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伏尧摇头,云淡风轻,“有仇家寻来,为免牵连各位,还是即刻离去的好。”
此话一出,倒是无人再敢有非议。
这村子处在深山之中,部分便是为远离尘嚣纷争,收容外人已属少见,倘若涉及江湖恩怨……
李大叔嘴唇蠕动,欲言又止,他对伏尧感激涕零,自然是一腔热血愿舍身相报,可是……他若孤身一人尚可无所畏惧,偏偏……
深深扫了一眼身边的幼子,最后满腔愁绪都只能化作无奈一叹,“那至少……让我送你们一程。”
这似乎也是最后的底线了,伏尧望他一眼,没有拒绝。
马车轱辘声很快响起,带着一路尘土离去。这对为村里掀起波涛的神秘夫妇,又在众村民好奇与敬畏的目光中远去。
过客便是如此,交集再激烈,再深刻,挥别了,一转身,这辈子兴再见不着第二次。
周氏在村口立得最久,待得其余人纷纷散去后,才神色微妙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就把门反锁起来。
“他们走了。”
声音冷得很,带了一丝难以压抑的怨气。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回应,周氏拧着眉头伫立片刻,才沉步走向角落的阴影。
那里有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花容仍在,却神形憔悴,杏眸呆滞,显是受惊吓得不轻。
是的,那是一场噩梦……
可怕得……这辈子也忘不了。
她只不过是在干戚走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跑去通知那人他的丑妻跟人跑了,指望着趁机劝说他回心转意罢了。
可谁能想到,原本面和如水在屋里静坐不知思忖何事的人,竟然一下攥住她的颈子,力道大得似下一刻便要捏碎她的喉咙。
“向哪里?”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般冷冽的声音,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先浸过冰池一般,如冰锥由耳入心,竟冻得她全身汗毛竖起,陷入无可控制的颤栗。
“不知道,是她……”
她还想挣扎着编造些什么,然而才出口几个字,便被遽然而至的惩罚逼得窒息,伏尧一把将近昏厥的她甩在地上,冷蔑一笑,“罢,我便知晓这日会来,只是不料这般快。”
说罢,便连她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朝外奔出,而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竟在他越过她的一瞬,猛然抱住了他的脚踝。
“我到底是哪里不如她!”
她几乎是用命在豁出去,双手紧抱住他,红眼死瞪着他,“论好看,我不输她,论喜欢,她为你做得到的,我一样可以!”
“一样?”
伏尧身形一顿,低了头,轻蔑之色透过白布而来,尖锐地刺穿了她。
“你是真的喜欢?真的喜欢……”
他勾唇一笑,从容扯落白布,她终是见到了这辈子最骇人的一幕,“……这样的我?”
全身血液凝固成冰,她瞳孔呆滞,四肢石化,难以置信地望着一双不该存在世上的眼眸……
绝美而撩人的眼眶轮廓,内里却仿佛被人剜去眼珠一般,漆黑深邃,空无一物……
然而,又分明感觉到有什么在冷眼看你……目光锋锐如上古利刃,穿透血肉,直刺心底。
她只不过对视一眼,整个人便仿若坠落无底深渊,不知身在何处,要落多久,不知过去,不见将来……天地间什么都不剩,唯有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尽黑暗……
第十四阕候,雨纷纷,落花时节不逢君03(等)()
这一夜,睡得很沉,做了梦,梦也沉沉。
她又梦见了那棵白色的树,以及树下的人,可是如往常一般,快要看清那人的时候,就醒了。
猛地睁眼,呼吸急促,眼角带泪,胸口剧烈起伏,她十分……十分地不喜欢这个梦燔。
然而目光一扫身边,却是陷入比梦更深的惊恐——伏尧不见了。
她吓得不轻,连忙从床上跳起,连鞋也顾不得穿便要去寻,却是这时,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袭长影端盆而入,见得她散发赤足的慌乱模样,薄唇一扬,笑声便如春日般暖化了整个房间窠。
“你怎地总爱做这些不修边幅的事。”
他将她拉至桌边坐下,替她擦脸梳头,整理仪容,而她见得他回来,快乐得像是母亲身边的雏鸟,任他摆布,连他一贯的挖苦也不觉得刺耳了。
“有时我真觉得,遇到你后,自己没用了好多。”
当他最后用热乎乎的布巾擦过她的小鼻子的时候,她勾住他的手臂笑道,“可是……这种感觉很好……我很喜欢。”
“我想……这样赖你一辈子……”
说完这句,她便把头低了下去,脸红得不行。
她心里有些期待,期待他会接些什么话语,然而另一方面又告诉自己,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果然……她总是猜得那么准。
伏尧只是顿了顿,便十分自然地将毛巾放回盆里,毫无回应,蒙着白布的双眸里,根本不知藏着什么。
她有些失落,却也不再纠缠,孰料刚起身,却听见他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收拾东西……我带你回家。”
家?……
家是什么意思?又是几个意思?
她一瞬间心噗噗跳了起来,有些雀跃,有些忐忑,还有些甜蜜,她忍不住围着他刨根问底,想要亲口听他说明这个“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某个讨厌的人就是装聋作哑,闭口不答。
直到最后用完早膳再次踏上归程,她也半句好话都没捞着,自个儿气鼓鼓地坐在马车上,不肯正眼瞧他。
然而,每每回想那句,心海却是禁不住地甜丝翻涌。
我带你回家……
好,我跟你回家。
跋涉的时光漫长却不再难熬,临近午时,朝州城已近在眼前。
进城后的二人挑了间酒馆略作休息,午膳中途,伏尧却忽然身形一僵。
“怎么了?”
兮予心细,他举止的微妙,怎地避得开她?
伏尧却倏然起身,双手藏于袖中,“想起些事办,你在这里等我,不要离开。”
说罢,竟是急着离去。
“我与你一……”
“不行。”
兮予方开口便被打断,愕然看他,发现对方唇边厉色如钢铁铸,不容动摇。
她顿时心里咯噔一声,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陷入沉默,一声不吭。
然而,便在伏尧转身离去那瞬,她忽地开口唤住他。
“阿尧——”
她的声音很沉,竟是许久不曾以这般声调向他说话,伏尧脚步顿住,回头,望向她。
“你要我等,我便等。你若不回,我会去寻你,寻到为止。”
“可你记住——若有下次,便该你等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等不回我!”
待末音时,她清亮的声里竟透出了一丝丝的颤,却并非犹豫,至于,那是什么,连她也说不清楚。
而伏尧杵在那里,过了会儿,才笑笑道。
“好。”
如此,便离去了。
剩她一人独坐在二楼窗边,望着楼下他渐行渐远的长影,目光茫然,焦点全无。
心里空空荡荡,还有些疼,不知为何,也无以解脱。
有些事,她不会问,他不肯说,问之何用。
他如此固执,她亦不输他,许不该有的邂逅
,似无解的局。
时光点滴过去,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她有些想饮酒,酒入愁肠,聊解相思,却又不敢饮酒,怕万一醉倒,错过了他。
而外面的天,说变便变,上午好好的日头,这一会儿竟然乌云叠叠,似突然绝了堤的洪水,一下子便泼了下来,天上天下,连作一片,灰灰茫茫。
他在做什么,有没有找到地方避雨?身上带的余钱可够?可找到人家买伞?
她好想他……想去他的身边,只分别这么一会儿,她却像阔别十年般疯狂想他。
暴雨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人走得再远,也该有回来的时候。何况,她放了这么重的话,他怎么敢不回来。
可是,他是伏尧,这世上,真有他不敢的事?
——没有。
直到瓢泼大雨气势散尽,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始终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却再也没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说过会等他,一直等他,他若不来,她会去寻他,可她不敢去,怕他回来时找不着她。
“公主。”
这场漫长的等待,仿佛一场较量,在这人声响起的时候,终于破了僵局。
楼梯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三个人,最前面的那个,她认得的。
“他呢……”
她没有起身,只是平静地看过去,“他在哪里?”
“公主,您问的是谁?”
那人笑着缓步而来,“您被掳走之后,卑职可找您找得好苦,还请您……”
“他在哪里!”
话音未落,便被厉声打断,女子冷笑看他,“你告诉我,伏尧在哪里!”
“陛下?”
层寂面露诧色,不解道,“陛下自然在宫里,您跟着卑职回去,自然便见得到他。”
“……宫里?”
兮予愣了愣,“原来他……先回宫了么?”
“可是……他说过要带我回去的。”
他说的是,他带她回家,那么便该是他本人带她回去,难道不对?
“带我去追他。”
她忽地起身,步步逼近层寂,“他既要回宫,为什么不等我?和我一起回去很丢脸么?这么急着要抛下我!”
她沉厉的脸色竟看得层寂心中一颤,随即尴尬笑道,“公主,您在说什么?陛下他在宫里,并未前来朝州城。”
“……什么?”
她呆住了,“……可是,这些天他明明一直与我在一起。”
“公主……您是发糊涂了么?”
层寂笑得更苦了,“您被掳走的这段时间,陛下一直在宫里忙于政事,又怎能来这千里之外?您若不信,可以问问我身后这些侍卫,或者,自己回宫问问别人也行。”
什么?
什么意思?
她彻底怔住了——如果伏尧一直在宫里,那么,这些天陪着她守护她的人又是谁?
天底下,会有两个伏尧么?
不……不……
那人的笑,那人的暖,那人臂弯的温柔,如此熟悉,如此清晰,怎可能会是别人?怎可能只是幻象!
“——我不信!”
她笑了起来,“定是他让你来骗我!他又怎骗得过我!”
“好!很好!你不来!我便去寻你!”
她目光近似癫狂,在层寂等人诧愕的目光中,脚步不停地朝楼下冲去——她要去寻他,她知道他在!
层寂皱了皱眉,却没有阻拦,他知道,他拦不住,也不必拦。人再偏执,撞破了头,流尽了血,自然便会回来,事实如此,总得认清。
“伏尧!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
淅淅沥沥的雨中,人影匆匆,沉静而压抑,却有个女子一身湿透,披头散发似疯子一般,在这大街小巷中不断地呼喊嘶吼着一个人的名字。
第十四阕候,雨纷纷,落花时节不逢君04(归)()
终是,回来了……
马车轱辘声响彻一路,终在此刻缓了节奏。
车厢门帘一侧掀开,露出一只纤瘦的小手,随后便是一张清丽中难掩疲惫的小脸。
她一路心悬难定,旅途不停,颠簸难休,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却瞬也不瞬地盯着高耸城门上大大的“德京城”三字,仿佛能穿越重重青石,眺见这王城最深最不可及处,一人似笑非笑的容颜酢。
他曾说,要带她回家。
后来却成,等她回家。
好,如今,我回来了,倒要看你,如何给我一个交待!
眼看便到了城门口,有层寂在,进城自是顺畅无阻,然而却不想,离羲王宫尚在半路,竟有人胆大包天,径直在路中将马车拦截下来。
十八道清一色绛紫衣衫圈成一道人墙,逆着日光横在路中,气势慑人竟连羲王军也不遑多让。
“太傅大人,这是何意?”
层寂微一眯眼,却是一招手令车夫停下,自己挺身立于车头,向来人中那攒满一身绣球花的身影落落一拜,既不卑微,也不失礼。
“自是来恭迎公主殿下。”
花鎏含笑走来,朝着车里拱手躬身,“听闻公主被掳,花某寝食难安,四处派人寻找却无音讯,如今总算……是盼得您归来了。”
他向来待人接物得体有度,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却在这尾音时,恰遇兮予掀帘而出,那磁音顿时一滞,而后便颤出那么些不寻常的情愫。
“多谢花大人,是千翎不好,让你费心了……”
兮予心中亦是好生触动,这偌大的异界,若真有谁肯真心为她牵挂担忧,怕也便只有这花鎏了。
她又望了一眼花鎏身后,并不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犹豫片刻,才问,“菇菇……她可还好?”
“好。”
花鎏勾唇笑笑,“自打知道公主被掳后,莫姑娘亦是忧心得茶饭不思,坐立不安……若今日见到您回来,定会高兴得很。”
“是么……她肯不怪我便好。”
想起离别时的情形,兮予眸光不禁黯淡几分,那时好友的满眼是泪,如今想来,依然心中阵阵刺痛……
“公主说哪里话,她担心都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花鎏又笑,上前一步相邀,“公主既然回来,便随着花某回府可好?莫姑娘可盼着见你呢。”
“抱歉了,花大人。”
却是层寂一步横出,恰好架在二人之间,面色平和却不失严峻,“卑职奉旨护送公主回宫,请大人莫要令卑职为难。”
“呵……”
花鎏扬起唇角,“公主牵挂故友,盼着叙旧一聚,陛下素来仁厚,总不至如此不近人情吧?”
“故友相聚,何处不可聚?”
层寂大笑,“陛下自然通情达理,待卑职护送公主回了宫,花大人再将那位莫姑娘送入宫来相聚,陛下一定不会阻拦,而花大人自己,不也更是成人之美?”
花鎏笑颜一滞,正欲开口,层寂却已横眉转作冷笑,“花大人莫要再为难卑职了,否则,即便连卑职这等粗人也要有些怀疑,您措辞如此冠冕堂皇,举止却一意孤行,究竟是为公主担心,还是——操着些恐为人知的非分之想呢!”
“——你!”
花鎏大怒,凤眸寒光乍现,身后十八骑护主心切刷地一下便冲上前来,欲将马车包围,却又被自家主子一个扫袖制止。
然而,虽是制止,花鎏却也未露丝毫示弱之意,只是将目光投向层寂身后的女子,凤眸扬笑,“人非玩偶,我们,是不是也该问问公主自己的意思?”
“咳,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
面对此剑拔弩张,层寂竟也不慌不忙,一手随意地搭在腰间佩剑之上,反望着花鎏哂笑,“可公主她——并非自由身呢。”
此话一出,即便镇定如兮予,眸光也不禁摇曳几分。
是啊……说得没错。
对于那人来说……她始终,是个囚犯呢。
而见花鎏面上怒容
隐现,显然是为她打抱不平,她心中叹了口气,却抢在花鎏维护她前,先从层寂身后走了出来。
“花大人,你的好意,千翎都明白。”
她朝花鎏恭敬一拜,再起身时,面上惆怅不在,笑容平和如水,“可我这次,却真是要入宫的。”
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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