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到他的目光,女子瞳眸微转,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后,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那不是一种漠视,更不是傲慢,可是却让他的心愈发闹腾起来。
那是一种,胜者望着手下败将的眼神。
自信,从容。
他望着那行人越行越远,绕过重重帐营,女子的身影渐渐再也看不见了。
夜风袭来,他伸手拉拢衣襟,却觉得有刺骨的寒意从心底生了出来,迅速地渗透入五脏六腑与骨肉融为一体,竟不禁打了个哆嗦。
寒由心生,再厚再暖的衣袍也无法抵御。
大羲国,恐有……
女祸。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0()
是夜,也有人的心里,不安生得很。
半夜起来解急的侍童揉着眼睛从房里走出来,陡然望见院子水池边坐着一道瘦削而熟悉的身影。
那人赤着双脚,盘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手中捉了酒壶,一口一口地往唇中送着,迷离而恍惚的眼神,宛如翎羽般飘落水面,那里,一弯白色新月在水中悠悠荡荡。
圆了,又亏,亏了,又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宛如生命,是不死的轮回。
那细细的月牙儿,还如此新,如此纯,如此好,丢弃了过去的悲欢离合,在此宣告一切重新开始。
粼粼水光映在那人面上,照亮清俊的侧颜,银子般的月光,在他的轮廓边沿勾出了一道银白色的纹边,童子大吃一惊,残留的睡意顷刻散去,他几步跑至那人身边,惊诧得呼出声来。
“大人,都快寅时了,您怎么还在这里?!”
“只当没见到我。”
那人幽幽道,容色漠然,他眼中明明道道血丝,却一丝去睡的念头也不曾有,说完这句,又继续一杯杯地灌着黄酒,仿佛是要将自己灌醉一般。
“……大人?”
童子又惊又惑,却忽地发现他周身竟然只着了件单薄的睡袍,苍白的脸颊因为酒意异样地潮红,双足却是冻得发紫,不由得鼻子一酸,扭头便跑,“我去给您拿件外套!”
留下男子一人坐在地上,攥紧了手中的物事。
那是一方白色丝帕,手帕一角似是绣着什么,却攥得紧了,看不真切。
“她回来了……你等了十年的人,终于回来了。”
耳畔仍回响着女子欲言又止的一句,“只是,她似乎真的……”
……
“陛下,您可回来了。”
当白色身影临近大帐时,顿时便有粉色的俏人儿蝴蝶采蜜般迎了上来,女子的笑靥宛如清晨怒放的木槿花,颜艳娇嫩,只盼君来撷。
然而一如平常般,她心中的郎君不过对她微微一笑,便问起了别的女人,“给王后的东西,送出去了?”
顿时心沉了下来,却不敢露于面上,只盈盈笑着讨好道,“陛下真是宠爱娘娘,回来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娘娘知道了,必定开心得紧。”
“玳瑁,你该学学锦衣,寡人问什么,便答什么。”
那人声音含笑三分,却让她心中生出七分寒意,面上光彩顿时敛去,她咬了咬唇,捉着衣角答道,“回陛下……送出去了,过不了两日,娘娘便见得到了。”
“那便好。都是当娘的人了,怎地还照顾不好自己,若再这般反复几次,寡人可是连王城也不敢出了。”
那人叹了口气,明明是责怪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却是满满的温馨甜蜜,玳瑁听得心酸嫉恨不已,这倾尽天下的帝王之爱近在眼前,却是予了别名女子。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1()
“寡人乏了,你进来伺候吧。”
听得这话,她顿时心中一热,笑着跟了进去,暗地故意将胸前纱巾拉低几分,诱人沟壑若隐若现。
可惜的是,她所希望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宽了衣,解了带,净了手,洗了面,那人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你去歇着吧。”
名为淇玉的黑衣少年立在一旁,瞥了一眼她面上青红交接的精彩神情,蔑然一笑,将脸转了回去。
——竟连这奴才也敢笑她!
玳瑁顿时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炸开了。
她费尽苦心跟了出来,不辞辛苦伺候左右,只盼沾得一丝恩泽,承得一分雨露,然而这一路上,这名笑容温和的男子在不近女色这点上,却是坚定得宛如精铁。
除了那个传说,比才貌比出身比情趣,她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宫里那个病痨子王后!
她心中怒涛击撞,翻天覆地,长长的指甲齐根折断,最后却也只能闷不吭声地行礼出去。
外面夜风冷冽如冰,却吹不灭心头的火,她沉甸甸走了几步,蓦地转身朝着帐里狠狠一跺脚——“……我不会放弃的!”
“哼——”
帐里,淇玉对着毡门外冷嗤了声,“这女人真是恬不知耻,自己的姐夫也来勾搭,你怎地不直接将她赶走便是。”
“待你以后自己处理这种事,便知道了。”羲王倚坐在床沿,微微一笑,并不多说,只挥手唤他去一旁榻上歇着。
屋里生着炉子,暖暖的炭火将这帐房内烘得温煦如春,淇玉却捉了被子走至床边,“我冷,要与你一起。”
微怔之后,羲王笑得有些无奈,“都这么大了,怎地还跟孩子一样。”
却是没有拒绝。
他让出半边床铺,淇玉便安静地爬了上去,卧在他旁边,宛如一只乖巧的雏雀,又宛如一只恋主的小猫。
熄了灯后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唯有炉里的火燃着橘色暖光,淡淡月光从天窗撒下,朦胧地勾勒着床上人的轮廓。
羲王睡在外侧,右手却从一侧伸了出来,从今夜开始,这手心一片便一直隐隐作痛。
月光落在手里,他默默望着手心,和田玉般的眸里,难得的有些失神。
肌肤之上,淡淡的血痕从掌纹姻缘线处蔓延开来,宛如盛开的曼珠沙华,伸展铺满大半个掌心,有些骇人,却又有些说不出的凄美哀婉。
仿若烙印般,在雪色肌肤上拭之不去,无论如何冲抹洗刷,甚至割了手,破了皮,换了新肉,那血色的痕迹也不曾有半分减淡。
这定是谁在告诉他,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可是,那段缺失的过去,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2()
“这女的还能活么?”
凉牙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榻上昏迷的女子,层层纱布将病人的身躯包裹得严实,却也将女子独有的曼妙身姿也尽数描勒出来。
他倒是没想到这名汧国婢女也有几分姿色,拭去脸上的血渍泥污后,竟也是眉目如画,没有那汧国公主的清丽空灵,却也自有无限明艳妩媚。
“还好,都是些皮外伤。”
床边有人起了身,在侍女递来的水盆里净了手,又用毛巾擦去水渍。
那是一名容貌平凡的年轻女子,算不得上是美丽,然而端庄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忍不住多看两眼。
可惜的是,却着了一身乌色的男式医袍,乌黑的秀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白白的脸上更是毫无粉黛,如此不修边幅的装备,将自身的韵味掩去大半。
“也是,你可是医鬼的关门弟子,你若救不活,这天下也没几人救得好了。”
闻得这赞美,乌衣女子却不过淡淡一笑,“大人过奖。”
“兮予……”
这时候,床上的病人忽然**一声,皱紧眉头,模模糊糊地唤出了一个名字。
“……兮予?”凉牙耳目灵敏,瞬间捕捉到了这两个字,然而当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只勾起了唇,轻蔑笑道,“这汧国的小娘皮果然骚得很,快死了还在梦里喊情郎的名字。”
“你怎知道那不是女子的名字?”乌衣女子不以为然,漠然望着病人不停颤动的眼皮,“看来,是做了噩梦呢。”
她俯身将工具拾掇好,才起身朝凉牙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离桑要回去休息了,大人可是要继续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么……”
凉牙笑得有些邪魅,目光朝床上女子近乎半裸的身子》
“劝你还是打消了这念头。”离桑蹙了蹙眉,“她现在的身子,可经受不起‘百人斩’大人这般生猛的人。”
“说得也是。”
凉牙将目光收了回来,却俯下身去,在女子的xiong部上淫邪地捏了一把,“嘿嘿,好软。”
“你若再碰她,我便斩了你的手。”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众人转身望去,竟见到一道清丽身影正立在门口,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扶着门沿,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定定地锁在凉牙身上,眼里森森的寒光,彷如从冬日冰面上反射出的般,照得人心生寒意。
与此同时,离桑的目光也锁住了对方,一动不动。
……
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3()
她自然是认得这名女子的。
在这名汧国公主被气息奄奄地掳回营地时,是她亲手为她治疗,并亲眼见证了那无法医治的致命箭伤。
在她苟延残喘终于断气的时候,是她亲手为她阖上了眼,向所有人宣告了她的不治身亡。
更讽刺的是,在侍卫将死而复生的她拖回来的时候,也是她半夜爬起赶来诊治,为那早已被洞穿却仍在微弱运作的心脏震惊不已。
而此刻,这名早已应该死去的女子再一次地出现在她面前……甚至,竟还有力气站起来了。
离桑心底,忽然有股微妙的颤栗,这名女子,是她见过的最顽强也最奇诡的病人,竟让她有丝……说不清的敬畏。
“你若有那本事,尽管来斩便是。”
对这冷眼怒视自己的女子,凉牙豪放不羁地哈哈一笑,将目光落在她渗出鲜血的胸前,眼里满是挑衅的敌意,“不过在那之前,你先保证自己活得过这晚吧。”
离桑不禁侧脸望了他一眼,见他嘴角竟有隐隐的得意,回想方才他那般**猥亵的模样,心中蓦地了然。
原来,方才那不堪的动作,不过是故意做给这敌国公主看的么,是了,以他的听力,又怎会不知道有人在靠近?
恐怕,便是在与她嘻哈调侃之时,他便看清门外来人并定下了整治方案。
那些渗出的血迹,是这公主情急之下跳下担架冲过来的缘故吧。
兵不血刃,真真的兵不血刃。
虽然不解他为何独独针对这名公主,然而看着平素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姿态,却也真真地有趣。
“抱歉,本公主还没打算那么快死。”
门口的女子淡淡一笑,竟是浑不在意,侧脸扫向身旁人,“你们羲国人不宣旨,是想让我这汧国公主代劳么?”
旁边侍卫如梦初醒,仓皇上前宣告道,“御前卫大人,李医女,陛下有令,让李医女尽全力治好千翎公主的伤势,御前卫大人则负责保护公主的安危。”
“什么?!”
凉牙差点便要跳起来了,指着女子的鼻子失态大骂,“让本大爷保护这个贱……”
离桑一扯他的衣袖,那后面的辱骂便被堵在喉管里。
凉牙蔫了半截,一改方才的春风得意,死死地盯着那名侍卫,“你……确定没听错陛下的旨意?”
“错没错,你自己去问不就是了。”
女子轻笑一声,傲慢的眼神化作利刃刺入他的心口,“不过,鉴于今日所见,本公主会向羲王陛下提出申请替换人选,有一个连病人也要染指的登徒子在身边,本公主可觉得十分不安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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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4()
“哼——本大爷还不屑伺候呢!”
凉牙狠狠一摔衣袖,夺门而出,一刻也不愿在这帐里多待。
“你是故意的吧……”
离桑望着那一跃而逝的身影有些发怔,凉牙的性子的确是忽冷忽热,时晴时雨,可能把他气成这样,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似乎是他故意气我在先吧。”
听得这不急不缓的回答,离桑睫羽一颤,抬眼望着女子那镇定的面容,如此说来,她已了然一切?
那么,她那些彷如天成的嬉笑怒骂,冷热温寒,又何些是真,何些为假?
发呆时,竟见到这汧国公主正勉力支撑着朝屋里走来,素手紧捂心口,脸色惨白如纸,莲足一步一摇,眼见一个不稳便要摔倒在地,离桑于心不忍,伸出手搀住。
“谢谢。”
女子朝她粲然一笑,笑容竟如旭日般耀眼,离桑霎时有些恍惚,回神后,心中悔意滋生。
此女是羲国的仇敌,是害羲国陷入七年动·乱的始作俑者的妹妹,她怎可这般心慈手软。
“这是陛下的命令,你不用谢我。”
她敛了颜色,冷冷道,“陛下令我治好你,你便需听我的嘱咐,现在,你坐在这里,我来检查你的伤口。”
“不……我想先看看她的伤势。”
女子竟将她推开,借反推之势凑近床边,她身体虚弱得连走稳的力气也没有,刚来到床榻边,便一下子跌坐在边沿。
离桑眼里湖水一震,却没有再伸手去扶。
“菇菇……”
女子望着床上被绷带裹了半个身子的病人,伸手抚上对方的脸庞,墨瞳里第一次现出了泪意,“她……她还好么……”
“再过两三日,便能下地行走了。”
离桑将自己的声线保持平平的,宛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反倒是公主你,伤势要严重得多,若不即时医治,恐怕……”
“嗯,”女子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抬起头朝她感激地一笑,“谢谢你替她包扎得这么细致,若万一我不治身亡,希望你能念在医者有好生之德,力保她的性命。”
她怎地好似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离桑心中惊愕,她还第一次见到主子对奴才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看得重的。
莫非……
她暗暗扫了床上人一眼,莫非,这床上沉睡的美婢才是真正的公主,而她眼前的这位倔强的女子,只是公主的贴身护卫?
念头刚起,自己便先嘲笑了自己一句。
瞎想什么呢,假若这女子不是公主,陛下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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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阕恍再生缘金风玉露初凉夜15()
“公主,请除下衣衫。”
她令人将女子扶至软榻上,阖好毡门,将自己原本收拾好的那套工具又搬了出来。
被数名陌生人围观着除去衣物,饶是女子心性坚强,此时也不禁粉腮泛红,然而却并未犹豫许久,她伸手摸索了一会,那件原本便不大厚实的衣袍被除了下来。
单衣抹胸紧接其后,最后,一具近乎完美的tong体便出现在了离桑眼前。
圆润舒展的香肩,柔软挺拔的xiong部,没有一丝赘余的小腹,彷如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之所以说是近乎完美,是因为在那凝脂般的雪肌上,竟布着一道道淡粉色伤痕。
箭伤,刀伤,剑伤,还有各种年代久远已辨不得的伤痕……
几日前离桑第一次见到这具身体的时候,竟错觉自己在面对一名久经沙场的将士。
这并不是一名养尊处优的公主身上该有的,她不禁怀疑那名十年前头昏脑热对羲国发动刺杀的先任汧王是否其实是一名虐童者。
女子自己也在审视着自己的身体,见到那道道不显眼却繁多的伤痕,眼里有奇异而微妙的光在流转。
与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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