明,说法不一。
有人说其是穷奇一类上古凶兽,也有人说它是佛陀胯下坐骑,还有人说它是僵尸所化!
但无论如何,其凶戾难制是肯定的。
李长安看向空衍,可和尚只回以一个苦笑,显然情况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道士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纵使恶臭使得口鼻发腻也全不顾及,若非如此,哪里压得住心中惴惴?
前方依旧幽深晦暗,却不晓得掩藏着多少怪物。
而自己这边,先前的一切打算已然成空。
如今回想,这一路来状况跌出。
一是桃符效用大减;二是莫名的念经声乱人头脑;三是这尸犼的出现。
李长安虽仍有心继续向前,但意料之外的危机纷至沓来的情形下,其他人的想法却不是他能左右的,也不想左右的。
“断言是‘犼’为时尚早,不过有些形貌相似罢了。”
面对李长安询问进退与否,黄太湖思索片刻,却是展现出一丝决绝凶悍。
“我黄老蛟太湖里滔天的风浪尚且不惧,区区几具活尸,几声和尚念经,就想让我双手空空,就着么灰溜溜地退回去?呸!”
他吐了口唾沫。
“作他娘的梦!”
“既已深入魔窟。”龙图面露轻笑,“安能临阵逃脱?”
“如此,则事不宜迟。”
李长安点头,起身。
“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尸佛()
自洞窟深处而来的诵咏声依旧折磨着众人的神经。
窟中的恶臭愈加刺鼻,身前的阴暗愈加幽深。
兴许是残尸太多,以至于脚下腐积的血浆又厚了几分,已然没过脚面。
到了此时此刻,可谓是前路愈加险恶。
而反观除魔的队伍,能继续前行的却只区区三十六人。
敌众我寡,概莫如是。
但是。
既然能顶着贯脑的魔音,杀透群尸,抵达此处。
这仅剩的三十六人,哪个又不是本领高绝且心智坚毅之辈?
所以,既然已下定决心,哪怕前路坎坷,只管奋力向前。
刻钟之后。
李长安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无视脚下堆叠的残尸,只凝望着眼前愈加幽深的洞窟。
他沉声问道:
“还有多少人?”
火光晦暗不定里,有个年轻的声音昂扬应道:
“二十一人。”
李长安点头。
“走。”
炷香之后。
道士割下一截袖袍,擦拭去剑柄上滑腻的血浆,又问道:
“还剩多少人?”
一片喘息中,某个浑厚的声音沉声以对:
“十二人。”
道士还是那一个字。
“走。”
半个时辰之后。
李长安简单处理了几处新添的伤口,再问:
“还余多少人?”
此刻,身后的回应声疲敝欲死。
“七人。”
李长安依旧是那一个字。
“走。”
又是一刻钟,转瞬即过。
眼前。
熟悉的洞窟“大厅”,熟悉的透着微光的道口,以及践入血浆的绫罗,染上污浊的床榻一切都如前日李长安造访时一样,连那日里砍下的头颅也还在血浆里浸泡着。
这正是化魔窟的尽头,再往前,通过对面那透着微光的甬道,便是曾经供奉三身佛的佛堂,如今尸佛的巢穴了。
可此时,此处却相较于洞窟前段安静空旷许多。
没有蜂拥而上的尸群,也没了漫天飘飞的黄符,只有通往佛堂的甬道前,几具静坐不动的“和尚”。
毗卢帽、锦袈裟,正是千佛寺特产:肉身佛。
三身佛都已然坠入魔道,它们自然不可幸免。
但相较于之前斩杀的活尸,它们的异化程度委实要“客气”许多,不过长些红毛,生对獠牙罢了。
配着阴惨的风声,混着晦暗的火光,跌坐在血浆腐尸之间,倒也有些别样的和谐之感。
但李长安却丝毫不敢小觑。
说句俏皮话,这可是关底守卫,也算是小boss了吧。
他抹了把脸上血沫,习惯发问:
“还剩”
半截戛然而止的话语在空荡荡的洞窟中回荡。
因为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哪里还需得着多问。
只略一回顾。
左侧,是塌着腰杆、气喘如牛的老水匪黄太湖;右侧,是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龙图道人;身后,则是一直处在众人保护中的“小和尚”空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先前矢志相随的三十六人,死的死伤的伤,其余的抵不住魔音诵经断续掉队退去了。便是眼下这三人
“如何?”
李长安低声询问,声音沙哑,好似两片砂布磨出来的。
龙图一路走来,嘴上一刻不停地念诵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是净心神咒,他全靠此咒强撑至此。
此刻闻言不便回话,可那一对通红的眼睛望过来,只透着两个字:
惭愧。
老水匪好似个破风箱,艰难吞吐了好几口浊气,这才抬起头来。
却见着他一张老脸上,根根血管、经络虬结凸起,青红交错分外渗人。
“顶不住了,老夫的脑浆子都被这破经给念沸了,要是还年轻个几岁”他语气全是不甘,恶狠狠刮了几眼前头的肉身佛,又看向李长安。
“你这道人还能支撑?”
道士按剑点头。
“果然厉害。”
他嘿笑一声。
“怪不得少主栽在了你的手上。”
你家少主人是栽在了判官手上,虽然我也砍了他一剑。
道士心头暗想,却也懒得反驳,只回过身来,一边默默恢复体力、法力,一边仔细打量这几具肉身佛。
他晓得,这最后一关,只能由他一人一剑独自来闯了!
可,忽然间。
“李玄霄。”
那黄太湖没由来地郑重唤了一声道士名号。
“何事?”
“此番入这窟中,费我许多气力,折我许多弟兄,皆是因你一句:圣女就在窟中。是也不是?”
李长安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但也坦然承认:
“是。”
“那好!那你给老夫听清楚了!”他戟指着道士,语气凶狠,“老夫不管它尸佛死不死,也不管这郁州活不活,我只要你把圣女给我带出来!”
这话未免太蛮横,前路凶险未知,谁人敢打包票?
但李长安却也不与他争辩,只反问道:
“若是令教圣女已死?”
当时还有一口气,现在谁晓得?
可哪想黄太湖半点纠缠也无,反而当即斩钉截铁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道士沉默熟久,终于应允。
“然。”
“好!”
黄太湖猛地大喝一身,这副老朽残躯好似又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忽而俯身,将双手摁进地上血浆,口中快速诵咏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听来颇似闽南土语。
随即。
李长安诧异地发现,脚下粘稠的血浆突然好似活水流淌起来。
而身后,几人来时的方向竟隐隐传来些波涛涌动声。
“这是”
道士还没估摸出味儿,耳边就听得老水匪大笑道:
“今日就让你们这些腐尸烂肉见识见识。”
身后的波涛声渐如雷霆涌动。
“八百里太湖,为何只有老子敢称蛟龙?!”
话音方落。
夹杂着残尸、碎木、铁片、砂石的血水汇成波涛汹涌而来。
几具肉身佛哼也没哼上一声,便被血浪席卷,接而搅入狂乱的水波当中。
“啊喝!”
老水匪双手一分,自胸腔里迸出一声断喝。
顿见塞满眼前洞窟的血浪中,立时裂出一条道路,直通邻接尸佛所在佛堂的甬道道口。
无需多言。
李长安拽起空衍便飞掠而去。
但将要抵达道口,一具肉身佛居然挣脱了血浪,扑咬上来。
只听得。
“敕。”
火光乍现。
一声轰响里,肉身佛滚回血浪当中。
李长安回头望去,龙图半跪在地,咧嘴一笑。
他点点头。
转身。
一步跨入甬道。
而尸佛
就在前方!
这是李长安第一次亲眼看见这尸佛的模样。
三头六臂、身形巨大、青面獠牙、容貌狞恶,跌坐在莲台之上,一如佛门护法明王。
可惜是魔不是佛。
再细观之,依稀见得,那三张面孔还保留些原本形象,一为悲悯老者,一为严肃中年,一为洒脱青年。
正同道士图册上一般无二。
“找到你了!”
道士眸光冷冽,迈步向前。
可就是这一步,耳边的诵咏声忽而大盛。
如果说先前是锉刀,这一下便是重锤铁凿!
冷不丁的,便让李长安一个趔趄半跪在地,眼耳口鼻析出点点血迹。
但也就在这时。
一道湿润清风忽从身后掠出。
那经声即刻戛然而止。
但奈何余威犹在,道士恍恍惚惚抬起头,发花泛红的视线里,尸佛那张相对年轻的面孔上神情变幻不定,艰难地吐出了半句:
“快”
空衍成功了!
李长安心头一喜,却也立刻意识到
时间紧迫,空衍撑不了多久。
于是,道士心里一发狠,狠狠咬了口舌尖,一股子剧痛冲散了脑中迷蒙。
他奋力往地上一撑,跌跌撞撞冲上前去,而后奋力一跃。
人在半空,长剑锵然有声,青光大涨。
这一剑。
便要了断因果。
可就当剑尖将要临身,空衍那张痛苦挣扎的面孔终于再度开口,说出了之前没说完的半句话。
只一个字。
“逃!”
什么?!
一点凉气忽自尾椎炸起,直窜天灵。
李长安怒目圆睁,却眼睁睁看着
那尸佛施施然一转身,露出了掩藏在三颗硕大头颅之后的——第四副面孔。
发如披墨,肤若凝脂,媚眼如丝。
白莲圣女。
第一百二十章 最后一搏()
李长安自问不是个出口成脏的人。
但此时此刻,人在半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望着笑得勾魂夺魄的白莲圣女,亦或说顶着白莲圣女脑袋的尸佛。
他脑子里只有一句。
“日你娘的空衍和尚,没得一句话打准了哩!”
直接说一个“逃”字,要死咩?!
但是,尽管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道士手底下却丝毫不曾含糊。
半点迟疑也无。
挥出的长剑愈是迅疾了几分。
可是万万没想到,一道厉风忽自窟顶破空而来,李长安只来得运剑格挡,整个人便被扫飞出去,狠狠掼倒在地。
身子好像焉掉的皮球,在坚硬的石面上弹滚了几下,好悬没背过气去。一时间,他只听得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
可半分痛呼的空隙也无。
方坠地,道士心中便警铃大作,忍着剧痛,不假思索翻滚而出。
“噗嗤。”
石屑飞溅中。
便有一物呼啸而下,贯入了他先前所处的石面。
道士不敢大意,一连滚出十余步,这才翻身而起,抬头望去。
那竟是一根山藤。
手腕粗细,无有枝叶,青灰斑驳,从尸佛身后弹出来,像是一条巨型蠕虫,蠕动了一阵。
“咔嚓。”
从地上剜出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块,轻轻一抖。
石块化作碎屑,扑簌簌洒落一地。
露出藤蔓顶端分裂成三瓣,张合不定的“口器”。
李长安认得这东西,化魔窟沿途的石壁上,到处都生满了这玩意儿,可没想到他望了眼地上新鲜的石坑,心里有些发凉。
然而祸不单行。
洞窟四面忽的不间断响起些岩壳破裂之声。
顿时便见得石壁上条条皲裂飞速蔓延。
俄尔。
数十条一般模样的藤蔓自石壁中钻出,立在尸佛身后,尖端对着李长安轻轻颤动,好似一群毒蛇正在昂首吐杏。
而那尸佛,或是说白莲圣女已然轻启红唇。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魔音如同潮汐再度袭脑而来。
李长安喃喃道:
“狗日哩。”
下一秒。
藤蔓如同暴雨,飙射而至。
李长安辗转腾挪,手中剑光飞转,仿若绚丽光幕徐徐展开。
然而,那数十条藤蔓攻杀之势密如骤雨,更兼势大力沉,每每呼啸而下,便溅起石屑纷飞。
实在让人左支右拙,难以济事。
不消片刻,道士身上又添上十数处新伤。
俄尔。
一条藤蔓如同铁鞭扫来。
道士实在难以应对,只好勉力侧了侧身子,拿肩膀硬吃了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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