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听到了阿伊腾格娜起床的声音,两个仆妇端着一铜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气哼哼的大丫鬟梅香。
梅香满脸的不耐烦,但又不得不开始伺候阿伊腾格娜梳洗。
阿伊腾格娜知道小郎君并没有把自己视为奴婢,而是像忽都鲁一样,把自己当做妹妹照顾的。自己名义上是小郎君的婢女,其实反而经常和小郎君一起,享受别人的服侍。
当然,阿伊腾格娜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地位,也能感觉到其余丫鬟、婢女的敌意,所以只要力所能及的事,她都抢着干、争着做,尽力去适应一个婢女的身份。
让阿伊腾格娜最头疼的是,她不会给自己梳洗头发及盘辫子,毕竟从记事以来,阿伊腾格娜身边就一直有不少于10名婢女贴身服侍,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动过手。
这些天,她已经努力在学了,但自己独自编的辫子,肯定不如别人替自己编的好。
小郎君见了几次阿伊腾格娜自己编辫子的窘态之后,就吩咐大丫鬟梅香每天早上帮她编辫子。
有时候阿伊腾格娜醒得早的话,小郎君居然也兴致勃勃地替她盘过小辫子。这让她又惊讶又感动,没有料想到小郎君居然如此有趣和耐心。
梅香的动作特别重,揪得阿伊腾格娜头皮阵阵发麻,但阿伊腾格娜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忍受着。
她知道梅香心里有气,知道若不是小郎君的命令,梅香肯定懒得拿正眼看自己。
她在心里再一次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学会自己弄头发。
梅香手上小动作不断,嘴上也不饶人:“你这个懒胚子,天天比小郎君起得都晚,这小丫鬟当得可真清闲。你不光服侍不好小郎君,还得让我们服侍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呢!这个卑贱的俘虏和奴婢,真是又蠢又懒!”
梅香越说手上的动作越大,阿伊腾格娜的几缕头发都被她给扯下来了。可阿伊腾格娜就像木头人一样,纹丝不动,不怒也不喜,就连“金枝玉叶”四字都没有拨动她的心澜。
第二十四章:庭州乌云欲蔽月 中()
“你这个小贱人!”施虐者看不到被虐者的挣扎求饶,火气变得更大!
“贱婢放肆!”门外传来崔夫人的怒喝声!阿伊腾格娜急忙从胡凳站起来,和梅香一起朝不施粉黛的崔夫人行了个稽首大礼。
“伊月小娘子,不敢当!”崔夫人走进室内之后,急忙回了阿伊腾格娜一个肃拜之礼,命人将阿伊腾格娜扶起。
一向面容明媚的崔夫人,看着跪倒在地的梅香气得柳眉微蹙:“某不知梅香这个贱婢,说话居然敢如此放肆,实在是恼人!来人啊,将梅香拖出去,掌嘴二十!”
崔夫人对梅香的放肆十分恼火,一向待下甚宽的她,也忍不住要教训教训满嘴胡话的梅香。
几个健妇应声而前,拖着梅香就要到屋外掌嘴。
“娘子息怒!”阿伊腾格娜急忙再次跪倒在地,恳切地说道:“梅香姐姐一直是服侍小郎君的贴身丫鬟,某现在笨手笨脚,经常服侍不好小郎君,所以梅香姐姐常教导某如何服侍小郎君。有时候难免话说的重一些,也是梅香姐姐关心小郎君心切。况且,梅香姐姐说得也对,某确实又蠢又笨、不会服侍人。平时梅香姐姐还是特别关心奴婢的,经常替某梳洗盘发。”
崔夫人看着战战兢兢若丧家之犬的阿伊腾格娜,怜惜之情顿生,弯下腰来,一把扶起阿伊腾格娜,并在她耳边低低说道:“伊月小娘子,汝身份贵重,某是知道的。以后切不可如此自辱。”
阿伊腾格娜听了之后,心中一动,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能赶忙站了起来,垂手站立在一旁。
“某知道汝等常欺凌新来之人,对伊月小娘子也多存责备刁难之心。某今天明确告诉尔等,切莫对伊月小娘子无礼!要知道,无论是阿郎还是小郎君,都不曾视她为奴婢!今天梅香出言不逊,一定要重责……”
“哎呦,妹妹一大早好大的火气啊!”崔夫人的话尚未说完,就听见后面传来大喇喇的讽刺声。
阿伊腾格娜心里一惊,明白今天的事情要变得更加麻烦了。
崔夫人听声辨人,赶忙转过身对不阴不阳的裴夫人行肃拜之礼:“一大早就吵醒了姐姐,实在是妹妹的不是!适才梅香欺凌新来的伊月小娘子,刚好被某撞见,故略施惩戒!”
裴夫人微微屈了一身子,算是回了个礼:“长夜漫漫,某孤身一人,从来都醒得很早,所以也没有什么吵醒不吵醒的,反正某也睡不好,就来霨儿住的跨院这里瞧瞧。倒是妹妹,有郎君的陪伴,怎么也起得这么早啊?”
一路东行以来,阿伊腾格娜的唐话水平突飞猛进,现在已经能够轻易听懂裴夫人话里浓浓醋意。
她赶紧把头低得更低一点,大军班师回到庭州那天发生的事,阿伊腾格娜可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裴夫人对小郎君和自己的敌意,阿伊腾格娜感觉的明明白白,她最近甚至开始琢磨,小郎君在碎叶城外遭遇的惊马之事,是否和裴夫人有联系。只是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小郎君家里的人际关系,不敢深入探问。
阿伊腾格娜从嘴碎的小丫鬟和仆妇那里听说过,后宅的三位夫人目前不太友善。
其中,裴夫人为河东裴家的嫡女,出身高贵,又是正室,更生了嫡长子,性格自然高傲。
张夫人是阿郎来北庭任西州兵马使的时候,为了结交武威张氏而纳的侧室。
武威张氏虽然也还算是陇右望族,但毕竟比不上清河张氏,更无法和河东裴氏、太原王氏相提并论,张夫人又只是家里的庶女,故性格温顺的很,现在膝下又只有一女,和裴夫人之间并无利益纠葛。
那时后宅只有裴、张两位夫人的时候,倒是安宁的很。有些年长仆妇说,虽然张夫人性情良顺,但裴夫人依然觉得如鲠在喉。不过出身名门世家的她也懂得政治联姻不可避免,所以曾让阿郎对天发誓,除了张夫人之外,不得再纳妾。
不料四年前,也就是天宝四载(745年)的春天,阿郎赴长安朝拜圣人回来之时,居然带回来崔夫人和年仅6岁的小郎君。
阿郎说崔夫人是他很早之前就在长安纳的侧室,本来不想带来庭州,但孩子越来越大,不在身边的话无法亲自教养,同时也该将孩子列入族谱了,所以便将母子二人带回了庭州。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裴夫人勃然大怒,和阿郎大闹了一场,据说险些演变为河东裴家和太原王氏两大世家的全面对抗。
不过阿郎主意甚坚,非要将母子二人列入族谱。当时阿郎已经迁升为北庭节度使,不仅成为大唐朝堂的一方诸侯,更是东宫太子身边的红人。面对潜力无限的阿郎,河东裴家反复权衡之后,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此事。
裴夫人没有了家族的支持,一个人再闹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了,也只能偃旗息鼓。
但裴夫人至此之后,对阿郎甚是冷淡,对崔夫人也格外敌视,北庭节度使的内宅也从此不再安宁。
而阿郎之后对裴夫人也格外疏远,一个月里大半的日子都是陪着崔夫人,对小郎君更是格外宠爱。这让很多丫鬟颇觉得伤心,议论的时候难免感慨“男人多是负心汉,有了新人忘旧人!”
这位新来的崔夫人,确实是花容月貌,据说也是清河崔氏的大家闺秀,但从来没有见崔氏家族的人过来探亲……
阿伊腾格娜还在遐想间,崔夫人的话打断了她飘到天边的思路。
面对裴夫人连讽带刺、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崔夫人面容不变,只是恭敬地答道:“郎君一早就去前衙处理公务了,故妹妹也起得早了一些。”
崔夫人不卑不亢的回答,让裴夫人感觉一拳打到了空气之中,根本没有达到自己预想的攻击效果,这让裴夫人感到莫名的难受,只能冷哼了一声。
阿伊腾格娜听到裴夫人的冷哼,恨不得把头埋到地缝里。她担心裴夫人找不到攻击对象的时候,会拿自己出气。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裴夫人在崔夫人这里没有取得战果,就指着依然跪在地上的梅香说道:“梅香,你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可别让人冤枉了你!”
本来跪在地上浑身筛糠的梅香,听了裴夫人的话之后,眼珠转了转,急忙答道:“不敢隐瞒娘子,适才小郎君起床之后,奴婢前来整理房间,发现伊月这个小婢女居然还在酣睡。奴婢想着,哪有这么做丫鬟服侍小郎君的,就叫她起床,边帮她梳洗边教导她几句如何服侍小郎君。可能是奴婢说的严厉了些,崔娘子在门外听到之后,误以为奴婢在欺凌伊月,就不问青红皂白要责罚奴婢。奴婢实在冤枉啊!”
“梅香,起来吧。伊月,汝什么时候起的床?!”裴夫人立刻将火力对准了阿伊腾格娜。
“奴婢刚刚醒来……”阿伊腾格娜跪了下来,低低回道。
“那霨儿几时起的?”裴夫人一问接着一问,如同层层叠叠冲击礁石的波涛。
“奴婢不知!”阿伊腾格娜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大点声!不知道还以为堂堂北庭节度使的内宅整天吃不饱饭呢!”裴夫人对阿伊腾格娜低弱的声音十分不满。
“奴婢不知道小郎君几时起的床!”阿伊腾格娜高声回答道。
“妹妹,长孙皇后的《女则》对持家之道多有论及。某不才,于闺阁之中也粗粗读过几篇。某记得长孙皇后说过,家国一理,贵在兼听。妹妹怎么能不听一下梅香的解释,就要责罚她呢?况且伊月也确实懒惰不堪,某也不是第一次听人说她起得比霨儿还晚,咱们家虽然宽厚,但也断无奴婢不服侍郎君的道理,不知妹妹认为某讲得在不在理?”裴夫人又转向了崔夫人。
崔夫人莞尔一笑:“妹妹出身寒贱,才识自然不及姐姐万一。妹妹也不曾认真读过长孙皇后的《女则》,对于持家治国之事更是一窍不通,不敢和姐姐理论。不过妹妹倒是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眼见为实。适才某来看望霨儿,亲眼看见梅香不断撕扯伊月小娘子的头发,如果此刻仔细找找的话,地毯上应该还可以找到伊月的头发!”
阿伊腾格娜用眼角瞄了一下,还真看到了自己那缕被梅香拽掉的头发。看见那缕头发的时候,阿伊腾格娜才忽然感到,自己的头皮还在隐隐发疼。
“像伊月这样不堪使唤的奴婢,梅香指点一下她甚至略施惩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然人人都这么惫懒的话,家里岂不是要乱了套了!”裴夫人紧紧抓住阿伊腾格娜“懒惰”一事,避开了崔夫人的锋芒。
“伊月小娘子不同于一般的奴婢……”崔夫人一开口,立刻停顿了一下,转而改口道:“她毕竟年纪还小,正是贪睡的年纪,不能苛求!”
虽然崔夫人已经急忙掩饰了,但裴夫人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点异样:“不同?伊月有什么不同之处!”
第二十四章:庭州乌云欲蔽月 下()
裴夫人的追问,让阿伊腾格娜感觉心惊肉跳。在庭州,目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在内宅里知道的人更少。
阿伊腾格娜十分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曾经是突骑施汗国的郡主,曾经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曾经是父汗掌上的明珠和最宠爱的小月亮!
想到这些,噩梦一样的烦闷铺天盖地而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又回到了碎叶城的战场之中,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即将浑身中箭、倒在血泊的人变成了自己……
“母亲大人,这伊月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她从小在碎叶城长大,知道许多极西之地的风物。所以某每天晚上都缠着她讲故事,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起得比较晚。”
在阿伊腾格娜心神恍惚之际,小郎君的声音仿佛是天籁一般,将她从炽热的煎熬中拯救了出来。
“极西之地?庭州都已经够靠西了,还有什么极西之地吗?”裴夫人转眼看着一头细汗、刚刚晨练归来的王霨,愣住了。显然,从小专心攻读《女则》等书籍的裴夫人,对于山川地理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对虚无缥缈的极西之地有什么向往。
看着裴夫人吃瘪的样子,阿伊腾格娜心里小小开心一下,然后就赶紧开动脑筋,搜寻王霨给她讲过的极西之地的地理风情。
“今日既然有幸让母亲大人来到我的小院,不妨听听伊月给大家讲讲极西之地。梅香,还不赶快搬张胡凳过来,让母亲大人坐下听。”王霨不准备给裴夫人留拒绝的空间,直接就尝试着掌控局面,扭转话题。
裴夫人张嘴想说些什么,崔夫人迈步上前,虚搂着裴夫人的右臂,笑着说道:“既然霨儿如此郑重其事,想来那极西之地定然有些意思。妹妹今天也沾姐姐的光,一起开开眼界。”
崔夫人一边说,一边扶着裴夫人往胡凳上坐。
阿伊腾格娜看见王霨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赶忙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不知小郎君想听奴婢讲哪一段?”
王霨想了想,对裴夫人作揖说道:“不知母亲大人是否有兴趣听听大食国的事?”
阿伊腾格娜一听就明白了,大食国是小郎君格外关注的地方,东行一路上就给她讲过许多大食国的事。想来小郎君是怕自己记不住其他国家的情形,所以拣了自己听的遍数最多也最熟悉的大食。
裴夫人被崔夫人、王霨架在这里,也不好拒绝,只好端坐在胡凳上,面无表情地说道:“就让伊月说说大食国吧。不过说实在的,某觉得霨儿是在诓人,伊月才多大年纪,居然知道大食国的事?某这么多年,也只知道有这么个大食国,偶尔来朝拜一下圣人,上供些地毯、弯刀什么的。至于这大食国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样?某并不清楚,伊月这小丫鬟又从何得知呢?况且就算心里真的有些许认识,能否讲得清楚也是个问题。”
“姐姐,不若我们先听伊月讲讲,看霨儿是否真的是在诓骗我们?”崔夫人站在裴夫人身后,笑着说道。
裴夫人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阿伊腾格娜得到王霨肯定的眼神后,轻启丹唇,童声朗朗:“娘子在上,且听奴婢讲一讲这大食国:娘子生而聪慧,当知庭州城,在长安之西五千里处;而某出生之碎叶城,则在庭州之西两千里处;而大食国的都城大马士革,则又在碎叶城之西七千里处。这大食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披甲之士有数十万众、名城数百座,乃极西之地的万乘之国。这大食国极重商贾……”
阿伊腾格娜刚开始讲的时候,还有点紧张。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回忆着小郎君给她讲述时候的表情和语气,越讲越流畅。
裴夫人、崔夫人都并非目不识丁之浅薄女流,越听越奇,因为阿伊腾格娜讲的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绝对不可能是临时杜撰出来的。
更奇的是,阿伊腾格娜小小年纪,口齿居然如此伶俐,实在是早慧得紧。
裴夫人也不禁听得有些入迷,而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更是恍若听天书一般。
满屋的人除了王霨,或惊或呆,都没有注意到屋外那在门口止住的脚步声。
“……当今之大食国,虽内乱纷争不已,然其蚕食河中之志未变。前有突……突骑施汗国为圣人驱使,奋力抵御大食国,血战数百,方抵挡住大食之兵锋。如今突骑施败亡,昭武九国首鼠两端,大唐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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