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急切响亮的啼哭声。
如花的哭声,像花瓣散碎着飞舞着。纵然美丽炫目,在空中划出优雅而蜿蜒的轨迹,到头来仍免不得归于泥尘任人踩踏。表妹,是在提前哀伤花朵的陨灭吗?
“你总算是来了!”彭玉麟的声音透来惊喜和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家里人觉察到了,把你反锁在房里呢。”
“家里人不知道,我们俩个也能装作不知道么?”梅姑的语调听着很奇怪,“我的人来了,来了好久,思模着要不要显身露面。我搞不懂,人在这里,心呢?我的心也跟着来了么?心被锁在家里,人到了哪里还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有些锁,拿眼睛是眼睛看不见的。”
“不管怎么说,你来了便好。”彭玉麟走上前伸手想帮梅姑拎包袱。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又是背负着负罪感跟他私奔,女儿家产生离愁别绪再正常不过。
他的手落了空。
梅姑空手而来,随身并未携带任何物品!
彭玉麟起先是惊愕,随即大度地笑笑道:“咦,你啥东西也没带?不带也罢,赶长路,带着沉甸甸的东西反成累赘,倒不如空着手轻快。换洗的衣服杂物,等我发了财拿到赏金再替你置办。”
梅姑回避着彭玉麟的视线:“天色已经晚了,还是早点上路为好。”
“成,咱们这就动身,到外边的世界去痛痛快快闯荡一回!”能够最终克服层层阻碍,跟表妹缔结鸳盟,彭玉麟多少显得有些意气风发,哪怕二人之间的关系有违礼教习俗,并未获得双方家长的首肯与祝福。
但是接下来梅姑的一句话,让彭玉麟像兜头被淋了一盆冰水:“要动身上路的人是你,我留在家里侍奉两家老人,哪儿不会去的!”
声调虽抵,态度确坚定如铁。
“你不去?咱们不是讲定了要携手江湖的吗?把你一个人抛在家乡,寂寞的时候连个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甚至连堂堂正正的名分我都无法给你,可叫我怎能放心得下?”素来性子冷静沉稳的彭玉麟,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闯荡江湖、游历天下是你们爷们的事,我跟在后面,怕会尽给你添麻烦。”
“胡说!从小到大,你一直跟在我身后玩耍,何时你见我嫌弃过你麻烦?”彭玉麟用力抓住梅姑柳肩,不知不觉提高了调门,丝毫不顾忌自己力大,是否抓疼了对方。“不对,这里边定是出了什么蹊跷,不然讲得好好的,你又怎会突然间改了注意?老实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梅姑热泪簌簌滴落,却摇着头不肯透露实情。她朝后退着,躲闪着身体和心头两般痛楚:“表哥你别瞎猜,真没什么的!我只是忽然间舍不得父母亲人,不想跟随你颠沛罢了。”
“我远行千里,你不走,不是摆明了让我牵肠挂肚吗?好吧,那我也留下,大家就守着几亩薄田混日子罢!”彭玉麟赌气道。
“那却如何使得?”梅姑果然沉不住气开口说,“你们爷们志在远方,注定是要建功立业做大事的,假如因为我拖累到你,耽误了你去建功立业,那我岂不变作罪人了么?”
彭玉麟充满豪气道:“不愿承担罪名也容易,啥也不用你多想,这便就乖乖地随我赶路,咱不图它轰轰烈烈,最起码闹它个痛痛快快再说。天塌下来,有我彭玉麟替你先顶住!”
“不。不。”梅姑畏惧般地连连退缩,“天若有灵,单靠人力是撑也撑不住的!世间大多数事情,天早注定了,人哪能拗过老天?我信天,也认命。”
彭玉麟暴躁道:“我偏不信!圣人所谓凭天命,全是骗人尊礼守法安于现状;倘若我们连争都不敢去争一下,又怎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家全恪守本分的话,两广的长毛还用的着举全国之兵征伐吗?等待你的老天爷处置不就万事大吉了?拿咱们二人来讲,假如姻缘天定,为何这些年会让我们相见而不能相聚,饱尝相思之苦?依照你的说法,家慈反对咱俩结亲,当属人为阻隔,既然人力无法逆天,你我为何至今不能名正言顺?假如据此得出结论,姻缘并非天定,那我们又何苦要在乎天意?顺应人心伦理岂不更好?”
一席话驳得梅姑哑口无言。
彭玉麟待要继续讲下去,突然被梅姑投怀入抱,阵阵馥郁飘进鼻端。
“不要。不要再说!”梅姑搂紧表哥抽噎说,“你读书鞋子见多识广,辩我是辩不过你的。可是表哥,逆天不祥,我怕你说多了,老天爷怪罪的话,将来……将来咱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临头反悔,我若独自离开,从此咱俩天各一方,结果又好了多少?天快亮了,再不起程被村里早起的人发觉,咱可就真的走不成啦!表妹你不要犯糊涂,只管听我的,我们先赶到县城再从长计议。”
梅姑闻言挣脱了彭玉麟的怀拥:“不行,求你莫要为难我。如欲生生迫我一道走,是会死人的!表哥若是真想害死梅姑,我情愿马上自刎再你面前!”
第四部第七章 湘乡风骨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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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将上传第八章,继续讲上校同志的故事……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步三回头,只因一对男女坚持各自的选择,不肯回头,不再回头。
彭玉麟只身上路的时候,可曾料想到执在一处的手一旦拆分,便永远也不会有再次的聚合?
梅姑那特殊而亲切的脚踝完全让黎明前的黑暗所吞没,她的身形单薄朦胧,在夜幕下有种极不真实的漂浮感。梅花生来就是飘浮着的美丽,它的生长和怒放全都为了那一刻轻盈而曼妙的飘舞,哪怕终究归于泥尘,哪怕因此付出生命的昂贵代价。
最不幸的是,还不曾获得飘舞的机会,便已提前沦落。
此刻,梅姑飘舞着,在彭玉麟恍恍惚惚的意识里,在他未来漫长难熬的梦境中。
他攥紧的手心愈发痛了,小小的布袋里只装着母亲的白发,却没有珍藏一根属于表妹的青丝!表妹的头发很有光泽,亮闪闪地活像一匹上等绸缎,抚摸起来有种柔滑的质感。这样的秀发,也会如梅花纷舞过后的沦落,退化成枯干涩然的白发吗?
“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吧。”他强行压抑回头向梅姑讨要几根头发的冲动,转身大步奔向村外,一路踩得败草枯枝窸窣轻响。
事已至此,不是不肯回头,而是无法回头。
再回头,泪眼朦胧,肝肠寸断……
“表哥——”耳边听到低吟似的呼唤,凭直觉,梅姑正朝他飘舞过来。
飘舞的梅花,凄艳而秀丽,带有一种绝望和将要泯灭的美感。人如花瓣,花如人生,纵然轻盈得似羽似帛,仍旧有能力驾驭长风,在半空展示那最后的一抹风韵。
“站住!”突然间一声干涩苍老的声音,生生截住了梅姑的脚步。
声音已经完全风干,不带有丝毫的水分,就如古老而神秘的羊皮经卷摩擦发出的响动。
彭玉麟根本不用去循声回望,他已听出那干涩的声音源自他的另一位牵挂的亲人——老娘。
彭母一步步走向即将远游的儿子,老人家裹足,步频细碎,脚踝当然也不比梅姑那么圆润好看,却透来一股莫名的坚决。
表妹梅姑被彭母喝止住,再也无法逆来顺受,大声喊了出口:“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求我留下,我便昧心地留下;哪怕你叫我这辈子再也不露面,我也答应了!可是,表哥这一去山高水阻,您就不能允许我送他一程么?谁晓得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再送他?”
她脸上已热泪奔涌。
“送不得!”彭母不容商量地回绝道,“你们若耽于儿女情长,麟儿一生就没有任何指望了,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要害得他这辈子籍籍无名,在荒村乡野郁闷终老?”
“我……”梅姑的眼神闪烁,朝彭玉麟这边绝望地看过来。
彭玉麟登时明白了:一切变故都源于母亲暗中的阻止,老人家看似枯瘦的身体里潜藏着巨大的力量,把他和表妹强行拆分两旁!
他是孝子,遵从母命理所应当。
可他这时真的很想不孝一回!
“母亲,我哪里也不去了,留在家里不走了。我明白您望子成龙心切,恐怕儿子要叫您失望了!跟梅姑分开,即便我日后能博得鲜裘怒马拜相封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缺少梅姑相伴左右,我的生活了无趣味,活着亦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他心灰意冷说。
彭母冲向前来,扬起枯瘦的手劈头盖脸朝他打来:“孽子!没出息的孽子!堂堂七尺男儿,你竟要为一个女人断送自家的的前程?咱们彭家虽世代清贫,却哪一辈不是饱读诗书志怀高远?像你这般自暴自弃,为了私情甘于平庸,对得起彭家的列祖列宗吗?”
彭玉麟任由母亲抽打,不发片言。
母亲哭天悲地老泪纵横:“罢,罢。生养了你这样自甘堕落的孽子,我是再无颜面见四邻乡亲了,倒不如一头撞死在树上干净!”
彭母地头向老槐树撞去,却被梅姑死死抱牢双腿。
“姨母呀,您若寻短见,岂不是陷我和表哥于不义么?”梅姑哭诉道,“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不该乱了表哥心神,扯了他的后腿!您要是想不开,这大逆不道的罪名便要顶在表哥头上了!不,所有过错全由我一人担好了,要死我去死——我去后一了百了,也省得表哥再拿我放心不下!”
彭母仍坚持要寻死觅活,梅姑拦住不放手,二人撕缠在一起。
彭玉麟呆若木鸡,忧郁是否要将二人分开。
“你还不快去?”梅姑扭头朝他喊道,“走哇,难道真想看我们死在你面前么?”
彭玉麟这才如梦初醒,撒开腿沿村路朝前狂奔。
他一口气跑出了几箭地。天色已逐渐放亮,东方的鱼肚白浑浑沌沌望去极不通透,跟浊浊的残存夜气粘连成片。由于剧烈奔行,彭玉麟胸腔仿佛快要炸裂一样,吸进胸肺的浊闷空气,如同沉甸甸的块垒压在心口。春寒料峭,人穿着棉衣犹感到冷意沁体,而此刻他掌心潮湿,冷汗快凝作一汪水,浸湿了那只装着母亲白发的布袋。
身后传来依稀的呼声。他回头,影影绰绰两条人影往这边追至。母亲满头花白头发已见散乱,而表妹梅姑,却依然形如一片梅瓣,于灰蒙蒙的晓暗里不甚真切地飘摇……甚至到了晚年老态龙钟的时候,彭玉麟也说不清自己对表妹的这种印象,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多年寄存下来幻觉。
“麟儿,等一等——”母亲的喊声忽隐忽现零落得晦涩。
彭玉麟呆在原地,等候这两位他最为牵肠挂肚的女性,颇感讶异。
“你就这样走啦?”母亲在梅姑的搀扶下,似乎快要支离破碎似的。
“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彭玉麟恭谨问道,他视线游离,不敢接触梅姑的眼神。
“儿呀,不要怪我这当娘的心狠。”彭母上气不接下气,“也莫怪梅姑这丫头无情,是娘硬逼着她这么做的!你对梅姑这份心思,娘清楚,不怨我儿把持不住,只能怨梅姑太出众了,的的确确是位难得的佳偶……”
梅姑略显羞涩轻唤:“姨母——”
彭母转睛定定罩住梅姑,突然伸手揪下了梅姑一缕长发,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梅姑忍不住尖叫出声来。
彭玉麟未及反应,母亲已走到他跟前,夺过他手里的布袋,把梅姑的头发塞进去:“娘的头发能留啥念想?把梅姑这丫头的头发带上,想了,也好闻闻气味……记着,家里有两个女人等着,你得活着回来!”
夜,呜咽着消融了,遗落漫空灰白的残渣。
第四部第八章 突入重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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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成到现在还有心情偷听石劳两位男女斗嘴,除了他先天性的革命乐观,主要还是精神上有所依仗。
西山已属于桂平县境内。桂平那是什么地界?是他老李同志的地盘!甭看他眼下拖着老弱病残伤外加一帮挂彩的恐怖巨人,屁股后头被新楚军、花字营紧咬住不放,可山外柴沟村大营那边一定会撒开各路人马,四下打探老子这位主帅的行踪。王大槐他们皆是热血义气的好汉,绝不会放人他们的首长被张国梁之流瓮中捉鳖。
而一旦他和石达开这小股溃兵得到接应,转眼间实力对比就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大逆转。以李家军现有的实力跟武器装备,把新楚军与花字营两票人马囫囵个吞下肚,相信也就混个半饥半饱而已!
不幸中的万幸,同上校亲近的人都在突围中全身而退。准妹夫石达开安然无恙,同时裹挟主动送上门的劳二小8姐搞了场变相私奔。那女巨怪阿二皮坚肉厚,虽说中了毒捱了肥叔那大肉球几下重手,震得五脏六腑根基有些位移,瞧她意思一时片刻并不会发生非正常死亡的征兆。至于上校自己,做了几个获奖影片超酷造型,摔得脊椎骨尾巴骨局部松动而已……
吉人天相,有惊无险。
权当做跟驴友外出探险出了点意外。
西山确切说来不是山,而是由无数山峦汇聚起来的山区,地形崎岖不定,路径时有时无,折磨着一众人的脚板与体力。李秀成虽然心里边不慌,脚下头确是着实不敢怠慢,连声催促石达开及二小8姐少动嘴巴多动脚。毕竟张国良那厮靠谱,活剥人皮轻巧得就像揭去一层窗户纸。
李秀成忽然觉得一阵无来由的倦怠——跨时空地域的空投,转瞬间已经差不多一年光阴了,伟大的太平天国运动搞得是乌烟瘴气,却不见任何风生水起的迹象。好色兼具香港脚的洪天王以及神棍杨秀清、杀人凶手韦昌辉者流只会脚底板抹油落荒逃窜;一代英豪英王陈玉成尚在自学成才,流着鼻涕给老子担任卧底;而面前这位号称文武全才的准妹夫石达开,在跟张国梁自由搏击过程中身心遭受重创,心理难免落下阴影……可万恶的满清统治依然强大得难以撼动!
至于他上校本人呢,虽然也在与时俱进,事业方面小有成就,却屡屡受到打击挫折,赔了亲亲小夫人阿娇不说,还数度折兵损将,弄得一班弟兄无限接近残联。他个人私生活也一塌糊涂,洪宣娇嫁作**,端端正正替他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已故亲王遗孀劳大小姐若即若离,临撤退的时候上校曾惊鸿一瞥,睇见她那张惨白而内容复杂的脸,关切、担心,忧虑、惊愕、生分等等等等,叫人好生费解。这位俏佳人到底存着啥心思?是想利用老子改善生活品质呢;还是小寡妇思春想调节内分泌?上校可没敢臭屁兮兮自我评定魅力无边,从大小二娇的结局看,穿越猪脚种马无敌的故事纯属狗屎,封建社会的美眉也并非脱了裤子就能上的。奶奶个东东地,怎么老子如此禁折腾的人,也被鬼使神差折腾得半死不活?
没劲。在大清朝混得真TMD没劲。
“唉。”念及此李秀成眉头紧锁一声长叹。
“唉。”石达开也附和似地叹息了一声。
李秀成惊讶地看去,见这位准妹夫一副标准的落寞相,不但眉毛耷拉到眼角,好像连鼻子也垮塌耷拉下来。
“好端端地你为何叹气?”他确实有些奇怪。
“好端端地你又为何叹气?”石达开回了一句,“行你李兄唉声叹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