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阅后暴怒,根本不给安思顺辩解的机会,直接将其赐死,家眷悉数流放岭南。当时朝野皆深恨安禄山,见安思顺受诛,叫好的多、喊冤者少,即便有一二明眼人暗暗为其抱不平,却也不敢出言触怒圣人。
安禄山与史思明乃通家之好,史朝义清楚安思顺虽是安禄山的堂兄,却曾屡劝其忠于圣人,绝非叛军同党。若安思顺与安禄山同流合污,岂会一听幽燕烽烟起就负荆入朝请罪?他蒙此不白之冤,究其根源,还是在王忠嗣麾下与哥舒翰关系不睦种下的祸根……
暝色归暮鸦、世事乱如麻。
史朝义凭栏遐思之际,运粮队鞭牛催马,来到行营南门。
华州乃天下兵马元帅行营所在,运粮队每隔十余日就会来一遭,把守行营的平卢牙兵早司空见惯,对越逼越近的粮车毫无防备。
“杀!”
忽有人一声低吼,数百名押送粮草的士卒从麻袋下取出强弩,向北一阵猛射,数十名平卢牙兵随即中箭身亡。
“敌袭!?”
错愕不已的史朝义挥刀拨开两枚弩矢,按着望楼栏杆一跃而下。飞落之时,他惊见城内各处烈焰熊熊、马嘶人喊,西门外兀然传来万马奔腾之声。
“纠集如此庞大的兵力偷袭华州?!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等史朝义想明白,伪装成运粮队的刺客已控制行营南门,为首两名扣上面甲的重装武士,一竖持陌刀、一手握长剑,悍然杀入行营内。
“贼子敢耳!平卢牙兵,擂鼓示警,速召飞龙禁军来援!”史朝义急令手下列阵御敌的同时,飞身奔向破门而入的敌寇,挥刀劈向步伐略显虚浮的持剑武士。
对方错身避开刀锋,举剑反刺史朝义左肋,然其身形偏缓,史朝义回刀一抹,荡开长剑,斩向敌人咽喉,惊得持剑武士慌忙侧头躲闪。刀刃穿过护颈甲叶,斩断一条细细的丝绦,在持剑武士脖上留下浅浅伤痕。
持剑武士强忍痛楚,就地一滚,闪过史朝义的第二刀。史朝义正欲挥刀再砍,陌刀武士舒展猿臂,舞刀挡住史朝义的必杀一击。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沿着宽阔的陌刀奔涌而来,震得史朝义虎口发麻。
“死!”陌刀武士压着嗓子一声低喝,霜刃直劈史朝义脑门……
第一百零七章:血染华州天地崩(三)()
东西驱驰战不宁,日日横戈马上行。
顶着笼罩关中大地的苍茫暮色,王霨挥鞭策马,沿官道南下,率三千多虎贲向华州城疾驰而去。
“高枢密、封节帅,别来无恙乎……”王霨举目遥望,浮想联翩。
两个多月前的洛阳之战,王霨奉封常清之命驻守河阳三城。不料田承嗣借室韦人之智,用滑雪板、雪橇飞渡冰封大河,奇袭东都,致使封常清的谋划满盘皆输。
素叶军为被迫退兵的封常清断后时陷入绝境,若非陇右王思礼部驰马飞援,王霨险些葬身洛水之畔。安西、北庭两军征伐石国时结下的生死情谊也裂痕暗生。
不过战后反思,王霨对封常清并无太多怨恨,反对哥舒翰深为不满。未能察觉叛军过河,确乃王霨之失误;封常清命素叶军断后,看似冷酷,却合情合理,非公报私仇;且素叶军遭李仁之诬陷时,他不顾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仍极力替王霨辩解。
陇右军对王霨有救命之恩,可细思大战前后陇右军的行踪,王思礼部借故拖延,迟迟不赶到前线,显然是哥舒翰有意而为之。
六年前,哥舒翰为升官进爵不惜折损三万将士强攻石堡,王霨对之就颇为不齿。如今见他故态复萌,为争权夺利罔顾大局,更加深恶痛绝。
无奈的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攻克石堡后,哥舒翰踩着数万士卒的尸骨一路青云直上,如今更是大权在握,成为大唐朝堂的擎天巨擘、戡乱平叛的中流砥柱。而体恤属下、心忧天下的王忠嗣大帅,坟头松柏早已郁郁成荫……
让王霨愈发恼恨的是,哥舒翰镇守潼关以来野心毕现、专横跋扈,先构陷安思顺以报私怨,后强索杨国忠之兵以逞私欲,所作所为,与安禄山相差弗远。
王霨与安思顺素无交情,只是两年多前他曾暗助王正见一臂之力,迫使安禄山丢掉平卢节度使差遣。王霨听其言、观其行,深信他与安禄山非一丘之貉。
李隆基将安思顺下狱时,在轵关养伤的王霨不顾卢杞劝阻,密信朝堂重臣,试图说服他们联名上奏,为安思顺求得一线生机。深以为然的阿伊腾格娜在长安居中联络、传递书信。
心虽善却无用,劳形神而无功。
王正见给儿子的忠告源自《易经》:“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李泌的回复鞭辟入里:“安贼以杂胡之身见幸,掌数镇精兵,骤然悖逆,兆民惊惧。圣人岂能不疑四边番将,百姓岂能不恨九姓胡兵?思顺不过首当其冲而已。霨郎君只思安节帅无辜蒙冤,可知帝王之心、世人之心皆欲杀之而后快?为救一人而见疑天下,霨郎君将何以自处?”高力士明言:“触怒龙之逆鳞,非智者所为。”高仙芝只回了句:“戴罪之身,不敢多言”……
王霨反复权衡利弊,不得不偃旗息鼓,放弃拯救安思顺,令干劲十足的阿伊腾格娜怏怏不乐。阿史那姐妹本就无可无不可,卢杞则暗暗松了口气。
大敌当前,王霨本想着暂不与恣行无忌的哥舒翰计较,日后有机会再为安思顺伸冤,谁料哥舒翰很快就欺负到他头上。
天宝十四载(755年)二月上旬,田乾真兴兵三万攻轵关,欲围魏救赵,逼东进河北道的王正见撤兵。时素叶军征召士卒、锻砺戈甲,已从洛阳之败恢复得七七八八,据关而守,本不畏惧叛军。哥舒翰却以援助素叶军、收复河内郡为名,请盛王封董延光为怀州防御使,率一万河西精兵踏足河东。
董延光曾因攻伐石堡与王忠嗣发生龌蹉,对王霨本就无甚好感。待河西军抵达轵关,他自负官职高于王霨、兵力优于素叶军,四处插手,恨不得独揽军政大权,致使河西、素叶两军摩擦不断。
不得已,王霨只好找其商议划分防区、减少冲突,董延光不仅不搭茬,话里话外反嘲讽王霨如王忠嗣般胆小如鼠,不敢出关迎击叛军,收复怀州。
王霨强忍满腔怒火离开河西军营盘,一同前往的卢杞断定董延光心怀不轨,劝王霨先下手为强,让阿史那雯霞和柳萧菲潜入河西军大营将之刺杀,然后素叶军趁乱吞并河西兵马,壮大实力。王霨虽深恨董延光,但为顾全大局,强令卢杞不得轻举妄动。
叛军连攻十余日毫无进展,不得不撤回怀州。急于立功的董延光不顾河西军地形不熟,亲率轻骑猛追,欲图全歼田乾真部,毕其功于一役。
王霨担心河西军有失,派南霁云广派斥候走小路监视叛军动静。果不其然,田乾真佯装退兵,实则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单等追兵上钩。
王霨想到董延光对王忠嗣的恶毒侮辱,犹豫片刻后点兵出关。不过他并未去救河西军,而是接受卢杞建议,趁田乾真伏击董延光,从容绕至叛军背后,待河西军帅旗倒地,才弓弩齐发,奇袭田乾真部。
田乾真将追兵引入陷阱后,本想着王霨素有妇人之仁,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援友军,遂定下以河西军为饵,钓素叶军上钩的毒计。但他没料到王霨一反常态,竟狠得下心坐视董延光阵亡、河西军死伤大半,争得迂回穿插的时间,令自己变成捕蝉的螳螂。若非曳落河亲卫舍命相救,背后遇袭的田乾真险些葬身重岩叠嶂的太行山上。
向晚横吹悲,风动马嘶合。
王霨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寻觅到被射成刺猬的董延光,伫立沉思,久久不语。阿史那雯霞欲上前抚慰,却被卢杞止住。
当晚,王霨在给阿伊腾格娜的信中讲了一个少年为屠杀恶龙不得不长出鳞甲的悲惨故事,而给阿史那霄云的信里却只轻描淡写道:“河西军败,吾小胜田乾真,勿忧。”
或是心有愧疚的缘故,王霨对河西残军极为宽厚,欲返回潼关者厚赠盘缠,愿留河东的酬以重金。因主将身死,不少河西士卒羡慕素叶军军储充实、粮饷丰厚、赏罚分明,主动选择留在轵关,素叶军精中选优,兵力暴涨至近七千人。
田乾真败退十余日后,王正见统率北庭精兵、龙武禁军、沙陀、黠戛斯骑兵及河东义从等共三万兵马,在井陉出口遭遇挥师北上平定河北义军的田承嗣部。双方各逞其能、计谋百出,可谓棋逢对手。
两军对垒之际,跟随王正见出征的建宁王李倓以皇孙之尊,亲临一线、躬冒矢石,令全军士气大振。饶是如此,恶战数日后,唐军方稍占上风。
颜臬卿、颜真卿兄弟得知王正见将出井陉,忙携数万河北反正郡县的团结兵自东而来,欲夹攻叛军。田承嗣见势不妙,在王正见与颜氏兄弟会师前果断北撤。
王正见命王勇、马璘两员虎将分别统领沙陀、黠戛斯轻骑轮番上阵,死死咬住叛军尾巴,零敲碎打、日夜骚扰,却决不与之缠斗,使叛军疲惫不堪却又无计可施。唐军主力则徐徐跟上,引而不发。
田承嗣有心在撤军途中伏击唐军,可王正见布置周密,毫无可乘之机。田承嗣不得不断尾求生,留下一部偏师拦截唐军,掩护叛军大部逃回常山城。
王正见干脆利落全歼五千叛军偏师,派人露布告捷后乘胜追击,打算一鼓作气收复常山郡,斩断幽州与洛阳间的补给线。
井陉大捷令在平叛前线奋勇杀敌的各路唐军踔厉奋发,朔方军在节度使李光弼指挥下,日夜不停强攻云州。
但令人诧异的是,失去安庆宗的河东叛军在高秀岩带领下战力不降反升,城内兵源、粮草、军械、战马毫无匮乏迹象,且有配重石砲、猛油火等利器助阵。朔方军苦攻许久,不仅啃不下云州,反折损不少兵马。同罗、仆固、党项等部士卒叫苦不迭。
直到仆固怀恩从敌军箭镞样式中依稀辨认出几分漠北工匠的惯用技法,李光弼才恍然意识到回纥汗国已暗中插手云州战事。然回纥并未撕破脸派兵参战,李光弼除了密报华州大营,唯有急命留守灵州的节度副使郭子仪巡视边境军镇、守捉,严加戒备,防范回纥骑兵偷袭。
王霨听闻回纥介入大唐内战,忧心不已。内乱旷日持久,中枢权威摇摇欲坠,周边虎狼之敌必将蠢蠢欲动,边疆藩属部族亦会图谋不轨。
正苦思如何尽快剿灭叛军,王霨收到来自长安的密信。心情低沉的阿伊腾格娜对京中甚嚣尘上的“诛杨平叛”流言十分不安,经素叶镖局多方查探,背后操。弄之人疑是御史中丞吉温。
据范秋娘言,流言散播开前,吉温曾数次约人密谈,但因人手不足,且对方防范极严,范秋娘并未查清吉温密会的是何人。
公孙门弟子倒是在探查中偶然发现,潼关监军边令诚突然得到数家如意居留下的商铺,其家仆正重金招募精于吹制玻璃的能工巧匠,忙得不亦乐乎。
第一百零七章:血染华州天地崩(四)()
之前张德嘉会同素叶镖局已查明,收买服侍高翁左右小黄门的正是边令诚,他的目的是为潜入高翁公廨偷阅密折。高力士气得胡乱找了个由头将吃里扒外的小黄门杖毙,并下大力气整肃内侍省,只是一时半刻还无法扳倒边令诚。
阿伊腾格娜还提到,素叶居拓枝城分号传来消息,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派出首批勤王军后,又大动干戈从昭武九国征调兵马,据称他要派节度副使高舍屯和判官窦屋磨再率数千精兵勤王。
大食国内战激斗正酣,据闻两军均动用连环铁骑、重装步兵等精锐,厮杀不休。倭马亚家族甚至出动艾妮塞公主耗费重金训练的阿萨辛刺客,接连暗杀数名黑衣大食千夫长、万夫长。但双方实力悬殊,刺杀之举并不能扭转乾坤,黑衣大食势若破竹,白衣大食接连败退,艾布?穆斯里姆正率呼罗珊大军围攻大马士革。
阿伊腾格娜信后还附了来自李泌和高仙桂的消息。随侍圣人左右的李泌一针见血指出,所谓“诛杨平叛”,不过是有人效仿袁盎陷害晁错之毒计,欲借叛军之威、帝王之手,铲除异己。
李泌并不在意杨国忠的身家性命,但他担心长安朝局生乱,致使还算顺利的平叛战局横生枝节。故婉劝王霨除浴血杀敌外,留意京师动静。若素叶军能回师京畿,协助高翁震慑宵小,那自然再好不过。
阿伊腾格娜汇集的情报和李泌的忠言劝告,让王霨对长安朝堂深感不安,尤其是边令诚窥探高力士公廨一事,使王霨更加确信安禄山骤然兴兵与东宫有牵连。
渔阳鼙鼓动地来之前,盛王祈雨已毕,朝野均知圣人易储之心已定,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巨变,否则李亨的太子之位定然不保。
太子忍辱负重多年,岂会甘愿将东宫拱手让出。行将山穷水尽的李亨百无禁忌,肯定能干出蛊惑边将造反的恶行,以彻底搅乱朝局,争得缓冲之机。
适逢杨国忠为泄私愤攻讦安禄山,李亨只需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就有可能说服早有野心的安禄山犯上作乱。之所以暗杀任海川、抖露王霨身世,回头细思,当时王霨恨极杨国忠掩盖兵败剑南的无耻之举,正尝试扳倒右相,无意中干扰了东宫的图谋。
太子听到风声后断然出手,杀任海川为杨国忠铲除隐患,以身世风波拖延王霨步伐,偷削弱节度使权柄的密折让狐疑不决的安禄山下定决心。
推测出范阳镇反叛的缘由后,天意之幽深、造化之弄人,令王霨冷汗涔涔。他从未想到,自己削弱方镇的密折竟沦为太子诱劝安禄山起兵的借口。且他深知,东宫绝不会轻易罢手,长安城中定已暗流涌动。
高仙桂的消息则印证了王霨的担忧,现为飞龙禁军司阶的他曾任龙武军执戟数年,前几日,高仙桂听几名关系不错的旧日同僚影影绰绰讲,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频频至各营巡察,且常邀心腹军议。与高仙桂相熟的龙武军将佐均未受邀,故高仙桂并不清楚陈玄礼意欲何为,他只是无端有点担心,便悄悄告诉张德嘉和王霨。
王霨隐约知道高力士已敲打过陈玄礼,且飞龙禁军本就为制衡龙武军而设立,他虽不觉得凭陈玄礼一人之力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可长安城内种种异动还是令他寝食难安。
王霨在波诡云谲的朝争中摸爬滚打三年,本怀着削藩于无形、平乱于未萌的雄心壮志,可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于是,他毅然离开长安,磨砺强军,意图以力平叛,不愿再涉足阴谋诡计。
当然,历经风雨的王霨清楚,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自长安中枢的风暴任何人都逃脱不开。他本以为能有一年半载的空隙专注于战事,可乌云的集聚总是比想象的还要快一些。
王霨收到密信时适逢井陉大捷,心花怒放的李隆基诏令王正见择机献俘太庙。王霨急密信父亲细叙对朝堂局势的忧虑,王正见遂以围攻常山战事正紧为由,恳请圣人恩准幼子代其回京献俘。数日后,王霨便接到令其带兵进京的诏书。
一收到诏书,王霨不待来自井陉的战俘抵达,便点三千多精兵,急趋蒲津渡,只留南霁云驻守轵关。而王正见从太原调派的接替兵马已在路上。
行军途中,王霨与李晟、卢杞、阿史那雯霞等人反复梳理朝堂局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