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愈发压抑的卢杞将家仆全部赶到一边去,更加疯狂喝酒,试图将自己灌醉,以躲避深入骨髓的痛楚。
“卢郎君,我家郡主有请。”迷迷糊糊的卢杞忽然听到有人用奇怪的腔调在耳边大声喊道。
“郡主?某一介白衣,地位卑微,哪有福分认识什么郡主。”卢杞以为有人和他开玩笑,挥手斥道。
“卢郎君,突骑施部的阿伊腾格娜郡主请你到二楼去。”说话的人不依不饶。
“突骑施?阿伊腾格娜!”卢杞的酒猛然醒了一大半,可胸中却如除夕驱傩的鼓乐,咚咚响个不停。
“阿伊腾格娜是郡主?她不是王霨的丫环吗?”一脸惊讶的卢杞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家郡主请你,是你的福气,哪来这么多废话!”卢杞的疑问让巴库特很是难堪。他当然不愿承认郡主当过王霨的丫环,可耿直的性格又让他无法否认事实,只好转而呵斥卢杞。
“是某孟浪了!”得知阿伊腾格娜并非王霨的丫环后,卢杞忽有种飘飘欲仙的快感。虽然快乐还不足以弥补落榜的痛苦,却至少能让他暴躁的心平复了下来。
卢杞在巴库特和家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在雅间前,卢杞推开巴库特和家仆,整了整衣冠,大力按压了一会儿太阳穴,才叩门而入。
由于高形家俱风靡天下,宾主聚在一起的合餐制也随之流行开来。卢杞满心期望能与阿伊腾格娜同桌共食,可他进门后却是分宾主摆放的案几。
“卢郎君,鄙店开张之日,有劳你援手相助,吾一直感恩在心。久欲答谢,无奈缘悭一面。今日喜闻卢郎君莅临贱地,不胜荣幸,特备下薄酒,虽不足报答卢郎君当日之恩,却也是吾之一片心意。”待卢杞和巴库特坐定后,阿伊腾格娜站起身来,肃拜施礼,款款说道。
“郡主羞煞卢某了。那日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劳烦郡主挂念,实乃某之罪过。”卢杞起身回礼,急忙回道:“不过,某实不知郡主身份高贵,那日多有冒犯,还请郡主赎罪。”
“多嘴!”阿伊腾格娜扭头呵斥了巴库特一句,才回身笑道:“请卢郎君勿怪,吾之前并非有意相瞒。家父乃碛西突骑施部的移拔可汗,蒙天可汗不弃,敕封我为真珠郡主。但和长安城中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相比,吾不过是一边荒村女,故不欲张扬。”
“郡主过谦了!”卢杞见阿伊腾格娜亲口承认了郡主的身份,心中大喜,忍不住追问道:“请恕某斗胆,不知郡主与霨郎君是何关系?”
“嗯?”阿伊腾格娜压住心中的不快,字斟句酌道:“天可汗敕封我为郡主的同时,令北庭都护负责照顾吾之起居,故吾与霨郎君乃多年故友。”
两人对答间,巴库特盯着卢杞的青斑,暗中嘲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己的嘴脸。唉,郡主怪我对嘴,可我实在太习惯叫郡主‘郡主’了。”
“故友?”卢杞沉思片刻,再次施礼道:“多谢郡主释惑!”
第八十二章:坐论何如起而行 二()
;两人坐定后,立即有伙计端上饮子和甜点。甜点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满满一玻璃盏的樱桃。一颗颗娇艳欲滴的樱桃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散发出灿若云霞的光芒,让人食欲大盛。玻璃盏旁边,配有一小碟糖蒸酥酪。樱桃蘸酥酪,乃春日长安城中最流行也最奢侈的甜点。
阿伊腾格娜抿了口饮子,启唇笑道:“卢郎君,吾初来长安,不懂京华风土,随便备了点果蔬,也不知是否合口。”
望着红彤彤的樱桃,卢杞心乱如麻又羞又恼。樱桃之贵重,出身名门世家的他还是略知一二的。樱桃被世人推崇为“初春第一果”,不仅仅是因为它是长安城一年中最早成熟的水果之一,更因为它的价格极其昂贵。
虽说长安本地可以出产樱桃,但也就集中在皇家御苑的樱桃园和不多的一些果园里,每年产量十分有限。每年樱桃季到来的时候,不仅朝廷要用它来祭拜太庙,圣人还会带着大臣在皇家樱桃园里开宴。能够得到圣人赏赐的樱桃,可以说是天大的荣宠,受赏的臣子还要隆重地写诗做文答谢陛下。
而眼前这位真珠郡主,随随便便就端出了几大盏樱桃招待自己,手笔不可谓不大,用心不可谓不诚。可也让卢杞清晰地两人之间遥不可及的差距。
更让卢杞担心的是,火锅店乃是王霨的产业,这些樱桃很可能是王霨从宫中得到的赏赐。由此真珠郡主与王霨的关系,绝非简简单单一句“故友”所能涵盖的。
但是,真正让卢杞感到难堪的,并非樱桃的贵重,而是春日樱桃的另一重含义。由于每年新科进士放榜的时间,也往往跟樱桃成熟时间重合,新进士们在参加过朝廷安排的杏园宴后,还会私下聚一聚,尝尝新成熟的樱桃。此宴俗称“樱桃宴”。
“我落榜了,她却请我吃樱桃,难道是在讽刺我吗?”敏感而自尊的卢杞难免不多想。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调侃道:“多谢郡主美意!樱桃是新春嘉果,可惜某榜上无名,实在有点愧对珍果无福享用!”
“咦?卢郎君此话何意?难道是吾做错了?”由于王霨的进士得来太过顺遂,阿伊腾格娜并未过于留意科举之事。且她最近一直在关注恶钱风波,并不知樱桃宴的渊源。
卢杞见阿伊腾格娜的惊讶不似作伪,便明白是自己错怪真珠郡主了。他正要开口解释,却听雅间的门被人推开,有位少年爽朗笑道:“伊月,卢郎君的意思是,他考场失利,你却端出了新科进士樱桃宴上的水果,莫非是在嘲弄他吗?”
不等阿伊腾格娜回话,来人走到卢杞面前,施礼道:“卢郎君,科场考试,比的并不完全是腹中才华。得之乃侥幸,不得来年再考就是了。偶然失利,不必过于懊恼。”
“多谢霨郎君宽慰!”卢杞阴阳怪气道:“如此说来,某还得恭贺霨郎君高中第三名。只是可惜,霨郎君满腹经纶,又到处拜谒朝堂重臣,和高翁也打得火热。某本以为霨郎君是要高中状元的,怎知汝竟屈居人后呢?难道是霨郎君下的功夫还不够吗?”
“卢郎君,吾实不知吃个樱桃还有如此多讲究,此乃吾思虑不周,还望卢郎君宽恕。”阿伊腾格娜见卢杞将火气对准小郎君,心中不快,有点后悔宴请卢杞了。但为了避免两人争执,她还是主动站出来向卢杞道歉。
“郡主言重了!”卢杞明白刚才错怪阿伊腾格娜了,急忙一脸愧意地回道。
对于卢杞夹枪带棒的讽刺,王霨其实并未放在心上。但他若敢对阿伊腾格娜出言不逊,王霨肯定会出手教训他的。
像卢杞这样的人,王霨前世在网上见多了。不少人世嫉俗四处嚷嚷叫嚣不停,其实并非内心充满正义感,而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有句经典的话将这种人的嘴脸揭露的干干净净——“许多人不是反感不公平,而是反感自己没有处在不公平中得利的一方”。
更有甚者,有些指责规则不公的人一旦翻身成为既得利益者,就会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全变,恨不得对自己有利的秩序永不改变。
就进士科的考试而言,王霨自然清楚唐代科举制度十分粗陋,存在种种暗箱操作和不公平之处。他也明白,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沾了点父亲的光。但王霨扪心自问,无论是“通榜”还是“行卷”,自己都是在大家都认可的规则内行事的,并无任何依权舞弊之举。
王霨十分肯定,卢杞在考前一定也曾四处活动。应该说,即便是寒门士子,也不会待在客栈里傻等开考,而是早早就去朝臣府上投递名刺和诗文。
“伊月,你先坐回去吧。我正好有些疑惑要向卢郎君讨教。”面对卢杞的挑衅,王霨虽未动怒,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平白受其羞辱。
“小郎君……”阿伊腾格娜犹豫了一下,用突厥语低低说道:“我念他有恩于火锅店,见其落榜,想安抚一下。不料此人如此不知好歹,小郎君不必手下留情。”
王霨笑了笑,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软垫,跪坐在卢杞对面。
“不知霨郎君有什么需要向某请教的?”卢杞借着酒劲,大大咧咧踞坐在榻上。
“敢问卢郎君,你认为当今的科举之制公平吗?”王霨开门见山。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卢杞背了半首左思的咏史,然后愤怒地吼道:“杨暄一肚子草包,蟾宫折桂已经够令人骇然了,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当上了状元。霨郎君认为这算公平吗?”
“杨暄当状元,背后肯定有人给主考官施压,自然不公。不过,卢郎君是否认为某之第三名也名不副实呢?”王霨依然笑眯眯的。
“呃……”面上的青斑如同爬行的蜈蚣闪动了半天后,卢杞才无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枕戈集满篇锦绣,霨郎君名至实归。”
“多谢卢郎君肯定。”王霨拱手施礼道:“再问卢郎君,若他日你身居高位,令郎即将参加进士科考试。你是会选择替儿子说项,还是大刀阔斧扭转科举取士中的不公呢?”
“自然是要除旧布新,还天下士子一个朗朗乾坤。”卢杞神色慨然。
“若因汝之变革,导致令郎落榜呢?到时令荆嚣嚣令郎吵吵,后宅永无宁日。不知卢郎君是否会后悔呢?”
“心中道义如日月,岂能因家小而后悔?”卢杞大力拍打着案几,咬牙切齿道。
王霨拍手赞道:“卢郎君嫉恶如仇,令某敬佩。不过,请问卢郎君,不知汝将如何改变科举取士的不公之处?”
“啊?”王霨的最后一问令卢杞无言以对。得知落榜后,他胸中满满都是怒火,但对于科举取士的章程,并无过多思考。
“难道霨郎君胸有对策?”卢杞斜眼反问,一脸不屑。
“当今科举之弊,首在不密。考前有通榜行卷;考中有笔墨字迹可寻;考后有各种说项。不密则不公,不公则难以服人。故而,变革之要,在于保密。须禁绝通榜行卷,堵塞攀附权贵之孔;须隔绝考官与外界之联络,根除说项泄题之虞;须请人誊抄所有试卷,斩断循笔迹舞弊之路;须在发榜后公布所有士子之诗文,以取信天下;须严刑峻法,严惩舞弊之举。”王霨一口气说了五条对策,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将卢杞震得目瞪口呆。
悠悠然樱桃的阿伊腾格娜见小郎君口若悬河,将一身戾气的卢杞说得晕头转向摸不到北,心中窃笑不已:“小郎君胸有丘壑,不知藏有多少点子和主意。连家师都常被小郎君惊到,你区区一个洛阳府学头名,竟敢不自量力出口伤人,是得让你吃点苦头。说起家师,那杜佑杜郎君倒是为人沉稳学问扎实。这一榜也考了第十一名,高中进士。家师在庭州得知,也会开心吧。只是师父和师母两地分居,实在不便……”
阿伊腾格娜的思绪越飘越远之际,口干舌燥的卢杞愣了半天,才反驳道:“霨郎君,你说的确实漂亮,但不知他日你能否按章实施呢?可别只是夸海口吓唬人。”
“卢郎君,某料到单凭某之言语,你肯定不服。”对于卢杞的回应,王霨早有所料:“不知卢郎君可否关注过恶钱禁令。”
“恶钱禁令?”卢杞摇了摇头:“某见过朝廷下的禁令,但并未留意。隐约听人讲,禁令似乎是因李林甫和杨国忠争权夺利引起的。”
“卢郎君心思清明,一言就道出此事之根本。”王霨对于卢杞的急智和才华还是有些欣赏的:“方才卢郎君担心某只会夸夸其谈,正好某下定决心,打算在恶钱之事中有所作为。不知卢郎君可否在长安多待数日,不是只会说漂亮话。若是盘缠不够,可由某来支付。”
第八十二章:坐论何如起而行 三()
卢杞皱眉想了想,科举落榜,他一时也不愿回洛阳受人奚落。且他方才和王霨交锋的过程中,心绪逐渐平静,愈发觉得自己的落榜甚是蹊跷,决定留在长安多待几日,找亲朋故友探问一二。因此,他点头回道:“霨郎君,盘缠就免了,卢家还不至于需要受人施舍。只是不知霨郎君需要某等多长时间?”
“快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必有可观之变。”王霨早有定计。
“好!某拭目以待,看霨郎君如何起而行之。”卢杞恋恋不舍地望了阿伊腾格娜一眼,咬了咬牙,还是毅然决然起身告辞。
卢杞走后,王霨捏起一枚樱桃丢到嘴里,嘟哝道:“真是个敏感而偏执的家伙。”
“小郎君,你是起了爱才之心了吧?不然何必提起恶钱之事?”阿伊腾格娜对王霨丝丝缕缕的心思拿捏得一清二楚。
“此子心中藏有猛兽和利刃,又足够机灵。打磨得好,就是柄神兵利器;掌控不好,也容易伤及自身。”火锅店开张后,王霨越想越觉得卢杞这个名字熟悉。他查了查自己用密码记录下来的前世记忆,才想起来卢杞是中唐名臣。
“小郎君出手,肯定能收服他。”阿伊腾格娜对王霨非常有信心:“小郎君,我方才有个猜测,卢郎君落榜,会不会与那日得罪王准和李仁之有关呢?”
“还真有这种可能!今年科举背后隐藏之交易不少,我们是得打听一下其中的蹊跷了。”王霨摸着下巴,点头称是:“杨暄的状元确实难以服人,不过杨家恩宠正盛,单凭此事,却也做不出什么文章。还是在平息恶钱上下力吧,毕竟这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小郎君,恶钱的事你安排好了?”阿伊腾格娜对卢杞的兴趣也仅仅就是点到为止,她更在意的小郎君如何出手平息恶钱风波。
“解决之策我已胸中有数,问路的石头也投出去了,若所料不差,今明两天就会有人登门拜访。”王霨又抓了个樱桃放进嘴里:“高翁送的樱桃鲜嫩多。汁,那卢杞是没有这等口福了。”
“小郎君,昨日上巳节游玩归来后,霄云县主也送了两筐樱桃到家里。说贵妃娘子赐给她许多,实在吃不完,让我们帮忙吃点。”
王霨府中自然是有管家的,不需阿伊腾格娜费心。不过她在读书之余,很喜欢干点生活琐事。府里的仆役和店里的伙计均知这位小娘子有敕封的郡主封号,和霨郎君关系不一般,所以也都愿受其指使。
“是吗?霄云姐姐真是太客气了。”王霨如饮甘露,心中美滋滋的:“我得琢磨琢磨回赠霄云什么礼物。昨日实在气人,你们在曲江池畔踏青嬉戏、泛舟游湖,好不快活!我却不得不在杏园中陪杨暄和李仁之寒暄。好容易杏园宴结束,建宁王又派人叫我过去,折腾半天……”
“霄云……”阿伊腾格娜内心一颤,却并未提醒小郎君的失言之处:“小郎君,霄云县主酷爱马球,你何不令去益州的商队多采购藤木,为她打造几把球杆。还有,雯霞小娘子日日和你对练,功不可没,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只送马球杆,少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点吧?还得再添点。”王霨琢磨道:“雯霞姐姐好办,她最近跟着十三娘在练飞刀,着人打几十柄飞刀当礼物是再好不过了。”
“小郎君,飞刀若水,抛之难收,乃流散难聚之物,送人为礼适合吗?”阿伊腾格娜无端觉得赠人飞刀有些不吉。
“伊月,你不懂了吧。送飞刀、弩箭等消耗之物大有妙处。”王霨一脸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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