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陈玄礼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将话锋转到死去多年的王忠嗣,一脸茫然;心如明镜的高力士暗中叹息,却不敢插话打断。
“说什么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说什么不能用数万人的性命换取一个官职,说到底还不是目无纲纪、不忠不孝!”在高力士、陈玄礼面前,李隆基不需刻意遮掩情绪:“更可恨的是,他心志不纯,早就敢欺瞒朕,难怪儿子也如此狡猾。”
“儿子……”陈玄礼听到此处,恍然大悟:“原来是王霨引出的幺蛾子。”
七八日前,右相杨国忠正因童谣闹得灰头土脸之时,市井中忽然传出一段令人目瞪口呆的变文,说最近数年在长安风生水起的霨郎君并非北庭都护王正见之子,而是王忠嗣和崔夫人的私生子。
变文说的有板有眼,崔氏姐妹家逢巨变、为讨还家产愤而上京告状的情形讲的丝毫不差;姐姐崔颖病死客乡、妹妹崔凝流落长安的凄惨更是绘声绘色;至于什么王忠嗣、王正见同时喜欢上崔凝,王忠嗣捷足先登却因惧内不敢纳妾,王正见贪恋美色甘愿抚养假子简直栩栩如生……
与童谣和长诗相比,变文内容翔实、通俗易懂,牵涉的人物又是威名赫赫的王忠嗣、节镇一方的王正见和声名鹊起的霨郎君,一流传出去就迅速蔓延,两三日功夫便传遍长安城千家万户。
陈玄礼虽眼睛都盯在圣人身上,但他也听闻王正见的正室裴夫人曾气势汹汹去金城坊问罪,闹得王霨宅中鸡飞狗跳,直到建宁王妃出面才暂时平息纷争。而受流言困扰,王霨称病,已经五六日不曾在朝中露面……
秋风过玄武,霜意满高楼。
“陈大将军,你说王忠嗣所作所为算不算欺君罔上、无君无父?”李隆基忽然发问。
“当然算!”陈玄礼急忙回道。
“你觉得王忠嗣最令朕愤恨的罪状是哪一条?”
“这……”瑟瑟秋风中,陈玄礼汗流浃背。
“陈大将军手握数万龙武军,有什么话不敢说,又有什么事不敢做呢?”李隆基横眉怒目、面若冰霜。
“王忠嗣勾结东宫,意图不轨,论罪当诛!”陈玄礼战战兢兢跪拜在地:“陛下,老臣有罪!”
“陈大将军何罪之有?”李隆基玩味笑道。
“多年前老臣一时糊涂,贪图王元宝的馈赠,替他隐瞒过一桩罪行。”面对如山威压,陈玄礼一瞬间有了决断。
“王元宝?”李隆基微微有点意外。
“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除夕驱傩……”
“嗯?”李隆基揉了揉太阳穴:“莫非骚乱是王元宝派人引发的?”
“陛下圣明!”陈玄礼一把鼻涕一把泪:“微臣奉旨追查骚乱原委,虽线索已断,但隐约猜出如意居牵涉其中。可某被猪油蒙了心,收了王元宝十万贯,替他遮掩过去。老臣辜负陛下信任,请陛下赐罪!”
“十万贯!朕的安危和性命就值十万贯?!”李隆基怒不可遏。
陈玄礼偷瞄眼高力士,才低声辩解:“因无十分把握乃如意居所为,某才敢收王元宝的钱财。”
“若非他心虚,何必白送尔财货!”李隆基斥道。
“陛下,气大伤身。”高力士恶狠狠地瞪了陈玄礼一眼,却不得不出面帮他开脱,因为除夕驱傩之事,高力士也暗中动过手脚,“查无实据,陈大将军才放王元宝一马,并非大过。当时内侍省也明察暗访许久,确未发现与如意居相关的蛛丝马迹。”
“可笑!朕贵为天子,要杀个人,何需实据?”话虽如此,李隆基的怒气却消了三分。
“是老臣糊涂了,贪图蝇头小利。”陈玄礼见高力士帮忙,暗暗松了口气。
“朕富有四海,什么荣华富贵给不了你,何必贪图几万贯钱财。”李隆基踹了陈玄礼一脚,仿佛他还是那位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临淄王。
“老臣家里儿孙多……”挨了一脚的陈玄礼讪讪道。
“有朕在,亏待不了他们。”李隆基啼笑皆非:“汝不是缺钱吗?朕给你指条康庄通衢。”
“陛下之意……”陈玄礼清楚真正的考验到了。
“查抄如意居,将王元宝全家关入大牢!朕要弄清楚谁吃了豹子胆,竟敢指使他在除夕驱傩时暗算朕!”
“诺,老臣现在就去!”陈玄礼毫不犹豫:“只是以何罪名缉拿王元宝……”
“诽谤朝堂重臣!”高力士思绪敏捷:“内侍省已探明,关于霨郎君身世的流言最先从如意居的酒肆中传出。王忠嗣、王正见之功过是非,当由圣人裁定,王元宝一介商人,岂可妄加评论。”
“带上张守瑜,免得有漏网之鱼。”李隆基轻笑着交待道。
“老臣领旨!”陈玄礼后背冷汗涔涔:“敢问陛下,抓住王元宝后,该将他关在何处?”
“陈大将军是真糊涂了?这还用问陛下!”高力士厉声喝道。
“是某糊涂了!”陈玄礼转身急匆匆离去,下城楼时险些摔了一跤。
城楼下,不知何时张守瑜已点齐一千飞龙禁军虎贲,蓄势待发。
秋风鹤唳、群雁南飞。
李隆基冷眼俯视城楼下,直到陈玄礼和张守瑜策马离去,才轻哼道:“算他机灵……”
“非其聪慧,实乃陛下仁慈。”高力士奉承道。
“朕老了,不忍妄开杀戒,毕竟他陪伴朕这么多年。”李隆基故作不舍状。
“陈玄礼执掌龙武禁军多年,还是不要逼其狗急跳墙为佳。”高力士深明为臣之道,知道帝王喜欢听什么:“再说让他亲自出马抓捕王元宝,即可寻觅太子失德之罪证,又能逼其与东宫交恶,可谓一箭双雕。陛下英锐果决、算无遗策,一如当年诛灭韦氏之时。”
“高将军真会说笑,朕老了,早不复当年之勇,不过敲打敲打陈玄礼还是轻而易举。”李隆基笑容满面。
“陛下雄才大略、明察秋毫,陈玄礼的些许伎俩,自然逃不过陛下法眼。”
“果真如此?那为何朕直到如今才知道霨郎君是忠嗣的儿子?”李隆基晴转多云。
“此乃老奴之过,内侍省失察连累陛下耳目不明。”高力士请罪同时忍不住出言相劝:“不过,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坊间传言恐不能当真。”
“力士,朕知道王霨与你甚是投缘,可你也是看着王忠嗣长大的,就别自欺欺人。”李隆基叹道:“其实如此也好,朕之前见过王震,虎父犬子,甚是失望,倒是王霨酷肖忠嗣……”
高力士本想再劝,可蓦然想起王霨那双黑若点漆的双瞳,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
“难道是杨国忠放出的变文?”高力士暗自琢磨:“从霨郎君的反应看,变文所指似乎并非皆是谣言。但杨国忠进京不到十年,怎会了解十五六年前的旧事?除了太子,还有谁深知王忠嗣的私事?可若是东宫所为,太子此举却令人费解,攻讦霨郎君又不能保住东宫储位……”
“北庭有何动静?”李隆基轻叩栏杆:“汝确定王正见已离开庭州城?”
“据张道斌密报,甫听闻关于霨郎君身世的流言,王正见匆匆上了道请求进京料理家务的奏章,不待陛下首肯,就将军政全盘托付杜环,快马加鞭向东而来。据沿途军镇、驿站的线报,两日前行至伊州(今新疆哈密市)才放慢脚步。”高力士从怀中掏出王正见的奏章和张道斌的密折,一并呈给李隆基:“奏章今早方送抵宫中。”
“若朕不同意其进京,边将擅离职守当为何罪?”李隆基随手翻着奏章和密折,似乎在开玩笑。
“按律当斩。不过伊州仍在北庭境内,边将巡视下辖军镇并无过错;况且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冬至大朝会,节度使提前入京亦属正常,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早已启程。”高力士谨慎措辞:“奏章中王正见多次提及卸任北庭都护,入京任职……”
“王正见可曾推荐接任之人?”
“只字未提。”高力士对王正见的一片公心甚是赞许。
“以高将军之见,何人接替为佳?”
“遴选北庭都护乃军国大政,老奴不敢妄议。”高力士以退为进:“不过长史杜环出自京畿世家,以进士之才参赞军机多年,熟稔边政、素有令名,当个副都护绰绰有余。”
“《经行记》文采斐然,对大食等国记叙甚详,朕闲暇时也翻过几页。”李隆基对杜环之才有所耳闻:“安西四镇节度副使李嗣业有勇有谋,朕有意在冬至大朝会后调其到北庭任都护。”
第一百零四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三)()
“陛下圣明!”高力士仔细翻阅过安西军远征小勃律、西征石国、征讨吐蕃的捷报,深知李嗣业是员不可多得的勇将:“那王正见的奏章……”
“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朕岂会不许。 虽非亲生,然养育多年,终究难以割舍。”李隆基轻叹一声,将奏章和密折还给高力士:“张道斌办事勤勉,事无巨细及时禀报,朕心甚慰。可惜北庭军西征石国后再无战功,倒让边令诚抢在他前头。”
“有陛下惦记,何愁不能加官进爵?”
高力士对张道斌父子也十分满意,春天时如意居庭州分号频频宴请北庭官员,张道斌都一五一十如实奏报。高力士觉得是太子不放心王正见,有意刺探庭州动向,并未特别在意。
对升任内侍少监的边令诚,高力士谈不上厌恶,却也喜欢不起来。当日为离开边镇,边令诚暗中给高力士送了数十箱从大勃律、石国和吐蕃收刮来的奇珍异宝。高力士念其还算懂事,就在圣人跟前美言几句,准许他返回长安,并调河中监军鱼朝恩接替其差事,另派他人远赴拓枝城。
入京任职以来,边令诚侍奉圣人还算尽心尽责,对高力士也颇为恭敬,就连服侍高力士的小黄门,他都客客气气。然而阅人无数的高力士却能从边令诚貌似恭顺的外表下,感到丝丝缕缕遮掩不住的熊熊**,这让高力士不由自主心生警惕。
“有内侍监军,朕方能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掌控四方节镇。霨郎君在密折中也甚是推崇监军之制,与朕可谓不谋而合。”李隆基随意道。
高力士见圣人谈到监军,计上心头:“陛下,河东、平卢、范阳三镇从未设置监军,故而才有杀良冒功之祸。老奴以为,骤然增设监军恐东平郡王心中不安,不若多派内侍以宣慰之名观察三镇军容,使其渐习监军之制,后再缓缓设之。”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李隆基击节赞叹,虽因顾及安禄山的面子,对安庆宗杀良冒功轻轻放过,但李隆基难免有些疑心:“以高将军之见,当派何人前往?”
“内侍少监边令诚久任安西监军,多次随军征讨不臣,当不畏安郡王的虎威。”高力士笑道:“三镇之中,范阳最重。陛下可命边令诚赴幽州赐珍果予东平郡王。”
“善!”李隆基捻须称许。
“除广设监军,霨郎君密折中的奇思妙想甚多,望陛下采其善者推行之。”解决件心事的高力士对王霨的密折愈发喜欢:“霨郎君天纵奇才,年未弱冠便深谙治军之妙,老奴甚是佩服。”
“忠嗣十七八岁时也是如此,当年朕在宫中闲谈兵事,他应答如流,每每有独到之处。朕担心他纸上谈兵,乃赵括之流,特意将其外放边镇磨练,他轻骑出塞、分进合击,百战百胜,宛如霍剽姚再世。”李隆基翻来覆去始终绕不开王忠嗣。
“陛下可是有意让霨郎君认祖归宗?”高力士小心试探道。
“朕可无越俎代庖之意,既然忠嗣生前从未提过,朕也不愿多事。再说王忠嗣、王正见均出自太原王氏,霨郎君无论挂在哪一房名下也无甚差别。”李隆基叹道。
“霨郎君骤闻此变,心神不安……”
“父母造的孽,与他何关?朕岂会责怪。”刚敲打过臣子的帝王忽慈祥如寻常人家的祖父:“霨郎君此刻身在何处?”
“在华州郑县祭扫陵墓。”王霨离京前,派人向高力士通报过。
“百善孝为先,先让他在郑县静心休养数日。用雷霆手段收拾了王元宝,流言必散。”李隆基迎风抚须:“待王正见入京,他们父子当面说开多半就无事了。冬至大朝会上,朕还要借霨郎君之智,收拢天下节镇之权。”
“陛下圣明!”高力士心中一颗石头落地。
玄武门上,天子发威震旧臣;大明宫内,小人作祟盗机密。高力士与李隆基一唱一和揉搓陈玄礼之时,他并不知道,有人买通小黄门,潜入其公廨内飞速抄录了一份密折……
待高力士陪同圣人从太极宫玄武门回转大明宫之时,长安东西二市石破天惊、乱成一团。披坚执锐、气势汹汹的禁军士卒闯入如意居诸多商肆,不仅捉拿王元宝的子孙和族人,还将掌柜、伙计全部带走,店铺也贴上封条。
而在此之前,王元宝位于安邑坊的豪宅已被龙武军强行攻破,百余名试图负隅顽抗的武士均被强弓硬弩射杀。在安邑坊盯梢多时的安西牙兵和平卢牙兵闻讯赶来,经协商后也加入到抓捕队伍中。
王元宝试图从密道逃脱,孰料安西别将卫伯玉之前经封常清指点,早察觉公孙大娘的旧居与王元宝豪宅之间隐隐相连,遂带兵闯入空无一人的公孙门,在密道出口堵住狼狈不堪的大唐首富。
狂风卷落叶、雷霆惊长安。
王元宝被抓的消息传到金城坊时,天已近黄昏。暂代王霨主持素叶居的苏十三娘正在听素叶镖师密报,说在御史中丞吉温家宅附近发现疑似裴诚之人。镖师们跟了一段路,但对方甚是警觉,在西市中七拐八拐就甩掉了素叶镖师。
苏十三娘正琢磨裴诚为何突然显身时骤然得知如意居被查抄,她急调两支专司监视、追踪的镖师小队分别盯住闻喜堂和裴诚的住宅,然后将手边事转交阿伊腾格娜,匆匆出门。
“诽谤朝堂重臣……”策马向南城狂奔的苏十三娘低低叹道:“罪名无关紧要,昏君岂会在意霨郎君究竟是谁的儿子,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更换太子……”
当初关于霨郎君身世的变文开始流传时,苏十三娘担心是师门所为。可不待她登门询问,范秋娘就带来师父口信,承认变文首先从如意居传出,但师门与此毫无瓜葛。
苏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正召集人手、追查幕后黑手,裴夫人和王珪就带了数十名北庭牙兵和闻喜堂武士上门问罪,刚进前庭裴夫人便指名道姓辱骂崔夫人不守妇道、水性杨花。
苏十三娘深知霨郎君天性纯孝,绝无法容忍任何人侮辱崔夫人。她担心霨郎君暴怒之下意气用事,赶紧让王勇去后院安抚住王霨,派阿史那雯霞去叫王绯,同时请阿伊腾格娜出动附离亲卫,将裴夫人一行堵在前院。
裴夫人本想凭大妇之威直闯后宅,当面折辱崔夫人,奈何附离亲卫并非北庭牙兵或素叶镖师,他们惟阿伊腾格娜之命是从,根本不理睬裴夫人的喝斥和王珪的辱骂。
王珪试图让随从闯破附离亲卫组成的人墙,可北庭牙兵哪个不知小郎君神通广大、深受都护宠爱,他们嘴上高声大喊,脚下却纹丝不动;闻喜堂武士倒是不惧王霨的威名,但迎接他们的则是附离亲卫明晃晃的弯刀。
眼看双方即将发生流血冲突,苏十三娘飞身跃入闻喜堂武士中,手持木剑左劈右刺,转眼间就挑落十余把横刀。
闻喜堂武士被威风凛凛的苏十三娘吓得连连后退,本来嚷嚷不停的王珪也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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