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向青天的剪影。
老兵只得灰头土脸退回来,对李长安歉意苦笑:
“不料房舍荒废至此,实在怠慢道长了。”
“无妨。”
道士挽起袖子。
“方外之人哪里不能容身呢?”、
说完,两人一起动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地方。
老兵是个歇不住的人,搬开了井口的压石,又从房间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门去,去东家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锅造饭就折腾起来。
李长安没去搭把手,只让驴儿自个儿在院子里吃草去,自己倚在门边,望着村中的人物。
雾气依旧没有散去,缭绕在村庄每一个角落。
老实说,道士从郁州一路走来,沿途所见,不是满怀惊惧的坞堡,就是残破凋零的荒村。眼前这么“热闹”的村子实属罕见。
只不过。
扛着农具的男人们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遭,总是不曾归家或是去田地;女人们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话语却总是模模糊糊,乃至于辨不清语调;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从雾气里跑出来,打闹着、嬉笑着,又钻进雾气里,总是重复着转圈圈
李长安正看得出神。
“道长。”
老兵端出了汤饭。
“可以吃饭了。”
他把饭菜搁在院中一个大石墩上。
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与桌子相似,旁边还散着几个小石桩。可以猜想,每当夏日晚上,星河璀璨,这家子就坐在这里玩耍纳凉。
老兵显然也是睹物思人,沉浸在了昔日时光中,久久,才捩了下发红的眼角。
“粗茶淡饭,道长莫要嫌弃。”
慌张盛起汤饭。
“请用,请用。”
然而,道士却至始至终没有拿起筷子,反倒说了一句:
“老丈,你这饭我却吃不得啊。”
老兵愣了愣。
“可是饭菜简陋?”
李长安答非所问,慨然一叹。
“你还没想起来么?”
老兵茫然不解。
正在这时。
太阳终于越过山脊,高悬正空,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
而村中那缭绕不散的雾气,像是遇热即化的薄冰。滚烫的阳光一照,便剥离下一大块。
顿时。
门外那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如同被撕下了一角,露出底下惨淡的真实。
杂草丛生的道路,荒凄破败的屋舍,以及无人收敛的骸骨。
“这道长这?”
老兵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
他抬眼看向对面,却瞧见道人面带悲悯,手捏法诀,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老兵听在耳中,脑中蓦然一阵恍惚,竟依稀想起了幼年的时光。
那时家里在潇水城中经营着一家酒坊,平日里在街头玩耍,与旁边邸店的女儿阿梅相善。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来家里生意有了变故,发卖了酒坊,回到了村子。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他又想起少年时光。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不爱读书,惯爱飞鹰走马、任侠意气。有天惊闻贼人作乱,竟是占据了县城。一方面是担忧阿梅,另一方面为了胸中热血,不顾家人劝阻,执意从军讨贼,要图个封妻荫子。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孤魂。”
他又想起壮年时光。
曾经的梦想早已破灭,上头的割据与叛乱一刻不曾停息,今日是官军,明日就成了反贼。家里断绝音信,身边的朋友也相继死去,只余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浊世浮沉。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
他又想起老年时光。战阵之上,虏箭如沙。那面燕字大旗却在北风之中猎猎招展,向前,向前,再向前!那豪迈雄壮的身影点燃了他胸中久违的热血,他奋起老迈之躯,誓死向随。直到破阵三重,他才发现腰腹上,插着一支重箭。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
还是那面燕字大旗。
旗帜下,青幡招摇,漫天黄纸钱卷入北风,飘飘洒洒向南而去。
穿着彩衣的巫觋跳着怪异的舞蹈,含混不清的语调在旷野中回荡。
“魂归去兮!魂归去兮!”
经文唱罢。
老兵从恍惚中慢慢醒来。
“原来”他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他茫然举目张望。
雾气已散,方才那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子仿若梦幻泡影消失不见,留下野草在残垣和骸骨中,迎风“簌簌”作响。
再看石墩上的汤饭。
不过两碗浑浊的黄泥汤和一碟子烂草叶而已。
老兵懊恼地一拍脑门,站起身来,冲道士诚恳地鞠了一礼。
“劳烦道长费心了,陪我这个死不自知的糊涂虫折腾了一回。”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道士回到,“到了幽冥,劳烦也给燕兄捎去一声平安。”
老兵躬身应喏,只是突然有些扭捏。
“若道长去了潇水”
他一张老脸居然微微泛红。
“能否去城东俞家邸店,帮我捎句话于哎,还是罢了,这么大把年纪了。”
说着,他在尘世逗留的时间渐尽,身形面容也渐渐变淡。
他又收敛起神态,对道士郑重说道:
“村子荒废到这般地步,满地骸骨都无人收敛,也不知左近的县城又是什么模样?道长此行,万望小心啊。”
李长安点头。
“我自晓得。”
“珍重。”
“珍重。”
罢了,老兵身形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一身残破兵甲“噗通”坠地。
李长安将其拾起,拂去尘埃,带入松林,放到了老兵的坟前。
他又抽出长剑,割去墓碑上的藤蔓。
但见碑上镌刻着:
严松之墓。
长庆二年故人阿梅设衣冠于此。
第四章 潇水Reens。()
山上的气候似乎别与人间不同。
李长安辞别鬼村,遵循着老兵的指点,沿着荒弃的山路往潇水而去。
刚开始,天气还算清朗,只是举目张望时,可以瞧见岚霭盘桓在山峦高处。可渐渐的,日头迈过了正中,岚霭又自山巅沉降,淹没了峡谷与径道。
一时间。
山道周遭的一切花、石、草、树,也随之模糊起来。初时,李长安尚且不以为意,可攀过了几道隘口,这雾气不散反聚,非但是山景,便连一应松涛、溪流、虫声、鸟语都渐不可闻,除却脚下的方寸之地,山间的一切都隐没在纯白的雾霭里。
李长安没办法,只好下了驴背,跳入没腰的荒草里,一点点摸索前行。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仿若换了人间。
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山脚下是一片群山环绕的谷地,一条河流仿若玉带蜿蜒向东,却在地势平缓处,忽而散出许多蛛网一样的细碎支流,而一座繁荣的小城邑便坐落在这一片水网当中。
李长安摸了摸驴儿耳朵,从行囊里取出了小黄书。
一页一页翻过去。
画皮鬼、僵尸、山蜘蛛、尸佛,一个个色彩鲜活,却再无那跃然欲出的狞恶。
道士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书页上面并非是什么骇人的妖魔,而是一座群山环抱、细水涓流的小城,一切亭台、街道、阁楼、桥梁描绘得细致而鲜活,只是沉浸在朦朦的雾气里,仿若海市唇楼,有些如梦似幻。
李长安合上书本,望向谷中这座与书页上一般无二的城邑,望向城楼牌匾上的两个大字。
“潇水。”
李长安初入潇水。
对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富庶。在山头遥望时,只觉得房舍鳞次栉比,进了城中才觉人烟稠密,街头巷尾游人不绝,三十六行欣荣旺盛。
第二印象便是水路便于陆路。潇水的街道除却几条主干,多是狭窄的石道,倒是水网密布,舟船方便。所以,道士干脆雇了个小船,在城中畅游。
第三印象便是满城的藤萝了。潇水人似乎酷爱这种淡紫色的花藤,街角、巷尾、桥头、屋脊都布置满当,放眼过去,尽是一面又一面、一堵又一堵满城流淌的花瀑。
李太白曾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说的便是暮春时节,紫藤吐艳之景。
只是眼下不是夏秋之交么?
道士方自疑惑,耳边就听得艄公一声短号。
“低头过桥咯。”
李长安稍稍俯身,见得长篙一撑,摆开碧波,小船儿便轻飘飘滑过了一方桥洞。
此时。
一行男装丽人欢笑而过。
恰有微风拂过,携来阵阵幽香,让人一时恍惚,到底不知是花香弥漫亦或美人留香了?
但经过这么一打岔,刚刚那点儿疑问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随后,李长安坐船把整座小城转悠了一圈,他不得不感慨,这座小城繁华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之前数次穿越的过程中,他也走访过不少的地方。
譬如靠着妖魔短暂兴起的綦县,临近京畿的莒州,背靠千佛寺的郁州。这三者都是乱世之中,难得的繁华安定之所。
但其繁华之余,难免显出些江河日下的暮气,好比重病将死之人,即便穿上华服、涂上脂粉,也遮盖不了本身的憔悴虚弱,甚至于露出点疥癣烂疮。
潇水却全然不同,整个城市都显露出富足与朝气,而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并没有其他地方露出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
此情景不免让道士联想起刘老道、王书生、大胡子等人口中常常提及,虽不曾目睹但心向往之的
百年前的煌煌盛世。
但真若要挑出毛病,大抵是小城太过精致,或者说拥堵逼仄。
一栋栋房舍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不说,道路也显得别样狭小,特别是一些坊间的青石巷道,本就幽深狭窄,再加上两边“淌”下的紫藤“瀑布”,就愈加难以行人了。
若从高处眺望,便能见得一方方湿漉漉的青瓦顶紧密地簇拥着,浮在一片淡紫色的海洋中。
“道长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
某间食肆中,与李长安拼桌的中年员外笑吟吟问道。
道士点点头。
“今日初访贵地。”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同坐的员外给道士解释道,“咱潇水城就是一座大酒坊,酿出的酒是远近驰名、畅销南北。”
“早些年也颇为齐整宽敞,但随着酒业渐渐兴盛,蜂拥而来的酒户也渐增多,咱潇水又只有这么大点儿地方,只得大房拆了建小房,街道占了作商铺,慢慢也就人多地少了。”
“但道长也别嫌人多杂乱,您正巧是赶了歇工的时节,等到酒神窖里这批酒腾出去,城中重新开工。介时,非但街上少人,你还能闻到满城酒香。”
“若是个不能饮酒的,怕是进了城,闻着味儿就得先醉他个一天一夜咧!”
道士听了颇有兴致。
“那岂不是人间盛景?”
“对。”
员外大笑,举杯致意。
“人间盛景!”
两人一边搭着茬,一边叫来跑堂的点菜。
这员外矜持,只点了些精致小菜。道士在荒山野林跋涉了许多时日,嘴巴早淡出了个鸟来,到了这繁华地界,哪里会忍耐,当即就点了一桌子酒肉,惹得那小二频频瞩目。
末了,更是犹犹豫豫问道:
“敢问道长,您一个人点这么多,不留点肚子么?”
嘿!这可稀奇了,古今中外还第一次听说有饭店嫌客人点菜点得多的。
瞧得道士目光玩味儿,小二连忙解释道:
“非是小人多事,只是怕道长吃饱了,等到我家上招牌菜时,你就吃不下了。”
“招牌菜?”
李长安是记得,他让艄公推荐食肆酒楼时,那老艄公特意推荐了这一家的招牌菜,只是问道具体是什么,却又笑而不语。
等到他到了这食肆,才发现里头挤满了人,都是在等这一道招牌菜的。若非如此,员外也不会特意与他拼桌。
李长安本不想费这事儿,但此番小二提起,又念及到了地方,却又不尝一下招牌,未免太过无趣。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你家的招牌菜是荤的还是素的?”
小二眼神飘忽了片刻,嘿嘿笑了两声。
“荤,荤得很!”
“分量足么?”
小二又咽了口口水,重重说道:
“太足了。”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那成。”
一摆手。
“把焖羊蹄给我撤了。”
“好嘞。”
小二得了准话,转去后厨,不多时,便把酒菜上了桌。
那员外似乎是个慕道之人,逮着李长安问东问西,道士只得一边挑些奇闻异事应付着,一边慢悠悠享用吃食。
然而。
等到一桌酒肉吃了个七七八八,食肆里的招牌菜没见着影子,外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闹出了动静。
第五章 惊醒Reens。()
食肆坐落在一处兴旺的集市中。
各个肉铺、裁缝铺、鱼档、典当铺、果脯铺子、布庄、胭脂铺子坐地买卖的吆喝声,伴着行人的喧闹声、讨价还价声,可谓沸反盈天。
但闹出动静的可不是他们,而是一个挑着笼屉沿街叫卖蒸饼的小贩。
他刚进市集,还没开张,不知怎么的,被一个乞丐给缠住了,死活要讨一个蒸饼。小贩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乞丐撵也撵不走,骂也骂不跑,就是纠缠不休耽搁他做不了生意,一怒之下,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教乞丐的脸上开个五彩铺子。
可扬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去,就听着旁边有人喝止。
“且慢动手。”
围观的人群里,钻出个道人。
这道士年纪不大,一张圆脸上似笑非笑,背着手慢悠悠踱进场中,开口就冲小贩怪罪。
“你这人好生蛮横,不给就不给,何必打人?”
小贩气呼呼辩解道:“这无赖纠缠不休,可不是讨打?!”
“何必如此吝啬?”
圆脸道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两担笼屉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你这小道士好不晓事。”
小贩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指着道人鼻子骂道。
“我笼屉里的蒸饼再多,哪个不是我起早贪黑一个个蒸出来的?你看他手脚俱全,即便讨得再少,哪个又是他亲手挣出来的?”
小贩气势汹汹,圆脸道人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把眉毛一高一低,作出个嗤笑的样子,忽然开口问道。
“你这炊饼作价几何?”
小贩一愣,本能就回应:“大的四文,小的三文。”
道人听罢,笑呵呵取下肩上的褡裢,数了三枚铜钱过去,要过了一个炊饼,放在了褡裢里,又把褡裢口子递到乞丐面前。
“喏,请你吃饼。”
这乞丐想必是饿极了,匆匆道了声谢,便将手伸进褡裢里掏出了蒸饼,两三口就咽下了肚皮。
可这不吃还好,一吃,这肚皮就“咕噜噜”叫唤起来。
若是个要脸皮的,大抵就羞愧退下了,可这乞丐倒是“敞亮”,一事不烦二主,眼巴巴地又看向了圆脸道人。
这下子,围观的人一阵哗然,那小贩更是抱着胳膊挖苦道。
“小道士你可瞧见了,这些个没脸皮的饭桶哪里喂得饱?”
圆脸道人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