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连忙侧目看去,但见一人被长戈勾出阵外,被乱枪捅成了筛子。
二人面色顿时一白。
概因,此人不是其他,正是白莲教一方的首脑,白莲左使向计升。
“完了。”
要说白莲教给世人的印象,除却骗子、反贼、神棍,大抵只有“狂热”最深入人心了。
向计升失手被杀,残存的白莲教徒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填补阵线空缺,而是蜂拥而出,去抢回向计升的尸体。
这毫不理智的行为,顿时便让脆弱的防线宣告瓦解。
活尸们便似闻到了血腥味的狼,从缺口处一涌而入。顷刻间,便将辛苦支撑的圆阵冲得溃散开来。逃亡者们自然也被分割开来,个个孤身陷入重围。
“天杀的向计升!天杀的白莲教!”
杨大人气得跳脚大骂,可是再如何恶毒的话语,也不能阻挡活尸们围拢上来。
但是。
突然间,周遭的活尸们脚步一顿,随后竟是四散开来,舍弃了两人。
但两人面色却殊无喜色,一扭头,沉重的脚步声中,一个庞然大物压了过来。
破裂的衣甲,苍白的皮肤,以及随手啃食的头颅那活尸将军已然盯上了他们。
龙图道人惨淡一笑,握紧了长刀,迎了上去。
“杨大人,事已至此。要么拼死一搏,要么自行了断。你”
话未说完,龙图道人便眼睁睁看着一个物件从身后飞出,在空中划出道弧线,而后被活尸将军随手接住。
那是个鹅蛋大小的圆球,铁皮外壳上用黄铜镌刻云纹,这东西在镇抚司中有一个响亮的名号——雷震子。
“狗日的杨之极!”
龙图道人牙缝里挤出一声咒骂,不假思索,便是往身侧奋力一扑。
“轰!”
无形的声浪伴着浓烟席卷开来,尚未落地的龙图道人顿时便被掀飞了出去。
杨之极纵使离得远些,但也被这气浪拍翻。
他恍惚中,抬手扇了几下蔓延过来的浓烟,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不是计较些许烟气的时候。他赶忙从泥水中摸索出脱手的配剑,便自泥地中一跃而起。
小小的竹林中,已被鲜血和惨叫塞满。本就精疲力尽的活人们,被冲散之后,更加不是活尸的对手。
好在自个儿周遭的活尸先前就已然散开。保存的体力终于派上了用场。
杨之极暗自庆幸,寻了个空隙,便要跑路。
可刚迈开腿,便是头皮一紧,双脚悬空而起。
竟是一只苍白手臂探出浓烟,拽住他的发髻,硬生生将他给提了起来。
冷雨浇灭浓烟,露出活尸将军狰狞的面孔,以及另一只齐肘而断,血肉模糊中露出白骨的断臂。
杨之极涕泪横流。满腔的算计、野性在活尸的狞笑前,尽作了慌乱与胆怯。
他已是口不择言:“饶命啊,我不想死!我是进士,是龙骧卫指挥使,是长安杨家的嫡子,我不能死”
可惜,他说的这些,对一具活尸而言,实在不比一个屁响亮多少。
那活尸已狞笑着抬起断臂,用锋锐的臂骨断面对准了他的脖子,好似杀鸡一般,就要割断他的喉咙。
逃亡者们被蜂拥而入的活尸们一冲而散,分割包围。
黄太湖每砸烂一具活尸的脑袋,身后就得新添三处伤痕。
但眼前的死局反倒激起了这老水匪骨子里的凶顽。
太湖里的大风大浪没能要了老子的命,这千佛寺小水沟里还能翻了船?!
他奋起余勇,再要厮杀。可突然,一个锁套却从天而降,套出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喉头一紧,人已被拉倒在泥坑当中。
七八个活尸围上来,挥舞着刀斧,便要将他乱刃剁成肉泥。
龙图道人晕乎乎从泥泞中爬起来。此时,他的耳中全是轰鸣,眼中尽是重重叠叠的影子,辨不清是谁在厮杀,更听不清是谁在惨叫。
他莫名想起这一路逃亡种种,忽的感到些索然无味。
修道三十余载,除不了妖魔,救不得无辜,为了苟且偷生违背心意,到头来连仍旧保不住身家性命。
真是难看得很!
眼前的世界稍定,他冷眼看着四周扑上来的活尸们,咧了咧嘴,权当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雁翎刀。
为了死得好看些,劳烦诸位给我垫个背。
眼瞧着几人便要命殒当场。
忽然。
“呼呼呼”
排山倒海一般的长风呼啸而来。
沿途里,彷如有巨物碾过,竹木尽如野草低伏。
而雨点、砂石、竹叶更是裹挟在风中,仿若万箭齐发,飘打过来。
狂风暴雨中,迸起一声吟啸。
随即,便有一道青光破开风雨,电射而至,到了场中,却忽而一缓,化作光雾氤氲散开。
正在讨饶的杨之极冷不丁灌了一口冷雨烂叶,随即便感到怀中一沉,下意识垂目看去——呵,好大个狰狞脑袋沉甸甸压在怀中。他呆愣愣吸了个鼻涕,抬头一看,但见一片盈盈青光里,活尸将军空荡荡的脖颈上,“噗呲呲”冒着血浆。
黄太湖目眦尽裂,尽管被拖入泥坑,身陷必死之局,但骨子里的凶悍还是驱使他奋力抵挡。但是,预料中的乱刃加身并未到来。他只瞧得青光蔓过,周遭的活尸尽作支离破碎。接着,碎肉血浆便被风雨泼洒过来,把他淹在了泥坑中。他呆滞了片刻,翻身而出,就地干呕。
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龙图道人睁不开眼,但这对已心存死志的他并不算什么。他干脆闭上双眼,照着印象里活尸最多的方向,冲杀过去。然而,没冲上几步,他就感到了不对劲,纳闷睁眼一看,哪儿有什么活尸?不过砍断了几枝翠竹而已。
他又茫然回顾场中,只见如烟似雾的青光弥漫里,全是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呆滞无言的同伴。
至于那些个活尸?
啰。
满地大大小小的尸块便是了。
“得活了?”
他尚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如烟似雾的青光忽而一收,便在他的眼前,汇成了一柄古朴的青铜短剑。盘旋穿梭,好似条游鱼在风雨中悠哉摆尾。
原来那一瞬间屠宰了所有活尸的青光,竟然是这青铜短剑飞掠盘旋时,人眼不能追及所产生的浮光掠影。
也恰在此时。
不远处传来一声。
“归匣。”
龙图心头一惊,循声看去。
但见竹林中一块山岩上,跃出一名道士。道袍吃足了风力,鼓荡飘飞,其人便好似乘风而来。而飞剑也如乳燕归巢,应声投射而去。
两者在空中甫一汇合。
霎时间。
泼洒的风雨骤然一靖。
天地仿佛突然停顿,山林噤声,万竹敛枝。
片刻。
“哗。”
万物复苏,雨声重来,却在无狂风乱叶如箭逼人。
只有那稀疏的雨点裹着落叶萧萧而下。
而那人也在道袍鼓荡中,和着纷纷洒洒的竹叶飘然落地。
龙图道人愣了几秒,脱口而出。
“李玄霄。”
“就只有你们?”
发现来者是李长安,场中众人在劫后余生的同时,却反倒颇为尴尬。
白莲教一方自是不比多说,李长安人头的花红可还在黑市里挂着。便是龙骧卫这帮人,在前一段时间,和白莲教达成默契的时候,何尝没有坐看事态发展的意思。
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也只有龙图道人舍了老脸,上来寒暄。
却没想,对方开口第一句便让他如此难堪。
只有他们?当然不是。
当时在会场,各方信徒、千佛寺和尚、官军再加上双方人马,计有数千人。当钟声将人群唤醒,死在混乱中的、直接活尸化的人不过十之二三。
至于除却场中这数十人,其余的幸存者们是何遭遇?
正应了杨之极杨大人先前那番话。
“谁说咱们需得跑过活尸?跑得过他们就可以了。”
这龙图道人虽迫于形势,舍弃了山上民众,但也算要点脸皮,没有信口胡扯,面对李长安的问题,只是面色灰败,惨淡无言。
李长安也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无诘问之意,但看得对方的反应,也大抵猜想到了事态发展。
当下便懒得与其多说,转身便走,所去方向正是山上会场。
可没走两步,一人便急忙拦挡在前,拱手做礼。
李长安眉头一挑。
“你是?”
那人笑呵呵道:“本官龙骧卫指挥使杨之极。”
“哦。”
道士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静看对方作何说辞。
此人脸皮颇厚,不见恼怒,依旧笑颜相对。
“道长此去为何?”
“除魔,救人。”
“道长仁义,实在让杨某敬服。”
他笑吟吟抬了个花花轿子,末了,话锋一转。
“只是恕我直言,这天色将晚,难以视物;再者,山上的妖魔众多,眼下怕已有数千之众。道长纵有神通傍身,但势单力孤,又能救下多少人呢?为今之计,不若同我等一道下山,将此事禀明州府,让朝廷请来四方高人,调来千军万马将这千佛寺团团围住,阻止尸魔逃窜蔓延。如此,才是这郁州万千黎民之福!道长,你看这是也不是?”
什么个是与不是?
李长安哂笑一声,并不作答。
这位杨大人无非是瞧得飞剑犀利,想要他李道士做个免费保镖罢了,却尽拿大道理唬人。
所以说,官呐
不过么,李长安决意上山也没打算拼命,只是能杀的尽量杀,能救的尽量救,无外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杨之极这一番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他返身打量了几眼龙图道人,并他身后几个浑身带彩的师弟,瞧见了其人腰间悬挂的一枚法印。
“龙虎山?”
龙图喟然一叹。
“愧对祖师。”
李长安又问:
“可会打醮作法,招祭鬼神?”
这一问却让几个龙虎山道士面露不愉。
要知道,正一道开山祖师张道陵本就以统摄三万六千神灵、千二百之官君,收服八方鬼众,攻灭六天魔王的功绩开山立派。
招神役鬼,那是祖传的手艺。
李长安这一问,好比问川渝人吃不吃得辣,东北人喝不喝得酒,广东人吃不吃福建人一样。
当即,一个龙虎山道士便要愤然开口,可没开腔,一张折子轻飘飘落进了怀里。他才手忙脚乱地接过,李长安不咸不淡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尔等要的千军万马,就在其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囡囡()
囡囡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场迟迟无法醒来的噩梦。
在梦中。
她看到人们发了疯似的自相残杀,看到和尚们撕开了伪装化身怪物。
看到人们四散奔逃,又相继死去。而很快,鲜血混入泥水,而死人从泥泞中爬起,扑咬活人。
她只是木然地跟着爷爷的脚步,但渐渐的,同行的人越来越少,而怪物却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再也跑不动,直到整支队伍只剩下她和爷爷两个人。
她看着怪物们四面围拢,看着爷爷佝偻着腰挥着拐杖挡在跟前,看着那根拐杖把一个怪物砸了个趔趄,看着更多的怪物一拥而上
“囡囡”
爷爷唤了一声,而后被怪物们淹没。
接着。
撕咬与吞咽声中,迸出一声:
“跑!”
这一声并不洪亮,倒不若说是死前微弱的哀鸣,可却像是一根针,刺破心中的迷障混沌,整个世界为之苏醒。
囡囡感觉到了。
雨是冷的,血是热的,泪是咸的。
泥水带着土腥,怪物散着恶臭。
而梦是真的!
跑!
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有的悲恸、恐惧都化作了一声。
快跑!
然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子在这暴雨中的山林里又能跑多远了呢?更别说她早已精疲力尽。理所当然的,她被一根树藤绊倒,扑入一从灌木里。
荆棘划破了她的脸颊,山石擦伤了她的膝盖,泥浆染脏了她的衣裳。
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怪物们一点点围拢上来,看着那一张张流露着贪婪、诡怪、狰狞的面孔,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熟悉的邻居,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但如今却想将她生吞活剥。
可还是那句话,她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子,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张了张嘴,许久才沙哑的说出:
“救”
而此时,前头的活尸们身躯一颤,张开了挂着破碎衣料的大嘴,猛地扑咬上来。
“锵。”
千钧一发间。
一抹寒光自囡囡身后刺出。
随后。
勾、刺、点、抹、挑。
这清冽而又森然的剑光暴涨开来,将小丫头牢牢护在了中央。
“我。”
直到这时,囡囡的呼救这才说出了口。
而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便将她从泥泞中拉起。
接着,一席残破的道袍挡在她的跟前。
李长安轻轻将囡囡掩在了身后,默不作声打量起对面的活尸。
照着龙图等人的推测,他们之所以无法调动法力任人宰割,以及死后化身怪物,都是源于那碗“佛粥”的缘故。那莫名的钟声虽将众人从幻觉中惊醒,但是那粥却仍旧留在人的身体里,时时刻刻准备将人拉入不测深渊。
李长安虽然自己没有吃下那粥,但山上的数千人却是一个不落全中了招,按照龙图等人的推断,眼下这数千人中恐怕大半都已化作活尸。
不说其他,便是眼前的活尸便有百余具,其中异变的不下十数头。
也无怪他们没有胆量随道士返身上山,便是李长安自己,法力枯竭,浑身带伤,还要护着身后的小丫头,只身单剑也难以敌众。
不过好在,人虽只有他一个,但鬼却有很多。
便在道士刚刚护住小丫头,活尸们还没来得及围上,便听得一声轰雷也似的怒吼。
一个分外雄壮也分外熟悉的身影,越过了李长安,好似一头狂呼酣战的熊罢,一头撞进了活尸堆里。
紧接着。
数不清的鬼兵蜂拥而上。
正是燕行烈与他的部众!
在竹林里,杨之极那一番话虽然透着无耻,倒是也给李长安提了个醒。
山上活尸甚多,但他李长安又何尝无有援手?
燕行烈递给他的折子可还在怀里揣着。
他之所以先前没想到这茬,一来是道士没有挟恩驱使他人的想法,顶多哪天清寂无聊,邀大胡子到人间来作个酒伴;二来么,他也那个能耐
老实说,李长安就一半路出家的野道人,便连身上的度牒以及“玄霄”这个道号,都是占用了死去的师叔的。从便宜师傅那儿学来的几手法术,加起来都没手头这柄剑好使。拿着折子,指名道姓请几个阴兵上来,勉强凑合。但要想招来“千军万马”,他就只得坐腊了。
好在,有龙虎山的专业户在,就无需他操这份闲心。
眼瞧着,大胡子冲入活尸堆里,如若无人之境。
李道士自然也不甘寂寞,提着剑就要上去援手。
可迈出步子,便是一拍脑门儿。
疏忽了!
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个小丫头呢。
他回头看来,只瞧着这个在山下村庄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女孩,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也许是因为怕生,只捏着指甲大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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