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杀死时,王霨唯觉善恶终有报;听闻王准死于岭南暑热,王霨忆起初抵京畿在西郊若兮客栈与他发生冲突,忽生几丝“逝者如斯夫”之叹。
令王霨赞叹的是,封常清的计谋算尽人心、环环相扣。敢于放出王准回京的谣言,是算准岭南偏僻,太子和陈玄礼均未在此安排人手,短时间内不方便也不可能辨别真假;用谣言搅动长安局势,则是为引蛇出洞,令邢縡心神不安、太子蠢蠢欲动;假扮龙武军行刺邢縡,是让邢縡产生被陈玄礼抛弃的错觉;伪造陈达鱼符,利用的正是王霨的名誉……而封常清的最终目的,毫无疑问是诱骗邢縡倒戈,揭露王焊谋逆案幕后黑手,从而为高仙芝复仇。
若非王霨恰好有博良商行,一时也识不破封常清的层层叠叠、曲曲绕绕的心机。不过迫在眉睫的灾情和笼罩在大唐上空的战乱阴霾,使王霨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俘献天子喜、恩赏颁诏册。
勤政务本楼下,刑部尚书张均朗声道:“启奏陛下,安西都护府征吐蕃、大勃律,俘虏一万四千余人,恭请圣裁。”
“朕为天子,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吐蕃虽屡犯大唐边境,然两国往来不绝如缕,文成、金城皆和亲赞普。大勃律为大唐之藩属,偶有失礼,亦可宽宥。朕意已决,宽赦尔等之死罪。”站在楼上俯视群俘的李隆基威风凛凛、宛如天神。
楼下五百名俘虏听了译语人的翻译,喜从天降、流泪满面,连叩首谢恩都忘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尔等不服大唐教化、不尊朕之诏令,若轻易放过,天威何存?尔等皆为安西都护府所俘,朕命汝辈在安西四镇劳作十年,尔等可服?”李隆基恩威并施。
“谢天可汗!”死里逃生的吐蕃、大勃律战俘磕头如捣、感恩戴德。
“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临危不乱、坚毅果敢,朕心甚悦,加封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赐永业田一千亩、钱十万贯、荫二子。安西四镇兵马使李嗣业,身先士卒、勇冠三军,加封安西四镇节度副使,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荫一子;安西四镇同兵马使席元庆,披坚执锐、勇不可挡,加封安西四镇节度副使,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荫一子;安西四镇监军边令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加封为从四品内侍省少监,赐永业田五百亩、钱五万贯。其余立功将士,命兵部有司依律加赏!”
“谢陛下隆恩!”以封常清为首的安西将士齐声谢恩。
“李嗣业与席元庆越过毕思琛同升节度副使,殊为罕见,可见李隆基对封常清此战分外满意。毕思琛凭担任过夫蒙灵察的牙兵校尉爬到安西长史之位,但其除了溜须拍马并无过人之才,与高、封非同路人,难怪封常清不带其出征。安西别将段秀实文武双全,也是位难得的人才。”王霨暗自盘点安西诸将:“只是不知边令诚走了谁的门路,竟然从边镇返京,成为内侍省仅次于高翁之人……”
献俘礼前,王霨收到同罗蒲丽的密报,如意居庭州分号频频宴请北庭都护府官员,似有所图。王霨以为太子又有什么幺蛾子,令素叶镖局加强监控,谁知如意居之后却并无进一步举动。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三)()
“边令诚贪财畏战,少了他从中作梗,封常清也会少些掣肘。 ”怛罗斯大战后,王霨听过不少边监军的“光辉事迹”:“至于内侍省,有高翁镇着,谅他也翻不出多大波浪。”
“苏毗王子悉诺逻,心怀赤诚、忠心可嘉,封怀义王,赐姓李、名忠信;大勃律王子弥罗利,远道来朝,封金吾卫长史,宿卫宫禁。”
李隆基封赏完毕,凭栏俯视楼下群臣,豪气干云。
“陛下,老臣有要事启奏!”勤政楼下,左相陈希烈抹了抹皱纹里的汗水,执笏出列。
“嗯?”李隆基微微一愣:“陈卿有何事?”
“莫非陈老贼要乞骸骨?”杨国忠心有所盼。
“去岁关中水患、今年关东旱灾,臣自幼研习《周易》、《易传》,略有所得,欲禀告陛下。”陈希烈缓缓道。
“献俘大礼,谈此何益?”李隆基愠怒。
“陛下,圣人曾言,‘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大唐连年灾患,自中枢向东蔓延,何故也?东方青龙,为甲乙木;属震位,上应苍龙七宿、下对太子之宫。洪旱相连,皆因太子失德!”陈希烈一反常态,毫不畏惧圣人的怒火,扯着嗓子高喊。
一语惊天下、寂寂唯蝉鸣。
“太子失德!?”李隆基疾言厉色道:“陈卿可知,汝非议东宫、大逆不道,论罪当诛!”
“某为官多年,岂会不知!”陈希烈并不退缩:“然天人感应乃至圣至明之理,事关大唐江山社稷,某不敢藏私!微臣斗胆,请盛王代陛下去圜丘祭祀昊天,赴骊山行大雩之礼!”
“陛下,微臣赞同陈相之言!”杨国忠不料一向唯唯诺诺的陈希烈竟然如此刚烈,极其惊愕。但对他而言,废除太子有利无害,自然趁机踩一脚。
“杨卿赞同什么?是太子失德呢?还是盛王祈雨?”李隆基冷哼道。
“陛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妄议太子。”杨国忠吓得双股战战:“微臣只是觉得灾情严重,由盛王祈雨再好不过。”
“高卿呢?”李隆基眼如鹰隼。
“陛下,微臣心中只知有陛下,不知其他。一切皆听陛下圣裁。”高仙芝的回答极其谨慎。
“张卿呢?”政事堂诸相,李隆基一个也不放过。
“张氏满门皆因陛下而富贵,微臣谨听陛下圣裁。”张均目光游移,不敢抬头。
“亨儿,你怎么看?”李隆基的神色阴晴不定。
“启禀父皇,儿臣德行浅薄,本就不配入主东宫。儿臣恳请搬回十六王宅。”李亨跪伏于地、神情凄惶。
“起来吧,‘失德’二字言重了。”李隆基拍栏叹道:“陈希烈妄议东宫,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入宫。”
“老臣口不择言、君前失仪,心甘情愿受罚。”陈希烈神情坦然。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太子身为储君,当替朕斋戒三月。盛王李琦,天资聪颖,可代朕前往圜丘和骊山行大雩之礼,祭祀祈雨。”
“儿臣遵旨!”李亨与李琦双双跪下,只是两人心情有天渊之别。
“姜还是老的辣!”旁观全程的王霨目瞪口呆:“本以为陈希烈已被杨国忠逼上绝路,谁知他捏准李隆基易储之心,华丽丽地向盛王交了个投名状。不管左相之位能否保住,日后李琦登基,于情于理都不能亏待在众目睽睽下为其鼓与呼的陈相国。”
遐思不断的王霨并未留意,与其相距不远的李仁之正盯着面如土色的王珪和凝眉思索的他,喃喃自语:“骊山祈雨……”
寒山上半空,临眺尽寰中。
六月二十二日黄昏时分,林木干蔫的骊山半腰,沉寂许久的行宫语笑喧哗、人欢马叫。
一袭圆领绣袍的王霨在婢女的陪同下,手握折扇,站在宫阙前极目远眺,但见夕阳西下、宿鸟归飞,只是山林干枯,不复往年之青翠。
四日前的献俘礼上,李隆基令盛王代其出城祈雨。而当日下午,本欲陪母亲去郑县祭拜姨母崔颖的王霨就接到圣旨,令他跟随李琦一同祈雨。
纳闷不已的王霨稍加打探,得知是李仁之撺掇盛王进宫向圣人提议,说他文思敏捷、七步成诗,当随行祭天祈雨,以赋诗文而纪之。
“李仁之是何居心?莫非要挑拨我和东宫的关系,难道他不知李亨早就对我失望至极?或者他要效仿裴诚?可有飞龙禁军在,志大才疏的他又能耍什么花招?”
虽猜不出李仁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谨慎稳重的王霨还是做了周全准备。
待盛王斋戒三日后,王霨随之出城,先赴长安正南门明德门外的圜丘。
圜丘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十年(590年),乃隋唐两朝皇帝祭祀上天的礼仪重地,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圜丘严格遵照《周礼》而建,因“天圆地方”,故上下四层皆为圆形。每层圆坛都设有十二条台阶,呈十二辰均匀地分布在圆坛四周,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亥陛,其中子、午、卯、酉陛又称北、南、东、西陛,面南的午陛则宽于其他十一陛,是皇帝登坛祭祀昊天上帝的御阶。明清时期的天坛乃仿照隋唐时期的圜丘而建,然无论规模还是气魄,都稍逊一筹。
傩舞古朴、《云汉》苍茫。
喜形于色的盛王李琦坦然沿正东方的卯陛登上圜丘,在昊天上帝及五方天帝神座前跪读祝文、祭祀上天。
“凤曲登歌调令序,龙雩集舞泛祥风。彩旞云回昭睿德,朱干电发表神功。”圜丘下,站在王霨身侧的李仁之得意洋洋:“霨郎君,某诵此诗虽比不得《七德舞》,还算应景吧。”
“甚是妥帖,只是既然仁之郎君锦心绣口、饱览诗书,又为何多此一举,召某随行呢?”王霨反诘道。
“霨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某令汝同行,只为借机规劝几句。圣人之心昭若日月,盛王登基指日可待。某若是你,定会一个人早早离开长安,避开他日之祸。”李仁之意有所指。
“仁之郎君,某向非贪得无厌之人,但吾心中自有方圆。身外之物,慷慨大方;情之所系,尺寸不让!”
“好个尺寸不让。”李仁之桀桀冷笑:“王霨,咱们走着瞧。”
祭拜过昊天上帝,盛王在飞龙禁军、平卢牙兵和王府卫队的层层保护下,车辇向东,蜿蜒上山。
雩,祭乐于以祈甘雨也。孟夏于圜丘雩祀,此乃常礼。若遇旱魃,则行大雩礼,除在圜丘祭天外,还需入名山大川祭祀祈雨。长安东郊的骊山钟灵毓秀,故成为大雩礼首选之地。
行至半山行宫,人困马乏,遂安营扎寨。张守瑜统率的三千飞龙禁军,用营盘将行宫护卫得水泄不通、风雨不透;行宫之内,担任朝集使后留在长安的平卢别将史朝义,比照城池防御的架势,一板一眼将五百平卢牙兵布置在宫门和宫墙要害之处;盛王起居的寝殿,则由王府卫队近身守护。卫队共二百余人,其中泰半来自李林甫的相府卫队,故由李仁之帮盛王掌管。
处处分厚薄、事事有亲疏。
李仁之、史朝义分居盛王寝宫的东西偏殿,王霨和礼部、太常寺等随行官吏则被胡乱安置于行宫各处庭院。大概是李仁之有意报复,王霨发觉分派给自己的居所阴暗潮湿、既远且偏。
而在出发前,李仁之更是假借盛王之名三令五申,大雩礼庄重肃穆,为彰显盛王的诚心敬意,随行官吏需躬体力行,不得前呼后拥、仆役成群。若确有不便之处,最多只能携带一名近身服侍的婢女。
阿史那雯霞嫌梅香手无缚鸡之力,兴致勃勃欲乔装同行,却被姐姐以万一被人识破有辱门风为由制止。满心不乐意的她只好从素叶义学挑选一名头发微卷、略显稚嫩的小娘子扮作侍女。
“她行吗?”关心则乱的阿史那霄云见过小娘子后,有点担忧。
“萧菲小娘子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某相信雯霞姐姐的眼光。”阿伊腾格娜其实是对王霨有信心。
“那是,我选的人肯定差不了!”阿史那雯霞随手拍了拍王霨的肩膀:“霨弟放心!”
日落云霞灿,策马惊林鸟。
王霨正遐思间,宫阙前的山路上一骑飞驰而至。他定睛辨识骑兵身份时,正无聊把玩皓腕上琉璃珠子手链的小侍女动如脱兔,向前斜跨的同时已从腰间拔出短匕。
“陈旅帅?”王霨发现来者是熟人,示意柳萧菲无须紧张。
“拜见霨郎君!”前北庭牙兵队副陈达急忙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陈旅帅何事匆忙?”
“拱卫盛王不容有失,在下方才奉命率队查探行宫周围,此刻正欲向张将军复命。”
“行宫四周可有异常?”王霨随意问道。
“霨郎君放心,某令儿郎们将周遭山林翻了个遍,绝不会再犯马球场的失误。”陈达满脸通红。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四)()
“陈旅帅多心了!”王霨见陈达重提旧事,拱手致谢:“当年若非汝以寡敌众,吾早已葬身马匪刀下。 ”
“霨郎君何出此言!护卫都护家人本就是吾之职责。都护待某恩重如山,在下无论身处何地,都愿受都护和两位郎君驱使。”陈达压低嗓音道。
“陈旅帅忠义!”王霨对父亲愈发敬仰:“飞龙禁军深受圣人重视,汝尽心尽责,前程远大。某也会在高翁面前替汝美言。”
陈达千恩万谢告辞后,扮作婢女的柳萧菲摩挲着琉璃珠子好奇问道:“霨郎君,庭州马球场发生过什么好玩的事?”
“雯霞姐姐没有给你讲过?”
“她好容易来义学一趟就只顾着催促我们苦练剑技,哪有功夫讲故事。”柳萧菲嘟着嘴,似乎满腹怨气:“义学里都说,真珠郡主是世上最有耳福的人,因为霨郎君整天给她讲稀奇古怪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王霨被柳萧菲逗乐了:“庭州马球场,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王霨刚起个头,就听马蹄声脆,高仙桂与卢杞二人扬鞭而来。
“霨弟,你的箱子!”孔武有力的高仙桂轻松拎起从马背上卸下的两个木头箱,递给王霨。
“有劳仙桂兄、卢郎君。”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高仙桂豁达地挥了挥手:“高翁和族兄都多次叮咛某,要保障霨弟的安全。”
“李仁之心怀不轨,若其动手,定在今夜,霨郎君务必当心。若形势危急……”卢杞悄声叮嘱道。
“放心,某不会托大,定会求援。”王霨指了指腰间。
夜深人寂、阴云遮月。
子时初刻,骊山行宫内忽然窜出二十余个黑影,他们手持郁刀、浪剑和弓弩,熟门熟路地摸向行宫东南角,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王霨所居住的庭院。
庭院深深、灯火俱灭。黑影在首领的指挥下,蹑手蹑脚呈扇形散开,将强弓硬弩对准门窗。
一名手持郁刀的武士猫腰靠近西侧窗户,用刀尖轻轻一捅,将烟罗纱窗捅破。他正欲偷窥,一枚琉璃珠子透纱而出,正中其眼球。
“哎呦!”郁刀武士捂眼弃刀,忍不住一声惨叫,把所有黑影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电光火石间,东侧窗户打开半扇,十枚无羽弩矢若暴风骤雨接连而出,当即有三名手持弓弩的武士中箭倒地。
“连弩?”偷袭者们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后撤数步,闪在树木、山石之后。
“李仁之这个蠢货,怎么让王霨带连弩?”躲在最后面指挥的首领气哼哼地挥刀怒吼:“藏什么藏?快上,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未长大的小娘子,有什么可怕的。杀了王霨,每人重赏一百枚庭州金币!”
“用我发明的钱币悬赏我的脑袋,真是滑稽。”手持连弩的王霨苦笑不已:“不过领头之人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熟悉……”
“竟然看不起我!”紧贴墙壁的柳萧菲冷哼一声,从案几上抓起个一拳大小的细颈玻璃瓶,反手从纱窗破洞扔出:“霨郎君真阔气,价值七八贯的瓶子当石头扔。回去说给整天侍弄花草的薛小娘子听,她肯定不敢相信。”
一个个玻璃瓶飞旋而出,落地即碎,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