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精致的红漆木盒,上面以精湛木工雕出奢华而绚丽的百鸟朝凤,用金丝细细地描了线,又有玛瑙翡翠点缀其上,光是这盒子本身,便已价值不菲,不知里面装着的,究竟是如何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宝物?
“咳……给我吧。”
一阵咳嗽之后,重重闭合的杏黄色帷帐间,缓缓开了一条小缝,伸出女子素白的手来。
少了血色的晕染,那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隐隐见得青色的脉络,细细的手腕,纤长的五指,竟是瘦到极致,人见堪怜。
木盒入帐,半晌没有动静,外面侍女等得急了,忍不住好奇道,“娘娘,陛下千里迢迢送这个过来,到底装着什么?”
第二阕惑凤囚凰衣鬓厮磨夜微澜12()
“是木头人呢。”
帐里女子望着手心物事,眼里带着一丝暖意,忆起当年时光,指腹沿着那雕工精良的女娃娃的轮廓一路摩挲而下,“这么多年了,这当年糊口的手艺活儿,倒是一点也没落下。”
“是陛下亲手雕的么?”
外面侍女喜滋滋地说着,“陛下对娘娘可真是好,出征在外,还惦记着雕这木人给娘娘。”
“嗯。”
帐里女子笑了笑,却再不言语。
侍女等了半晌,又不见动静,不禁惴惴然,“娘娘……您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不,怎会。”
女子这般回复道,凝望着手里木头女娃那精致的脸,黯淡的凤眸里,噙了一分迷离,三分幽怨。
为何,竟是雕了她的人像来,他难道不知道,她此时最想要的,最想见的,便是他么……
亦或者,做个二人成双也好……可他却从不……
最终却是攥紧了那木人,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征途抽身已是不易,她不该太贪心。
“奴婢知道了,一定是娘娘睹物思人,想念陛下了对不对?”
那侍女忽地拍手一笑,仿佛明白了什么般,“娘娘不用思念太甚,陛下过两日便回来了。”
“也是。”
女子面上方有了丝欣慰笑意,待到他回来,还需要什么木人呢?
侍女又笑道,“娘娘,那盒子里没别的东西了么?奴婢拿在手里,可觉得沉甸甸的呢。”
“嗯,还有汧国的溟珠。”
目光移向盒里另一隔间,用金丝固定在锦缎之上的,斗大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女子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金风玉露初凉夜,明珠美人挽玉箫。汧国三宝,这下,他可全得了。”
“——溟珠?”
侍女的情绪明显高涨了起来,睁大杏眼,小手捂口,惊讶地呼出声来,“莫不是传闻中那颗佩在身上可以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溟珠?”
“听说,那先任汧王便是佩了这珠子,近六十岁了,被陛下斩首的时候,面容还跟三十岁的男子一样……”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掩不住钦羡,“这般珍稀的宝物,陛下竟然也给了娘娘,真是……”
“不过传说罢了,你也真信么?”
女子平静地截了话茬,“若真是这般妙的东西,早引来战祸无数了。不过这溟珠确实天生暖意,佩在身上,可驱寒病。”
他大概便是看中这一点,知晓她发病晕阙,才特意派人快马加鞭赶来送给她的吧。
想到这层,目光也柔软了起来,她拿起那珠子用指尖轻轻抚摸,想起远方那人音容笑貌,又有些痴了。
侍女又道,“说起来,汧国三宝,这第三宝挽玉箫奴婢倒是知道,指的是传说中轩辕灵帝留下的神秘宝器——挽灵凝玉箫,那这第二宝的美人,可是指陛下带回来的汧国公主?”
帐中人默而不答,那侍女却一拍手咯咯笑了起来,“听说这汧国公主清丽绝伦,才艺双馨,被誉为北地之幽兰,不知道陛下见了会不会……”
第二阕惑凤囚凰衣鬓厮磨夜微澜13()
然而说得半句,突然脸色大变,她一下子跪了下去,开始狠狠掌自己的嘴,“奴婢失言,奴婢该死,陛下对娘娘一心相待,连那四国第一美人鸢珠公主也未看在眼里,又怎会瞧得上一名敌国公主,何况当初是汧王害死了华祚公主,陛下对汧国人恨之入骨且不及,又怎会……”
“——够了!”
忽地有尖锐女声打断她的话,声音之锋利是平素全然不曾想象过的,甚至……还隐隐透了丝惶乱。随后而来,便是一阵急咳。
侍女全身一震,骇得将额头也贴在地上,“娘娘息怒……”
满室寂然,唯有清风舞动罗纱帷帐,角落香炉里那螺型薰香不知何时燃尽了,落了一地灰白。
许久,才听见幽幽一声,“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
侍女提起裙摆落荒而逃,再也没了来时的欣喜与兴奋。
“毕竟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沉寂过后,一直默然候在床帏边的人开了声,“一会儿,奴婢便让内务总管撤了。”
“嗯。”
帐里女子应了一声,嗓音低哑飘渺,细如蚊蚁,竟似这一声便用了全部力气,疲软至极。
“主子好生休息吧,这溟珠着实宝物,握珠而眠,必能睡得安稳。”
帐外人轻声哄道,替她笼好帷帐,又点上静心养身的安神香,这才缓步退出屏风之外,守候在外。
“咳咳……”
女子侧卧在床上,紧紧握着那颗溟珠,只觉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由手心脉络传了过来,暖了心,温了肺,咳嗽渐渐缓去,体内那股无法抑制的寒意,竟也淡了几分。
然而心头层层阴云,却山峦般压在那里,挥之不去。
一道火红身影,宛如鬼魅,从记忆中一闪而过,她攥紧了珠子,骇得身子也僵硬起来。
十年了,那一场梦魇,彷如昨日,竟是……忘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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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回来了。”
军营门口,有一人长跪不起,即便大军浩浩荡荡地抵达面前,那低垂的头依然不肯抬起,“辛夷有罪,万死不辞。”
“不……这次是臣的错。”
一名锦衣男子翻身下马,与他跪在一起,朝最前方跨坐马上的白衣男子俯身叩拜,“凉牙办事不利,竟让陛下流落野外半夜,凉牙该死,陛下请处罚臣下……”
“起来吧。”
白衣人不过微微一笑,“寡人只是邀千翎公主外出赏日,怎地你们都惊吓成这个样子。”
众军士松了口气,然而辛夷与凉牙面色却是愈发凝重。
“不过……”
忽闻那温和嗓音话锋一转,竟是朝了一旁的将士而去,“昨夜军中大火,倒是有些难看,扬元啊……”
叹了一叹,话留半截,似是什么也不曾说,又似什么都道尽了。
那将士顿时脸色一变,唇哆嗦着,竟是没了血色,“……末将管教不力,兵士应乱无术,请陛下息怒!”
只见寒光一闪,一抹殷红刺痛了所有人的眼,一声闷哼中,一截细长的物事落在了草地上。
“啊——”有女子呼出声来,捂住小口惊得无法言喻,清丽俏颜之上,满是惊骇之色。
那正是从方才开始一直在旁冷眼不语的兮予,然而此时却也无法保持镇定,因她方才亲眼见到,那名为扬元的将士拔出剑来,将自己左手尾指齐根削断!
第二阕惑凤囚凰衣鬓厮磨夜微澜14()
不由得将目光移向身侧的白衣男子,却见他朱唇含笑,脸色如常,血色入眼,赭玉眸里竟也无半分微澜。
见得扬元断指处血流如注,那人唇边笑意竟深了些,明明是平和淡然的笑意,背后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冷冽凉寒。
“——下不为例。”
他淡淡说道,下马缓步穿门而入,将马鞭递与旁边侍卫,再也不看臣子一眼。
“谢陛下不杀之恩……”
扬元捂着断指跪在地上,额头也抵在了地上,身子还在颤抖着,恐骇还并未完全消去。
兮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自断尾指,却还要感到庆幸,真不知是这将领太过容易满足,还是他的主子太过可怕……
忽地背后一冷,只觉得寒气冲入五脏六腑,她回眸发现,几乎全营兵士都在用一种近乎怨恨的目光在冷冷地刺着她。
不由得苦笑一声,也是,归根结底,若不是她昨日制造混乱扰得军营人仰马翻,这扬元也不用被如此重罚。
两国交锋,刀剑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今时今日若是换她断了尾指甚至是丢了脑袋,这群兵士恐怕连眼也不会眨一眨。
可望着地上那一截血淋淋的尾指,她依然心情复杂,五味掺杂的不是滋味儿。
“‘千翎公主’,还不下来么。”
忽有一人来到身旁,冷冷地望着她道,刻意咬重的称谓,透着浓浓的讽刺味儿。
她方才回神,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然而身子终是虚弱,落脚时只觉足尖一软,顿时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全营哄然大笑,解恨的,畅快的,毫不拘束的嘲笑,汇作滚滚洪流将她包裹,身旁锦衣男子也冷笑望着她,丝毫来搀扶的意思也没有。
以他的身手,隔得那般近,只消伸手施分薄力,她便不至于摔得这般可怜。
他分明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却也将她当敌人一般来对待,她这个假公主,当得可真是不讨喜呀。
心中笑了笑,她一手抓住旁边马鞍,硬撑着立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向前方一道青色的身影。
她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所关心的问题,也只有一个。
“请问……我的侍女菇菇在哪里?”
“她?”辛夷面色有些不自然,嘴角抽搐了一下,冷嗤道,“她么,趁乱丢下你跑掉了。”
……跑掉了?
她霎时恍若雷击般呆在哪里,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然而当完全一样的答案摆在眼前时,她只觉得脑中某个弦嘣地一声……
所有惊诧所有愕然所有恍惚所有困惑,宛如百川入海般在脑中汇聚成四个大字。
她——被——骗——了……
第二阕惑凤囚凰衣鬓厮磨夜微澜15()
“——伏尧!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蛋!”
微凉的清晨,旭日乍升,云霞烂漫,偶尔几声鸟叫虫鸣,为这原野平添几分幽静恬谧。
万人军营里却忽有一声呵斥震天动地,随风化为利刃穿透座座营帐刺入人的胸膛,让无数颗心都颤颤巍巍了起来。
并非那声音多么震耳欲聋,而是因为那声音的主人正做着一件在他们看来简直大逆不道该诛九族的事。
不仅当众直呼王的名讳,并且……还在后面用辱骂的话语诅咒他们的王不得好死……
——这女子是活腻了么!
“你居然骗我!你怎么可以……”
在众人惊愕甚至带了些惶恐的目光中,那抹倔强的倩影红了双眼朝前方白色身影步步逼近,小手攥得生紧,雪白的颊涨得通红,杏眸死死瞪着那人,甚至还荡漾着丝水光。
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相信了他,她明明都要逃出去了,也许只要努力一下便能摆脱他了,竟然傻乎乎地毫不抵抗地跟着他乖乖回来。
“——将她拿下!”
只听一声厉喝,顿时有数名侍卫扑上前去,将她娇小的身体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她拼命挣扎,娇嫩的肌肤在地上蹭出了血迹,却不过是白费力气。
她唯一能够用来泄恨的事,便是用尽力气嘶吼,“伏尧!你这个混蛋!”
“让你再吠!”
凉牙脸色有些难看,随手抄了块破布塞入她嘴里,俯身在她耳畔嘲笑道,“是你自己笨,低估了我们陛下,你以为,能终结七年内乱一统全国,并在短短半年时间便覆灭你们汧国的人,是那般好对付的么?”
那布不知道是沾过什么,竟有一股难闻的马粪味,她险些呕吐出来,又被凉牙一把塞回口中。
身后侍卫将她的双手按在粗糙的地上,逼迫她的脸颊贴着泥沙,又仿佛要为扬元报仇般,用尖锐的膝盖狠狠一顶她各大关节,她顿觉全身骨头快要散架,痛得连叫嚷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几时遭过这种屈辱,眼里满是滚烫的泪,却强忍着不肯释放——她不能示弱,不能!
好个顽强的丫头……
辛夷在旁目睹这一切,禁不住心中叹了口气,那倔强而不屈的眼神,竟连他也有些心悸。
好在七日期限将近,汧王舒祠杳无音讯,此女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否则留着,必是大羲一大祸害。
“放开她。”
忽然间,一个温软的声音传来,宛如冬末春风,吹化一池寒冰。
声量不大,可仿佛被人在心上狠狠击上一道重锤,众侍卫身形一震,大骇失色,手中气力消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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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阕惑凤囚凰衣鬓厮磨夜微澜16()
辛夷背脊一凉,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劝阻道,“陛下……此女情绪激动神志不清,松开恐怕不妥。”
“无妨。”
依然是言简意赅又温和优雅的一句,却如最锋利的刀刃,将他后面准备好的说辞截然削去。
侍卫们纷纷向后退了开来,留出一块空间,在那空地之上,满身是伤的女子伏在泥上,樱唇一张,将那块腥臭破布吐了出来。
全身骨头仿佛都被碾碎了般,稍动一下便抽筋刺骨痛彻心扉,可是,她怎能趴在地上?
猪豕才混日躺在泥地,她是人,自当顶天立地!
嘴唇咬得血迹斑斑,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撑起身子,却骤然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白色。
长长的月白色绵绸之下,隐着一双玄色靴尖,上绣五爪吞日金丝蟠龙,这般张狂的图案,除了那人,还有何者敢用?
“你说,寡人骗你?”
宛如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峦,那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赭玉眸子里,依然是温煦如春的笑意,没有半丝恼怒,也没有半丝愧意。
她忽地便说不出话来了,目光撞进他的眸海,只觉有千怨万恨,皆被那一笑凝固了去。
“即便是骗,又如何?”
他的唇薄而微扬,低沉懒漫的嗓音自齿间溢出,流泻无尽魅惑,“寡人从未叫你相信,一切皆是你自行选择。”
她霎时愣在那里,那些她不愿正视,不愿承认的事,被他的目光宛如钩子般穿过眼眸从心深处挖了出来。
“选择的权利一直在你手中,没有人逼迫你。是你自己选择相信,到头来信错了人,便怪那人不守信用,将责任推至对方身上,有这样的好事么?”
“被算卦的说些胡话哄了钱财,不怪自己愚昧无知,只怪对方花言巧语,拿着宝物走在街上被抢,不怪自己蠢笨露财,却只怪盗贼目无法纪,或许谩骂能让心好过些,可对结局却于事无补……这样做,真的有意义?”
“在这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世界,没有人有义务不欺负你,想要活下去,便要比别人更强大,更会骗人——弱小的人,没有资格谈平等,天真的人,没有资格谈信任。”
彷如一桶冰水从头淋下,她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怔怔望着眼前俯视她的人,望着那笑颜里冷意渐深。
“寡人一直觉得你很聪明,看来,却还是高估了你。”
他双手笼袖,无情转身,留一抹冷艳背影,印记般刻入她的脑海。
“——将她押回牢车,再敢逃者,就地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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