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判官,那王都护家的小郎君是否也太跋扈了些?竟让葛逻禄部的王子去军营请罪。”见暂时无人前来,岑参忍不住非议道。
封常清斜眼一瞥,冷笑道:“岑掌书,你只听了谋剌黑山的一面之词,就敢断定是霨郎君的错吗?”
岑参闻言一愣,发现自己确实不自觉中,已默认为谋剌黑山所言为真。
“你从未见过谋剌黑山和谋剌逻多,也不知王都护和霨郎君之品行,难免轻信他人之言。”封常清叹道:“谋剌黑山,乃碛西出名的贪婪粗鄙之徒,又格外放纵长子谋剌逻多。那谋剌逻多,有名的贪财好色,在葛逻禄地盘上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而王都护家教甚严,据某所知,王都护的嫡长子虽然也被母亲宠溺,可出门在外,也知法守礼,不敢胡作非为。王都护对霨郎君要求更严,岂会纵容他恃强凌弱。”
“哦?”岑参一愣,不知道后面还有如此隐情。
“岑掌书,诗书易学、人心难测。你切莫轻信片面之辞,否则日后必有悔之不及之事。”封常清摇头道:“以某推测,必是谋剌逻多见色起意,出言调戏霨郎君的贴身丫环,引发了冲突。所谓踢晕云云,只是苦肉计罢了,当不得真的。但演戏肯定得演全套,这两日估计谋剌逻多只能憋在帐篷里了。”
“啊!”岑参大惊,自幼醉心于山水和诗书的他,从未想过,人心竟比那千沟万壑更为复杂。而封常清对人心的洞察,也令他自愧弗如。
“此事推测起来虽不复杂,但某总觉得还是有些蹊跷。”封常清沉浸在思索中,自言自语道:“谋剌思翰一向和兄长不和,为何愿意替谋剌逻多去请罪?”
“或许是谋剌黑山逼迫的吧?而他故意说成是思翰王子自愿前往。”岑参试着排除干扰,努力分析道。
“有长进!”封常清笑道:“以谋剌黑山的性情看,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方才他两次提到是谋剌思翰‘主动提出’,对次子的语气也较往日柔和。故而,某猜测或许真的是谋剌思翰主动的。”
“被逼迫和主动去,有多大差异呢?”岑参不解道。
“谋剌思翰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和父兄截然不同,可以说是麻雀里的凤鸟、野猪中的麒麟。却也因木秀于林而屡被父兄排斥,手下无兵无马。若他是被逼迫去的,那此事就无需再关注了;若他主动请缨,那其中必有些门道,需要细细探究……”封常清丑脸凝重,仔细分析道:“不过,这终究是件小事,着人留意即可,应于大军西征无甚牵连。若是日后分化葛逻禄部的话……”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三()
岑参越听越惊,额头冷汗点点。在岑参看来,封常清竟能从和谋剌黑山的闲谈中,抽丝剥茧看出如此多的端倪,并想到日后如何利用之,如此能力,简直要比长安西市那些能够口吐火焰的波斯奴还要神奇。
而他自己却屡屡误判,固然有信息不明之故。但究其根本,却还是涉世太浅、知人不深。
入仕以来的种种坎坷、来到安西之后所受到的冷遇,岑参本来一直觉得是世界对自己不公。而和封常清长谈数次之后,他依稀察觉到,自己身上也的确存在许多天真和不成熟的地方,也缺乏许多建功立业所必须的技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此时,岑参也只能用这句《论语?为政》里的名言自我安慰,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虚心学习,力争有所进益。
怀着这样的决心,岑参打起精神,以最大的热情,跟随封常清在辕门处和中军大帐间来往趋走,先后迎接了神情冷峻的黠戛斯阿热李昆和一脸好奇的王子李纪、满脸热络的沙陀叶护朱邪骨咄支和沉毅骁勇的王子朱邪尽忠、急不可耐的拔汗那国国王窦忠节和四下张望的王子窦屋磨。
众人坐定之时,高仙芝、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三人依然没有露面。
封常清立刻一瘸一拐地去高仙芝的营帐中通告了。岑参本有心替封常清跑一趟,但出口之前,他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就留在中军大帐里,仔细观察这些大唐藩属部族的首领。
由于军议涉及到安西、北庭、回纥、葛逻禄、黠戛斯、沙陀、拔汗那等诸方势力,所以如何安排座次,就成为一个非常微妙和关键的问题。
方才岑参之所以连午饭都没有吃好,主要精力都消耗在此事上了。
岑参茫然不知该如何设定座次时,封常清则指挥安西牙兵,先排了两个坐榻放在大帐正中最靠里的地方。
“左边是高节帅,右边是王都护。”封常清见岑参有点迷糊,就解释道。
岑参清楚,大唐尚左,多数场合都是以左为尊。中书门下,其实最早也是左相高于右相,但由于右相权力越来越大,李林甫又把持了朝政,所以才逐渐演变为右相高于左相。
“定下两颗定盘星,下面就好安排了。”封常清俚俗地一笑,继续指挥道:“左右各放四个坐榻。坐榻前均放置小几,备好茶汤。”
坐榻依序摆好后,封常清指着左边第一个坐榻,说道:“此为北庭阿史那副都护的位置。”岑参赶紧拿笔墨写下阿史那旸的名字,放在榻上。
右边第一个坐榻给了叶斛王子;左边第二个则是谋剌黑山叶护;右边第二个安排给了李昆阿热;左边第三个给了窦忠节国王,右边对应的位置是朱邪骨咄支叶护;左边最后的位置是封常清自己的。
“岑掌书,你坐在右边的末席,负责记录。”封常清指着最后一个坐榻说道。
“敢问封判官,为何如此安排呢?”岑参虚心问道。
“阿史那副都护乃北庭副都护,除了高节帅和王都护,自然以他为尊;回纥汗国乃漠北第一势力,也是大唐属国中实力最强者,叶斛王子虽然年轻,却必须放在其余属国、部族之前;葛逻禄人是河中第一强部,又是地主,理应在此;黠戛斯人为大唐宗亲,自然不能慢待;拔汗那国与石国相邻,负责提供大量的辎重,应在沙陀部之前。”封常清的条理相当清晰。
“受教了!”岑参不得不佩服封常清的理事之才。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日你熟悉碛西部族之后,也必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封常清略略有些得意,他指着安西牙兵道:“你们五位,马上牢记座次安排,待会儿贵宾进来,要立即引领到位,勿出差池。坐榻后面再放置些散榻,各方有资格入帐的随从,自行找座即可。”
此刻,岑参见众人落座后,纷纷施礼寒暄,对座次安排均无异议,对封常清更为叹服。
“高节帅、王都护、阿史那副都护到!”安西牙兵高声通报后,中军大帐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迎三位大唐边帅。
高仙芝和王正见在正中两个坐榻前谦让之时,面容儒雅的阿史那旸则微微一笑,站到了自己坐榻前。
“王都护,你镇守边疆多年,年齿也长,理当上座。”高仙芝虚拢着王正见的左臂,试图让他坐在左边的位置上。
“高节帅,此次西征,你为主帅,某为副帅。岂能主副不分?若是私下闲聊,某或敢坐在君之左侧。此乃中军大帐,军议重地,某不敢逾矩。”王正见纹丝不动,牢牢站在右边坐榻之前。
“如此也罢,诸君请坐!”高仙芝见王正见甚是坚定,也不再勉强。
“诸君,昭武九姓皆我大唐属国,其中以石国、康国、安国和拔汗那国为强。拔汗那国侍君甚勤,年年觐见,十分恭谨。而石国近年却渐无藩臣之礼,久不遣使入朝拜见圣人,极其可恶。在下不才,今奉旨为大宛道行军大总管,协同北庭王都护和在座诸君,一起讨伐石国。如今远道而来的各军,均已如期抵达碎叶城,气候也利于行军作战。下一步当如何,还请诸君教我!”高仙芝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洋溢着杀伐之气。
岑参一边记录高仙芝的话,一边尝试着向封常清学习,留意着在座诸人的反映。王正见和阿史那旸都神色谈定,应该是和高仙芝达成了一致;叶斛王子低头沉思,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年轻,不急于表态;谋剌黑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李昆眯着眼睛,注意力都在叶斛身上;骨咄支如老僧入定,一幅不被点名就绝不会开口的架势;窦忠节的脸上则有跃跃欲试之态。
“奉化王,不知你有何高见?”高仙芝也注意到了窦忠节的神情。
“高节帅、王都护,石国去年曾派兵越过敝国,准备接应突骑施人;今年又发兵阿史不来城,阻挠葛逻禄部和沙陀部追捕逃奴,实在可恶。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敝国虽小,却蒙天可汗不弃,不仅敕封小王为大唐奉化王,还赐姓为‘窦’、赐国名为‘宁远’,更将和义公主下嫁小王。天恩隆厚,无以为报。今天可汗发大军讨不臣,小王自当尽心竭力,襄助高节帅和王都护。现敝国已征发两万兵马、三十万石军粮和五万头羊,随时可以响应天兵,杀入石国。”窦忠节慷慨激昂地表态道。
岑参对窦忠节的忠心十分感动,他此时此刻深深感受到,大唐的日月之辉光照四方的荣耀和辉煌。
“窦”姓乃大唐皇室最尊贵的外戚,因为高祖的皇后就姓“窦”。圣人如此赐姓,极其难得,可见陛下对拔汗那国的忠心尤为肯定。
和义公主是与圣人血缘非常近的宗室女,下嫁给窦忠节,更是难得的殊荣。要知道,突骑施汗国鼎盛时期,苏禄可汗所娶的交河公主,其实只是西突厥王室后裔阿史那怀道的嫡长女,而非大唐宗室。
岑参心胸正激荡间,却见对面的封常清斜眼上翻,似笑非笑。
有了方才偏听偏信的教训,岑参也谨慎了起来,揣摩着窦忠节的话中有什么不尽不实的地方。
“奉化王果乃大唐之忠臣也!”高仙芝先捧了一句,然后笑着问道:“敢问奉化王,贵国的两万兵马步骑构成如何啊?”
“五千轻骑兵、五千轻步兵和一万辅兵、辎重兵。”窦忠节低低说道,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豪气冲天。
“老窦,你刚才豪言壮语说要出两万兵马,还把我吓了一跳,心说不知何时拔汗那国竟然如此豪奢了。闹了半天,原来多是些无用的辅兵和步兵,在战场上能有多大作用。”谋剌黑山不待召唤就站起来,粗声说道:“高节帅、王都护,我们葛逻禄部的两万兵马,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精锐骑兵,根本没有将辅助用的奴隶、仆役算进去。”
窦忠节见谋剌黑山轻视拔汗那国,出语伤人,十分生气,却又忌惮葛逻禄部的实力,只好面色阴沉站在那里。坐在他身后的王子窦屋磨更是怒气滔天,险些要站起来和谋剌黑山理论。
“谋剌叶护,葛逻禄部兵强马壮,精骑数万,在座诸位人人皆知。不过,辅兵有辅兵的用处、步兵也有步兵的长处,攻城拔寨、看守营盘,有时还真离不开。更何况奉化王还准备了如此多的粮秣,确实用心了。当然,叶护的忠心,我也一定会禀告给圣人的。战事如果顺利,必为奉化王和谋剌叶护请功。”
岑参见高仙芝一面安抚窦忠节,一面笼络葛逻禄,点头感叹不已。在龟兹城时,他只觉得高仙芝长的过于俊秀,并未发现有何过人之处,更不像是个领兵作战的大将。现见高仙芝只言片语间,就化解了一场矛盾,顿觉自己之前的认识何等肤浅。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 四()
“谢高节帅!节帅但有所需,小王必尽敝国所能,全力支持。”高仙芝的安抚让窦忠节面色稍豫,他恭敬地表达了对高仙芝的支持后,怒瞥了谋剌黑山一眼,才坐了下来。
“高节帅,若是灭了石国,不知天可汗会如何封赏葛逻禄部?去年铲除了突骑施汗国,天可汗可是大手一挥,将碎叶城赐给了我们。”谋剌黑山对窦忠节的小动作根本不在意,他如同市场上讨价还价的小贩,一心要探出高仙芝的底线。
岑参望着谋剌黑山贪婪的嘴脸,终于明白为何封常清对他的评价如此低。大战尚未展开,就急忙讨要封赏,实在令人不齿。
“不知谋剌叶护想要什么封赏啊?”高仙芝却丝毫不恼,秀脸带笑地问道。
“高节帅、王都护,葛逻禄和大唐相比,实乃偏远小部,胃口小的很,不敢贪求石国的国都拓枝城,只希望能够得到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谋剌黑山胖手一比划,大喇喇说道,似乎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已经被他拥入了怀中。
窦忠节、朱邪骨咄支见谋剌黑山如此贪得无厌,面有忧色。
“区区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送给谋剌叶护又何妨!”高仙芝哈哈一笑,朗声说道:“谋剌叶护,葛逻禄部若能第一个踏进拓枝城,并助我军击退大食人的呼罗珊骑兵,某一定奏请圣人,将两城赐给葛逻禄部。”
谋剌黑山本只是漫天要价,他也不曾想到高仙芝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应。
窦忠节和骨咄支更是惊讶,两人面面相觑,担忧不已。
“谋剌叶护,你可知道,据斥候探听的消息,石国已经举国动员,拼凑了四万余人的大军,在拓枝城严阵以待!你可知道,大食叛军大将齐雅德两个月前就开始征调数万吐火罗地区的仆从军,目前去向不明!你可知道,三月中旬,正在大食国巴格达附近鏖战的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已经统率数万精锐,调头向东,数日前已经回到呼罗珊!”
高仙芝一声比一声高,如同狮虎之怒吼,和他俊秀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谋剌黑山被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谋剌叶护,石国与大食勾连之深,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圣人征伐石国,用意何在,如今也不妨告知诸位。区区石国,何足劳动十万大军。圣人之心,在于逼退大食!断绝其东侵之心!如今艾布?穆斯里姆不顾内战胜负尚未分晓,也要回师呼罗珊,说明我军必然要与大食叛军恶战。我军虽强,但大食叛军也非弱旅,绝也不能等闲视之。如今军略未定,谋剌叶护就急着要封赏,莫非葛逻禄部如此有信心,可以一战而击溃大食叛军?若是如此,对阵大食叛军时,某一定派贵部为先锋。若贵部能够大败艾布?穆斯里姆,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算得了什么,木鹿城也可以给贵部!只是,贵部有这么好的牙口吗?”高仙芝声色严厉,狠狠训斥道。
谋剌黑山怔了半天,才讪讪说道:“节帅,在下嘴笨,有啥说啥,让节帅见笑了。封赏什么的,我再也不提了。不过,若对阵大食叛军,不必节帅吩咐,在下也要请命为先锋!”
“哦,不知谋剌叶护如此英勇?”高仙芝淡淡讽刺道。
“节帅,在下说的都是实诚话,绝非虚言。我已查清,突骑施奴隶叛逃是移拔老贼的余孽忽都鲁作祟,而站在后面支持忽都鲁的,就是大食人。在下十分厌恶大食人,一直想在战场上讨回来。”谋剌黑山低眉顺眼地说道。
“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高仙芝哂笑道:“谋剌叶护,坐下吧。诸位,不知还有谁提前要封赏的?”
“启禀高节帅、王都护,在下领兵出发之时,父汗曾反复叮嘱,能为上国出力实乃敝国的荣幸,不敢贪求封赏。”叶斛王子见众人被高仙芝镇住,不敢言语,就站起来恭敬地说道。
“英武可汗雄才大略,王子更是青出于蓝,实在可敬。”高仙芝手掌轻压,示意叶斛坐下。
“王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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