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隐约能看到都护府正门之时,穆台阿从后面轻拍了石安一把,然后队伍向左一拐,开始向内城的南门走去。
远离了北庭都护府衙门后,忽都鲁赫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黏糊糊全是汗。
亲自走了一遭后,忽都鲁也明白,为何先前派出的几波大食探子基本没有刺探到关于妹妹阿伊腾格娜的信息。
如果妹妹确实是被唐军抓到都护府里当婢女的话,一般人真的很难了解深宅大院里发生的事情,而大食探子也绝不敢轻易接近有着重重防护的北庭都护府。
虽然心里明白不全怪大食探子懈怠,但冒险进入内城一趟,却不曾探知任何和妹妹相关的信息,还是让忽都鲁郁郁寡欢。
穆台阿与忽都鲁共处了几个月的时间,明白他心中为何焦虑,便在忽都鲁耳边低声说道:“莫急,晚上再夜探一番吧。”
忽都鲁知道穆台阿本领高强,尤其擅长潜入、刺探之术,便高兴地回应道:“我也去。”
穆台阿摇了摇头,显然对忽都鲁不太放心。
忽都鲁急着说道:“你不懂唐话!”
穆台阿想了想,才说道:“我和拉哈曼商量一下。”
东行数千里,忽都鲁已经明白,拉哈曼才是此行负责刺探情报的决策者,穆台阿则更多负责保护自己。
既然穆台阿愿意和拉哈曼商议,那忽都鲁也不好再说什么。
很快,忽都鲁一行就来到了内城南门。不待穆台阿吩咐,石安就赶忙上前,拿出过所和凭证,从守城士兵那里取回了先前扣押的各式武器。
离开内城之后,踏上东西向的横街之后,石安忍不住长吐了一口气,仿佛是刚从龙潭虎穴之中脱身而出。
若是没有亲身前来,只是听别人转述的话,忽都鲁肯定会嘲笑石安胆小如鼠。
可自己亲自走了一趟后,忽都鲁发现,离开内城之后,自己也觉得好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
在略微放松之余,忽都鲁又分外担心。北庭都护府守卫如此严密,单凭自己肯定无法将妹妹救出来。恐怕就是把一百多号大食骑兵都算上,也不能保证成功啊!
何况,大食人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刺探唐军的军情,绝不可能为了救妹妹而孤注一掷。
“如何才能救妹妹出来呢?”忽都鲁愁眉不展。
穆台阿似乎猜出了忽都鲁的心思,他用大食语悄悄说道:“特勤,先知曾经说过,山不过来,那我们就主动过去。都护府虽然戒备森严,但郡主不可能永远呆在都护府不出来啊!从之前的信息看,唐人是很爱出来打猎和游玩的。我们只要加派人手,肯定会找到合适机会的。”
忽都鲁想了想,觉得穆台阿说得很有道理,就点头补充道:“不过你们都不认识我妹妹,这几日,还是我潜伏在内城附近,仔细留意吧。”
穆台阿摇了摇头:“不行,这样太危险了。还是特勤将郡主的容貌画出,安排其他人盯着吧。”
忽都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说道:“画像要画,我也要去盯着,齐头并进吧。这样,我离内城远一点。”
穆台阿无奈,只好说道:“待我与拉哈曼商量商量再定吧。”
一行人离开内城后,心情稍加放松,在宽阔的横街上驱使坐骑一路小跑,转眼就到了南市北门附近。
南市附近,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但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忽都鲁发现,拉哈曼亲自带领数十名乔装打扮成粟特武士的呼罗珊骑兵,在南市北门一带徘徊。
忽都鲁望见呼罗珊骑兵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拉哈曼对潜入内城刺探还是非常担心和不安的,所以带了人在南市北门一带,以便及时应对突发状况。
看见呼罗珊骑兵后,忽都鲁心中不由安定了许多。“好在此行并无惊险!”他在心中低低念道。庭州内城确实防备森严,但唐军并没有完全隔绝内外城,所以还是留下了不少能够探测的余地。
让忽都鲁事先也没有想到的是,通过偷听几个把门士兵的闲聊,竟然探听到大食国的小公主艾妮塞可能秘密前来庭州的重大的情报。
艾妮塞为什么要来庭州?心绪稍微平定的忽都鲁,终于暂时放下对营救阿伊腾格娜的执着,开始琢磨情报背后隐藏的信息。
根据齐雅德和穆台阿等人的说法,大食内战正酣,艾妮塞是前往长安求援的。
目前看,大唐肯定已经掌握大食内战的一些情报,并试图有所作为。
大唐会怎么做?忽都鲁想起了父汗往日的教导:“大唐是奋力向西开拓的巨龙,大食是不断东进的苍鹰,吐蕃是欲图北上的牦牛。而河中之地,就是巨龙和苍鹰、牦牛角力的擂台。”
“那我们突骑施人?”忽都鲁当年曾天真问道。
“突骑施人?”父汗深深叹了口气:“我们只是夹在巨兽缝隙里的猎犬……”
想起这些,忽都鲁的心里一阵难受,滚烫的眼泪也在眼眶里盘旋起来。
忽都鲁抬手擦拭了一下眼睛,然后强迫自己专心于思索大唐的意图。似乎思考其他问题时,就可以避免往事的纠缠。
“艾妮塞来到庭州对唐军有何助益?”忽都鲁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大义和名分!”对大唐有所了解的突骑施特勤恍然大悟:“有艾妮塞在,唐军就师出有名了!大唐这条巨龙,从来不曾放弃对河中的觊觎之心!得知大食内战的消息,大唐俨然已经做出了出兵介入的打算!”
忽都鲁脑海中思绪翻腾,他正想赶紧把考量的结果告知穆台阿之时,数十名骑士和一辆马车,从南市北门浩浩荡荡右转而来。
煊赫的声势,让路上不少行人纷纷避让。忽都鲁也赶忙闪避到横街北侧,驻足观看。
骑士服饰华丽、马车香气氤氲。忽都鲁的眼睛,也不由被车马吸引了过去。
最外围的骑士,虽未披重甲,但那股精悍之气,却如日月一般耀眼。
最令忽都鲁感到惊讶的是,骑士的马鞍上,都挂有各式长短武器。显然,这群骑士是为北庭达官贵人服务的,所以才能正大光明地带着如此多的利器。
在外围骑士的护卫下,马队内部似乎有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身影。那随风轻动的帷帽,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大概是某个北庭都护府高官的子女出来游玩吧?”忽都鲁大概意识到这股骑士所保护的对象了:“随骑士并行的可能是小丫环吧?马车里应该是个高贵的小娘子吧!”
想到这里,忽都鲁心念一动,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队伍中的女性,看能否在队伍中找到妹妹的身影。
车马中间,大概有五位女性。其中两人比忽都鲁还要大,肯定不会是阿伊腾格娜。其余三人,从身姿看,比忽都鲁要小,但感觉都要比妹妹要高,应该也不是。
忽都鲁无奈叹了口气,他也明白,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的事?怎么可能来庭州城的第一天就在大街上遇见妹妹呢?大概是思念妹妹太深,才会有如此痴心妄想吧!
痴痴纠结之际,忽都鲁突然感觉心脏狂跳。他一抬头,才发现在队伍靠后位置的香车,距离他越来越近。马车里,还飘荡着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这辆马车有什么古怪吗?”忽都鲁正纳闷间,无来由地感觉一阵紧张。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又伸手去摸了一把头上的尖顶帽,却一不小心,终于把帽子给弄掉了。
二月初的庭州,依然是北风的天下。虽不如之前那般咆哮肆虐,但足以将小小的尖顶帽吹跑。
在北风的调戏下,令忽都鲁厌烦无比的尖顶帽,飘飘荡荡地向马车飞去。
忽都鲁还没有反应过来,手疾眼快的穆台阿就拍马而出,拿起未出鞘的弯刀,去挑在半空中招摇过市的尖顶帽。
穆台阿刚发动的瞬间,煊煊赫赫的队列之中,也有位骑白马的银甲武士疾若闪电,伸手去抓飞舞的帽子。
仰着头穆台阿刚用刀鞘尖挑住帽子,就听见一阵刀风袭来。
穆台阿也顾不得拔刀出鞘,就化鞘为棒,向下狠狠砸去。转瞬之间,两人刀鞘碰撞,迅速过了两招。
“怎么回事?!”忽都鲁心中满是疑问,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见穆台阿虚晃一刀,急忙回撤。
银甲武士并未上前逼赶,而是缓缓后退,扭身对一个赶上来的黑脸武士说着什么。方才突然而至的交手,银甲武士似乎是为了试探什么。
忽都鲁处于上风口,听得不太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了“黑衣人”三个字。
“特勤殿下,快向西跑!遇见老对手了!”穆台阿阴沉的声音在忽都鲁耳边响起。
适才忽都鲁一直在留意队伍中的女性,对几位男骑士不太在意。此时,他才惊觉,方才和穆台阿过招的银甲武士,正是素叶水畔抓住妹妹的那个唐将!银甲武士身旁的黑脸武士,则是率领唐军轻骑逼死父汗的骑将!
与仇敌狭路相逢,忽都鲁怒发冲寇,恨不得立刻上前将二人斩杀。可穆台阿的提醒,让他意识到,此处为北庭都护府的庭州城。大食人的身份已经暴露,此刻需要做的,是尽快逃出庭州城!
第四十七章:横街十骑猛如狼 上()
二月初七下午,阿伊腾格娜即将踏上马车之时,马车外的一干小丫环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嬉笑打闹个不停,红扑扑的粉脸上或多或少都增添了些娇憨之气。
年龄最长的琉璃手舞足蹈,说要学昭武胡姬跳胡旋舞;玛瑙一边嘲笑琉璃的舞姿,一边抱着瑟瑟嘟囔个不停;珊瑚和梅香手拉着手,围绕着并不存在的篝火蹦蹦跳跳;连一向最为沉稳的菊香,也笑嘻嘻地哼着不知曲调的家乡小曲。
注视着单纯快乐、开心放肆的一众丫环,滴酒未沾的阿伊腾格娜忽而有些羡慕。她突然也想喝上几口葡萄美酒,然后纵情起舞或歌唱,把心中郁积的烦恼都抛到小郎君常说的什么“爪哇国”去。
今日刚来到如意居,阿伊腾格娜就时断时续地陷入精神恍惚之中。心跳时快时慢、大脑似醒非醒,整个人似乎沉沦在梦游之中。
在杜环和马璘回来后,阿伊腾格娜觉得压住心口的大石似乎忽然被人搬走,呼吸也逐渐舒畅,好像梦魇的人终于迎着朝霞睁开了双眼。
状态回复之后,阿伊腾格娜注意到,杜环在酒宴之上虽然谈笑风生、开怀畅饮,但双眸之中却跃动着点点担忧。而潇洒不羁的马璘,脸上更是挂着遮掩不住的疑惑。
“莫非那个行商带来了什么不利的消息?”阿伊腾格娜习惯性地进行推测。但酒宴之上,显然不方便去验证什么。
酒宴的气氛欢快而浓烈,王勇和苏十三娘虽然为谁的徒弟更优秀争执不下,却毫不妨碍两人推杯换盏、频频举杯;同罗蒲丽在敬过小郎君之后,则专注于和马璘探讨箭术;杜环更是即兴赋诗一首,赢得众人的热烈喝彩。
阿史那霄云和王绯端着三勒浆耳语不停,不知道在述说什么样的小女儿私话;小郎君和阿史那霁昂凑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阿史那雯霞用琉璃杯半遮颜面,仿佛在沉思剑术,但那不时送向小郎君的秋波,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几个小丫环的年纪比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要大,趁着不在规矩森严的深宅大院,她们更是放肆起来,不时抿上一口鲜红芳香的葡萄酒,然后叽叽喳喳互相咬着耳朵,像风中的银铃一般笑个不停。
热闹的气氛,让阿伊腾格娜恍然觉得,似乎回到了碎叶城的黄金牙帐之内。
突骑施人是个喜欢热闹和快乐的部族。每逢佳节或大军凯旋,父汗就会在牙帐之内大宴部属。
酒酣耳热之际,不少在马背上左右开弓、在战场上挥刀如电的武士,居然会高兴地像孩子一样,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牙帐之外,会燃起冲天的篝火。年轻的男女,会手拉手,围绕着篝火欢快地唱歌和跳舞。
阿伊腾格娜虽然因年龄幼小,不能像忽都鲁一样出席酒宴,却可以在侍女的陪伴下,参加篝火舞蹈。
当拉着侍女们的手载歌载舞之时,阿伊腾格娜曾以为,人生就会永远如此快乐和飞扬。
经历过碎叶大战之后,第一次重新为欢快的酒宴气氛所感染,阿伊腾格娜其实很想偷偷喝一口葡萄酒,然后沉沉醉去。
虽然从未醉过,但阿伊腾格娜朦朦胧胧中觉得,在半醉半醒之际,应该可以看到久违的碎叶城和宠溺自己的父汗……
不过,阿伊腾格娜的愿意并未能够实现。小郎君曾叮嘱过她,年龄未满十八之前不能饮酒,不然对身体不好。
虽然不知道小郎君的话有何道理,但阿伊腾格娜还是自然而然地认为,小郎君的话应该是对的。况且,小郎君也是如此要求自己的。整场宴会,小郎君同样滴酒未沾。
宴会进行一半之时,刘掌柜进来敬酒。神智清醒的阿伊腾格娜见苏十三娘给他交代了几句后,刘掌柜精明的脸上流露出似信非信的表情。
阿伊腾格娜心中暗笑,因为她早已清楚小郎君开店的本金将从何而来,而阿史那姐妹显然对之还一无所知。
前几日,小郎君日夜眉头紧锁,不停地在纸上涂来改去。
阿伊腾格娜本以为他是纠结于内心的情感,便偷偷瞄了几眼。小郎君却大大方方地将纸张递给了她。
“大秦透明琉璃工艺?”纸上醒目标题里的每一字对阿伊腾格娜而言均无难度,但合在一起,她就不知所云了。
“这是我们开素叶居的本金啊!”小郎君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初次听到“素叶居”之名时,阿伊腾格娜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毕竟对她而言,奔流不息的素叶水就是她的家乡啊!
不过,在忆起碎叶城的同时,阿伊腾格娜其实有点暗暗怀疑,小郎君将自己的商铺命名为“素叶居”,似乎是为了和霄云小娘子的“素叶县君”隐隐呼应啊……
当然,阿伊腾格娜理智地将质疑深埋心中。她清楚,无论是小郎君有意而为之,还是纯属巧合,此刻都没有必要再提了。
“小郎君,大秦和透明琉璃有何关联啊?”阿伊腾格娜将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问题上。
“大唐当前生产的琉璃,固然五颜六色、千姿百态,却罕见透明若水晶之无色琉璃。据我所知,大食的大马士革和大秦的君士坦丁堡均有擅长制作透明琉璃的工匠。经多方探听,再加上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印象,我对其工艺有了初步了解,便整理出来,准备卖给如意居。”小郎君简要地阐述了一下思路。
“为何要卖给如意居,小郎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人手生产啊!”阿伊腾格娜有些不解。
“琉璃工艺本就复杂,透明琉璃则在原料选择和生产流程上更为复杂。我现在只是对其工艺有点初步了解,距离实际生产还很遥远。而王元宝的如意居就是以贩卖和制作琉璃而起家的,无论在工匠还是客源上,都具有雄厚的基础。与其费力与其竞争,不若将这工艺卖给他们,为素叶居赚来开张的本金。”小郎君耐心解释道。
“小郎君言之有理!”阿伊腾格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笑着问道:“那为什么要假托是大秦的工艺呢?”
“大秦那么遥远,没有几位大唐的行商去过,更有利于博取信任啊!”小郎君狡黠一笑……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的嘴角也不由翘了起来。这个小郎君,最近似乎越来越会“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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