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国在,边镇将领对中枢奉命唯谨,不敢有任何造次;若杨侍郎为相,吾实不知他能否慑服边疆节镇。”王霨诚心诚意道。
“内轻外重,吾岂不知。天下兵马八十万,八成在边镇。北衙禁军中除了龙武军,其余也多不堪用。”说起国事,李林甫的语气郑重不少。
“敢问相国,此危局当如何破之?”王霨起身正色拜道。
“破?”李林甫哈哈笑道:“某何时说过要破。边镇兵马虽多,然分为十一节镇,可互相钳制。中枢为相者,诱之以利、示之以威,拉拢分化,自可保天下无虞。”
“相国,恕某直言,此乃权谋之策,非治国根本之道。”王霨隐隐有怒意:“何况,十一节镇,安禄山已兼领幽州、平卢、河东三强镇,一旦有变,必是震惊天下的滔天巨祸。”
“霨郎君何必杞人忧天?”李林甫嘲笑道:“三镇兵马不到二十万,其余八镇却有雄兵近四十万,长安、洛阳顷刻间可募兵十余万,如何不能制之?何况吾年齿渐长,日后即便有惊天之变,又关老夫何事?霨郎君若是担忧天下不稳,何不速速西归北庭,躲在王都护羽翼下,以保自身无忧。”
“相国,私欲太重,岂可治国?即便相国不在意董狐直笔,难道不在意家族之存亡乎?”王霨愤愤道。
“某本以为霨郎君有何惊人见识,却不料汝仍一黄口稚子。边镇渐强,非三两日之功。吾贸然削之,何益于吾身吾家?”李林甫冷笑道:“名震西陲的王忠嗣倒是私欲不重,处处以部下性命为念,可他的结局又如何?家族后人又有何人关心?”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王霨冷冷回道。
“霨郎君,治国不可靠私欲,却更不能靠诗赋。执掌天下之根本在翻云覆雨间。”李林甫谈兴已失,下逐客令道:“霨郎君,素叶郡主之事,吾知谣言起于何方。有人逼你与老夫为敌,某虽不在意多个对手,却不希望仁之日后遭你嫉恨。除非早早杀了你,否则他必不是你的对手。故而今日明言相告,某绝不会让仁之耽于美色!某中意的孙媳,当为五姓七望之嫡女。霄云郡主恩宠太盛,仁之消受不起。”
“多谢相国。”李林甫**裸的威胁和坦诚反而令王霨觉得莫名心安。他见话不投机,正欲辞别,心中却仍萦绕着一丝不甘。咬了咬牙,他决定再尝试一次:“相国,临别之际,在下有一事请教。”
“哦?霨郎君的话可真不少。”李林甫哂道。
“敢问相国,若你偶然得知,有人准备放火焚烧邻居之家宅,而那位邻居与你关系素来不睦,你是否会出言提醒?”王霨小心翼翼地遣词酌句。
“自作孽不可活,关老夫何事?”李林甫不假思索就给出答案。
“相国,在下虽见识浅薄,却不敢认同相国之见。”王霨笑道:“小子斗胆提醒相国一句,相士之言不可轻信,不然会有灭族之祸。”
“相士?”李林甫一瞬间有点茫然,电光火石间,他忽然忆起李仁之曾说过,王焊最近和一名相士打得火热,顿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霨郎君,你可知筹码一旦亮出就索然无味了。”李林甫心中虽急,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只是在下的一点诚意,算不上筹码。”
“霨郎君意欲何求?”
“恢复出将入相,调安禄山入京。”王霨开出自己的条件。
“出将入相?安禄山?”李林甫忽然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瞅着王霨,笑而不语。
“不知相国意下如何?”王霨见李林甫迟迟不语,有点焦急。
“若霨郎君能助老夫一臂之力,恢复出将入相也无甚不可,反正庆王李琮已薨、盛王年少难以成事,老夫身体日衰,又何必恋栈?再说了,若是能借机给某些人添点麻烦,老夫求之不得。”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李林甫真真假假咳嗽了数声。
“相国,某位卑才浅,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虽不清楚李林甫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但对于他帮忙的要求,王霨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这并非基于什么理智的考量,纯粹是遵从内心的直觉。与高力士交谈,王霨如沐春风;与李泌切磋,两人和而不同;与杨国忠打交道,王霨自认为能掐住对方之七寸;可在李林甫面前,王霨虽尽力侃侃而谈,心里却总无端升起山野夜行、群狼环视的危机感。因此,他本能地想拉远一点距离。
“难道这就是霨郎君的诚意?素叶居财力雄厚、镖局武士皆西北边镇精锐,霨郎君又何必过谦。”李林甫步步紧逼。
“好!既然相国有所求,某自会派人暗中相助。”王霨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心态,忍痛答应出手相助。可为了避免陷入太深,他将重音放在了“暗中”上。
“暗中?”李林甫呵呵一笑,却并未深究:“霨郎君愿意出手,老夫感激不尽。”
“某自会信守承诺,但也期望相国坦诚相待。”为了避免被对方看轻,王霨决定揭穿李林甫的谎言,小小反击一下。
“不知霨郎君所言何事?”李林甫故作茫然。
“梨园欢宴之时,相国费尽周折,不就是要将盛王推到圣人眼前吗?如今又安排盛王前往最易立功的幽州,相国之谋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霨郎君放心,老夫既然说了愿意在风波过后考虑恢复出将入相,就绝不会食言。”李林甫一眼就看穿了王霨的心思,他虚虚拱了拱手:“多谢霨郎君通风报信,老夫身弱,恕不远送。”
“岂敢劳烦相国!待扑灭烈焰,某再登门细谈。”王霨见状,起身告辞。出门后,他婉拒了李仁之的送行,邀卫伯玉边走边聊,详细询问一番李林甫遇刺的详情,却并未找到更多线索。
王霨不知道的是,他甫一离开外书房,李林甫那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就浮现出既焦灼又狰狞的神情……
与李林甫达成初步协议后,王霨明白任海川必将成为李林甫猎捕的对象,他当即请求苏十三娘与阿史那雯霞暗中尾随、伺机而动。
考虑到东宫可能会插手,王霨特意叮嘱苏十三娘可便宜行事。毕竟王焊遭人利用之事可大可小,只要李林甫事先有所防备,就不太可能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他与李林甫的暂时联手注定脆弱不堪,因此王霨觉得,没有必要为之投入太多。
“霨弟!”王霨正遐思间,书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气鼓鼓的阿史那雯霞闪入室内。
“雯霞姐姐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王霨笑问道。
“霨郎君、夫君,吾有辱使命,未曾帮卫别将擒住任海川。”一脸愧疚的苏十三娘披着一肩月光踏进书房。
“东宫果然出手了,不知派了十三娘的哪位师姐?”王霨早有预料,并不惊讶。
阿史那雯霞张嘴欲言,却被苏十三娘制止了:“雯霞,你先去客房休息。”
阿史那雯霞心有不甘,却不敢违逆师命。待徒弟走后,苏十三娘才解释道:“师父、秋娘和四师姐都来了,东宫可谓志在必得,吾与雯霞确保卫别将性命无忧后,不得不退避三舍。此行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师父亲口承认,刺杀李林甫的毒箭就是秋娘射出去的。不过,前来金城坊的刺客却绝非师门之人。”
“某与王勇叔叔思来想去,觉得最欲置李林甫于死地的恐怕还是东宫。此次行刺布局巧妙、一箭双雕,太子的心机实在令人惊怖。只是不知何故,竟然还有人躲在李亨身后,想趁机铲除我,更令人毛骨悚然。”
“霨郎君,师父让我转告你,太子殿下对你襄助杨国忠之举十分不满,请你日后谨慎行事,万勿得罪东宫。”
第八十九章:出将入相可弭祸? 四()
“若他一心为天下社稷,吾自当鼎力相助。可进京以来,某观东宫阴气甚重、权欲炽热,即便有李先生匡扶,行事却多阴谋伎俩,难以令某敬重。难怪家父屡次三番叮嘱要远离太子。放眼望去,东宫之中唯有建宁王还算豪爽。”王霨长叹不已。
“小郎君,建宁王虽佳,却在广平王之下。若太子、广平王相继登基,实非苍生之福。可单凭都护和小郎君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转而去支持盛王李琦?”王勇无奈道。
“储位之争向来惨烈无比,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最好不要卷入其中。况且以某所见,圣人虽耽于享乐,身子却还算康健,短期之内太子应当很难登基。”王霨依稀记得,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李隆基在马嵬坡之变后大权旁落,虽心情郁郁却依然活了七年,可见身体不差。
“都护也说过,圣人年轻时酷爱马球与狩猎,姿表奇伟,在宗室子弟中数一数二,若无意外,太子恐怕还得多等几年。”王勇附和道。
“那日梨园盛宴,圣人对武惠妃念念不忘,对盛王也高看一眼。李林甫和安禄山合谋让盛王去幽州督战,剑指何方、不言而喻。太子虽启用永王李璘巡察江淮以反制之,可圣人默许李林甫如此行事,显然对东宫不利。解决掉李林甫之前,太子应当还顾不上其他。”王霨分析道。
“小郎君,即便如此,还得谨慎提防。实在不行,还请小郎君早日离京西行。”王勇言辞恳切。
“既然选择逆风而行,自然要小心防范。不过大丈夫行事,岂能虎头蛇尾?眼下一切还算顺利,某必当坚持到底。”见王勇还要再劝,王霨急忙道:“若中枢诸事不谐,某自会离开长安,重振旗鼓。”
“还望小郎君勿忘今日之言。”王勇郑而重之施礼道。
“但愿能通过制度变革之长缨,缚住祸乱天下的苍龙。不然的话,就不得不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王霨一边回礼一边在心中自我调侃。
“霨郎君,如今李林甫未能抓住任海川,计将安出?”苏十三娘见王勇与王霨越说越远,忍不住出言将话题拉回眼前最紧迫之事。
“什么也不用做,静观其变即可!”王霨摇了摇手:“李林甫既然有所防备,就不会轻易被击垮,否则他如何能够把持朝堂十余年。我们已然如约尽力,下面就看李林甫如何打退这波进攻,然后提议出将入相,反击杨国忠。”
“无论李林甫如何玩弄权术,王鉷兄弟都难免栽个大跟头。”王勇感慨道。
“夫君怎么变得如此迂腐?那王鉷千方百计敛财固宠,上下其手,富可敌国。据闻其后宅花园中建有自雨亭,以溪流驱动水车,将流水浇到亭子顶,顺亭檐而下,如雨如幕。酷暑时节坐于亭中,腹背生凉,恍若深秋。放眼天下,唯大明宫与王鉷宅中有之。其府中井栏亦镶珠嵌金,望之粲然。诸多奢华,不可细数。凭其官俸,可为此乎?至于王焊、王准,市井之中皆有恶名。如此人物,多栽几个跟斗才好呢!”苏十三娘捏着王勇的鼻梁训斥道。
“娘子教训的是!”王勇憨笑道:“某只是觉得,王氏兄弟虽有恶名,却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徒。若是因此丢了性命,倒也有几分可怜。”
“吾不杀伯仁,伯仁也非因吾而死,王勇叔叔不必内疚。”王霨劝解道。
“是某想多了,只是当年在……”王勇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急忙打住。
“当年怎么了?”苏十三娘耳聪目明,立即察觉到夫君的语气有点异常。
“只是当年有个袍泽疯疯癫癫喜欢读佛经,总是讲些善待众生的道理,连带使某也心慈手软了。”王勇连忙解释道。
“你的袍泽都是些什么怪人?”苏十三娘故作厌恶状。
“虽然怪了点,却不曾有用毒箭害人的。”王勇笑着反击道。
“好呀,你竟然敢讽刺我的师姐,要不咱们比划比划?”苏十三娘虽恨师门中出了段荼罗这般滥杀之人,却也不愿听他人非议师门。
“是某失言了!”见苏十三娘动了真怒,王勇赶紧道歉。
“王勇叔叔、十三娘,折腾了一宿,你们都休息会儿吧。一会儿大明宫中就要闹将起来,我们还得打起精神关注。”王霨怕两人真的吵起来,强行劝他们下去休息。
“鉴于你认错态度还行,我大人大量,饶你一回。”苏十三娘勾着王勇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道。
“多谢!多谢!”王勇配合地连连求饶,心中却暗自纳闷:“为何说及公孙大娘某就会不由自主心生怒意?明明只见过她一面……”
王勇和苏十三娘离开后,王霨独自待在书房中推敲即将引发的暴风骤雨:“杨国忠用任海川发动攻势,李亨暗中助拳,李林甫十之**会…………”
推算了半天,王霨觉得未来发生的一切基本都在掌握中,遂蜷在软榻上小憩片刻。半睡半醒间,王霨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等他睁眼思索,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又翻身睡着了……
王霨养精蓄锐静候大戏开幕之时,平康坊李林甫宅中,仓皇不安的王鉷哆哆嗦嗦道:“相国,犬子与卫别将昏迷不醒、死了二十多名衙役,却不曾擒到任海川。更可怕的是,家弟也失踪了。家中奴仆说他被人约来平康坊中,某循迹而至,找到
本章未完,请翻页)了家弟的马车。可翻遍坊中欢场却未能寻到他的踪影。后又派人找家弟的狐朋狗友询问,也一无所获。”
“慌什么?令郎和卫别将没事吧。”李林甫低声呵斥,似乎并不紧张。
“医师说只是中了点寻常麻毒,休息几个时辰就会醒来。”王鉷慑于李林甫之威,竭力平心静气道。
“你赶到归义坊时有何发现?”李林甫询问道。
“某见犬子迟迟不归,在武侯的指引下赶到任海川宅。只见后院一片血泊,犬子、卫别将还有数名衙役昏迷不醒,其余衙役均已命丧当场,中箭而死者多,还有数人被利刃刺死。院中还有不少其他人的尸首,似乎是军中好手,均为利刃刺死,当死于与我方之恶斗。某将昏迷者带回,留了十余名衙役与坊中武侯看管尸体,待京兆府的仵作前去验尸。”王鉷久任京兆尹,处置可谓中规中矩。
“剑南牙兵!”李林甫旋即猜出对方的身份:“杨国忠身为剑南节度使,依制可留三百名牙兵在京扈卫左右。牙兵手中有强弓硬弩,难怪卫伯玉抵挡不住。不过对方顾忌令郎与卫伯玉有官身,才不敢下死手。”
理清思绪过程中,李林甫忽然疑道:“七郎,跟随卫伯玉一同前往的两名安西牙兵呢?”
“他们没有与卫别将在一起,但也不曾发现他们的尸首。”王鉷回道:“院中混乱不堪,京兆府衙役的尸首也对不上号,一时找不到也属正常。”
“安西牙兵?”李林甫本有点疑虑,但想到吉温远在河东,东宫势力似乎尚未卷入其间,单凭杨国忠应当不会有太深的计谋,才放下心来。
“相国,天马上就要亮了,究竟该如何是好?”王鉷急得喉咙都要冒烟喷火了。
“七郎,汝能在一个时辰内将长安城翻过来吗?”李林甫冷冷问道。
“相国说笑了,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耐。”
“既然不可能,就别再想着去抓任海川、也不用找令弟了,他们此刻应当都被杨国忠的人控制住了。当务之急,是要想好如何在大明宫中破解危局。”
“在下愚钝,请相国明示。”王鉷茫然不解。
“七郎,某方才在偃月堂中静坐许久,思来想去,杨国忠此计虽然毒辣,但却不难破解,只是要委屈七郎。”李林甫缓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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