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施施然走到“薛大家”的茧子前,皱起娥眉打量一番。
“笑得傻嘻嘻的。”
语罢,伸手往“薛大家”头上一拍,“薛大家”立刻变作了李长安的模样。再一拍,又变作了一个陌生男子,李长安依稀有些眼熟,仔细一回想,这不是当日在船舱那名船夫么?
怪不得有鱼腥味儿!
李长安冲龙玉神符用得多了,他的鼻子也比常人灵敏了许多。他早已发觉挂在树上的薛大家其实不是本尊。但这又如何?就算揭穿别人,对当下的处境也并无益处。
直到今天,他闻到了一丝若有如无的香气,这才冒险揭开牛秀才的身份。其实早些天他也闻到过一次香气,只是那时一闪而逝,他也没来得及多想。
如今,这薛大家去而复返。
“薛大家去而复返。”李长安直接点出了她的行迹,“想必已有完全之策。”
薛大家没有回答,反倒又跃到李长安旁,笑问道:“小道士,你看我像哪里人?”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这我哪儿看得出来?我脸盲来的。不过听人说过——北方人多似牛羊驴马,南方人多像鱼蟹鳖虾。您老啊,活像山里的王八。
这俏皮话在李长安肚子里转了转,没滚出来。那边,薛大家抱着膝盖,坐在树丫上,讲起了故事。
“我呀,是岭南人。我们那儿啊,七分山两分水只有一分才是田地。每年过冬,遇到灾年便一村子一村子的死人,遇到好年便一户一户的死人,也是奇怪,人怎么和那野草似的,怎么也死不绝。”
“我家乡只是偏僻的小村子,更是经不起折腾。”
“好在附近的山泽里有一种大蜘蛛,丝囊里偶尔会长出一种白色的珠子。中原的贵人们很喜欢这种宝珠,只需寻到一个,便能换回让整个村子过冬的粮食。”
“这种蜘蛛名字叫‘车蜘蛛’,意思是车轮那么大的蜘蛛,不过这是汉人的叫法,我们管它叫‘阿措拿罗’,意思是吃人的怪物。”
“这车蜘蛛厉害得很,五六个好猎人也不是对手,遇到危险还会呼唤同类。不过为了活命,人总是能想出办法。我们发现了一种药草,唤作‘弥日须’。只需让蜘蛛吃掉小小一株,便会睡死过去。”
说着,她拿出一株药草来,翠色喜人,李长安瞧得眼熟。
“可是蜘蛛又不是兔子,也不吃草啊。那便只有下饵,让饵来吃掉这‘弥日须’,再把饵送给蜘蛛吃掉。”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但是本就是饿得慌铤而走险,能入口的活物都进了肚子,你们说,还能用什么下饵呢?”
三人都变了脸色。还能用什么下饵?答案已不言而喻。
薛大家在几人脸上流连一阵,便笑了笑继续说道:
“不论岭南还是中原,这蜘蛛吃人的方式总是差不多的。先是裹成茧子,然后注入毒液,活活化掉血肉,最后再一口吸干。奇妙的是那‘弥日须’在毒液里也能化去,同时还能保持效力。蜘蛛只要吸食上一口,便会沉睡过去,等候在旁边的猎蛛人便可以一拥而上,破腹取珠了。”
“不过说来好笑。”
嘴上说着好笑,她脸上却不自觉收起了笑意。
“费了这么多劲儿猎到的蜘蛛,肚子里却不一定长有珠子。那又怎么着,只得继续下饵呗。先用老人,老人用光了便用孩子,孩子用完了,便只剩青壮了。这下便要仔细合计合计,若是村子里男人多一些,便先用男人;若是女人多一些,就先用女人。一直到找到珠子,或者粮食够吃”
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却汗毛倒立。在此情此景下,更很添了几分阴魅。
书生望着那薛美人,脸上却是苦笑。
“薛大家你有法子便是有法子,何苦拿这话”
这话怎么呢?书生却也说不出来,呐呐不言。
“你这书生话可说早了,我还没说完了。”薛大家却是笑吟吟来了一句。
“我可没法子。”
“没法子!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有弥日须么!”
最激动还是牛秀才,他死死拽住软管,恨不得冲过去,把唾沫喷到薛大家脸上,却害怕惊动蜘蛛妖,咬了一阵牙,又是不疾不徐做着手里的事,只是用八只眼睛瞪住薛大家。
薛大家却没管这牛秀才,反问了李长安一句。
“知道云浣纱么?”
李长安点头:“自是知道。”
“如何。”
为何要问这个?李长安想了想,面色变得凝重。
“刀剑难伤。”
“没错!刀剑难伤。”薛大家懒散散唉了口气,“这只蜘蛛妖跟猪一般,吃完人便是回洞睡觉,睡觉时必定用蛛丝包裹全身。”
“有多厚?”
“那便不知道呢?”薛大家拖住香腮。“我只知蜘蛛外出时,洞穴深处塞满蜘蛛丝。想来,不比綦县城墙薄。”
这么厚!李长安一盘算,就算自己用斩妖也破不开啊!
“用火呢?”
李长安想了想,便开口说道。
飞飞书生眼前一亮,对呀,那蜘蛛丝不是怕火么?入山时,那船头还特意收走了几人的生火的工具。
“用火”薛大家沉吟一阵,却还是摇头。
“弥日须只能让蜘蛛妖睡死,虽说不能感知到山中雾网,但大火临身,睡得再死终究还是会被惊醒的!”
林中一时间陷入沉寂,只有几个陷入幻梦中的,偶尔间,挤出几声痴傻的笑声。
忽的,李长安开口说道:
“我倒是有一个笨办法”
第四十二章赶着投胎()
“你这法子”
薛大家不住地打量着李长安,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遍。也不怪她,毕竟李长安刚才说的法子,若非无法无天惯了的人,片刻间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有用倒是有用,不过么”薛大家话锋一转,“就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些我倒是可以调集,可难免会耽搁许多时日,到时候你们怕是连骨头都凉了,不对,到时候你们也没骨头呢。”
李长安立即反问道:“何必费力调集,眼下不就有现成的么?”
“你是说?”
薛大家狐疑地看了眼飞飞,暗道难不成那“架金梁”还安排了一队人马给他们保驾护航?
岂料,李长安却理所当然地说道:
“官府难道就没有保境安民、清剿妖邪的职责?”
“噗呲。”薛大家却是一口没憋住,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小道士你有什么好法子。官府?就綦县大堂里那个面团团的官儿,他连牛半城都不敢对付,难不成有胆子对妖魔出手?”
“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还肯不肯。”
旁听许久的飞飞立时脱口而出。敲她眼角带煞,不假思索的模样,这类事想必是没少干的。
但这薛大家却是对飞飞的提议笑而不语。
李长安有些诧异,她莫非还是官面上的人?
不过,既然如此,李长安将目光投向了书生。
书生对李长安的目光丝毫不显意外,矜持地对李长安点头回应,转头面向薛大家,顷刻间就成了哈巴狗。
“这点薛大家不必担忧,只需到綦县客栈寻一个名叫王齐的人,将我等商议告知于他,那綦县县令必定俯首听命。”
书生说得太满,连心有准备的李长安都很是诧异。李长安并不知道书生具体身份,但知道他一定来自于豪门大族。
当时在活尸村被吸光血液的那种矮脚马,李长安也略有耳闻。这品种不是中原的产物,而是来自于一个名叫“矮丑”的藩国贡品。如今,时局动荡,贡路堵塞,加之中原衰微,豺狼四起,这矮脚马更是稀罕,非名门望族不可得。
薛大家也更是诧异。李长安这个现代人虽有了解,但不够深刻。这县令可是号称百里侯,在偏僻的地儿就是一实打实的土皇帝。綦县这位虽是个软蛋,但能让其俯首听命,书生背后的能量也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她脑中快速翻过几个权倾天下的豪门巨姓,问道:
“不知郎君?”
书生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便报出了自己的大名。
“不才莒州王子服。”
说完,便微微昂头,似乎要摆出个膏腴子弟的模样,可惜当下前头部以下全被茧子裹着,脸上还被收拾得鼻青脸肿。
不见傲然风骨,但见傻气横生。
可“莒州王子服”这五个字似乎已有足够的杀伤力,飞飞薛大家都是惊讶地脱口而出。
“滥情郎?”
“花痴?”
两人的话语顿时让书生或者说王子服维持不住作态,他尴尬说道:
“是多情不是滥情。”
但却对“花痴”这个名号挺中意的,连声说道:
“‘花痴’只是朋友抬爱,不敢当不敢当。”
可他话里话外哪儿有不敢当的样子,分明愿意得很。
计划已经商议周备。
“既然如此,我这便用王家的名号吓唬那官儿去咧!至于三位么”薛大家抿嘴一笑,“还请自求多福咯!”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飞飞急急喊出声来,“你不先把我们放下来?!”
闻言,薛大家却是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小妹子还真是傻得可爱呢?”
说着,便如同出现一般,虚空中泛起涟漪,须臾便隐去了行迹,只剩下一点香气慢慢飘散。
“姓薛的,你给我出来,你这是”
飞飞挣扎着叫嚷了一阵,忽的反应过来,她叫自己妹子?她习惯性地反驳了一句。
“什么妹子?本大爷是堂堂绿林男儿,瞎了你的狗”
话说一半,却急急打住,小脸忽的变得通红。
若是以前,一张黄麻脸也瞧不出什么。可惜,她现在一张脸蛋白嫩得很,红起脸来,便成了个大苹果。
她以前兴许是用某种药物抹在脸上,才弄出了一张粗糙的黄脸。可这些天,被困在蛛茧里,脸上的妆容便渐渐掉下来,更兼早晨飘了一场小雨,她早已露出真容,却是一个肤色白皙,面目清秀,却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丫头。
“你们”她扭扭捏捏转头来,相对同伴解释一二,却猛地瞧见二人脸上一丝惊讶也欠奉,不由眯起眼睛,“早知啦?”
“这个”书生还道编上几句,可在飞飞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很快便缴械投降。
“飞飞小郎小妹子。”他期期艾艾说着,“这男子和女子行走坐卧的姿态差异还是挺大的。”
“哎,有这回事儿?这飞飞平日和男子也无甚不同吧!你眼睛也太毒了。”李长安心里嘀咕一阵,忽的有点理解书生为何有个“花痴”的美名。
“道士!?”
李长安扭过头,瞧着飞飞已将目光转移过来,忙忙点头敷衍几声。
“一样一样。”
总不能真话告诉她,我瞅见了你的裹胸布吧。
飞飞将信将疑地看着李长安,得亏李长安是个脸皮厚实的,理直气壮的就给瞧了回去。
飞飞这才相信一些,却马上气恼说道:
“那姓薛的女人为何不放了我们?”
“这个么”
李长安苦笑着解释道:
“一来是怕放了我们打草惊蛇,惊动了蜘蛛妖。二来,钓蜘蛛可是需要下的饵”
飞飞不可置信地望过来。
李长安叹了口气答道。
“我们就是饵啊!”
他扫了眼枯林,残存的活人已经不多了。
枯林还是那副模样。
惨淡的日光融入阴郁的薄雾,裹着空壳的蛛茧在虬结的枝头,随风打转。
“还没来么?”
飞飞的声音里早没了平日的活力,她此时眼窝深陷,面色青黑。而书生更是醒一阵、昏一阵。
反而是被死人包围的李长安,虽然也是疲敝,但平静间还有几分精神。
“已经来了。”
李长安淡淡说着,眼睛望向牛秀才。“对么?”
这秀才正清扫着那些人头茧,闻言手顿了顿,没有会答。
飞飞强打起精神,书生也从半昏睡中挣扎醒来。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发话,只是安静地等待李长安继续说下去。
“昨天喝下的食物里,掺了些奇怪的味道,便是那‘弥日须’吧。”
三人一起看向那牛秀才,他迟疑了阵,才终于答话:
“今天,牛乌那厮便会送一批人”
话到半截,他忽的跳下树去,跪倒在地。
浓雾涌动,蜘蛛妖出洞食人。
说实话,乍然见薛大家的脑袋插上针管,李长安竟然莫名的有些快意。
只是,那副漂亮面容下的船夫,若是牛半城的帮凶还好,不过自作自受;若是个不知情的可怜蛋也没甚好说,死都死了。
现在唯一问题在于
那蜘蛛妖把“薛大家”的空壳挂起。按照它吃人的习惯,会挑选出下一个受害者,提前注入毒液。
李长安环顾四周,林子里空荡荡的,残存的活人只有他们三个了。
蜘蛛妖在飞飞和书生间,摇摆这毒针,最终却停在了飞飞的头上。
飞飞的眼神霎时变得绝望,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闭上了眼睛。
那边书生却是嘶哑着吼起来。
“你这八爪臭虫!挪开你的爪子,要吃人,就先吃你王爷爷!”
情急之下,书生却是连市井俚语也给骂了出来。
飞飞却瞪眼骂道:
“闭嘴!我今日落到妖怪手里,是我学艺不精,管你这书生什么事!妖怪!要杀便杀,我要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哼!”
李长安却慢悠悠说道:
“你们两个争个什么劲儿?这蠢妖怪也听不懂人话啊!”
蜘蛛这种东西,收集声音,全靠腿部听毛感知震动。它听得见声音,却未必辨得了人言。否则,薛大家也不会大大咧咧冒出来,与几人搭话了。
不过,要吸引它的注意,未必不能用声音。
眼看蜘蛛妖的毒针已经触及飞飞头顶。
“歹!”
李长安鼓足余力一声大喝。
果然,那蜘蛛“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呸!”
李长安酝酿许久的一口唾沫,又准确命中了它的眼睛。
“哈哈!”瞧着蜘蛛妖眼中红光大炽,李长安咧嘴笑起来,暗道:“用口水还是这么用省力些。”
“来吧!道爷我赶着去投胎呢!”
他闭上眼睛,脖颈一点剧痛。
第四十三章天干物燥宜用火攻()
蛛毒入体。
李长安的意识顿时被扯入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他思维渐渐散去之际。
黑暗里突然爆出一丝绿光,这绿光猛地扩散,驱散了意识中的黑暗,但与此同时,自身也消失殆尽。
李长安顿时就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没有死,但又醒不来。
幸运的是,他的意识界中又侵入一道白光,虽然较之绿光微弱许多,却恰好打破困住李长安意识的外壳。
先是感觉到肠胃有液体流入,尔后感到嘴唇的湿润。
接下来,便可睁开眼睛,正看到薛大家笑吟吟将一个水囊收回。
再然后,耳朵逐渐听得到声音。
“道士,你怎么样?”
“道长,你还好么?”
最后,身体各部分也逐渐能够控制。
李长安转过头,却是飞飞与书生关切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发现舌头还不甚受控制,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立刻露出疲惫的笑容,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