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咱们没有面具?”一个牙兵有点失望的嘟囔声打破了马璘的深思,而阿史那旸早已经转回自己的房间了。
“哈哈,我早想到了。前天跟着头儿去西市的时候,我就顺便买了些面具。”瘦猴很得意,长安一行,他这个长安土著尽力表现,让他在牙兵中的人气有所提升。
“同去!同去!”嘻嘻哈哈的牙兵们从瘦猴手里接过各式各样的面具,绕开进奏院前庭里正在熊熊燃烧的庭燎,向承天大街走去。
马璘顺手也抓了一个青面鬼面具,融进了街上狂欢的队伍中。队伍前头,是戴着老翁和老婆婆面具的傩翁、傩母;围在傩翁、傩母身旁身后的,是成千上百个戴着小孩面具的护僮伥子;队伍里的其余人,则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充当被傩翁、傩母驱除的对象。
长安平日里执行严格的宵禁制度,无令不得在坊外游走。这就使得除夕、上元这几个不禁夜变得尤其热闹,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巨大的欢乐海洋。
在人群的推拥中,马璘渐渐和牙兵们走散了,身边都是戴着千奇百怪面具的人,却不太能分清面具下的本尊是谁了。
宽阔的承天大街上熙熙攘攘满是兴高采烈的“妖魔鬼怪”,长安城的居民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之中。
风流繁华之时,却难免伤心痛苦之人。鸿胪寺门口,清瘦萧索的艾妮塞,在喧嚣的锣鼓声中,静静地望着承天大街上的“群魔乱舞”,感觉到的却只是长安城刺骨的寒意。
艾妮塞不自觉地裹了裹身上的白色狐裘,思绪再一次飞到了遥远的大马士革。艾妮塞特别喜欢大马士革的天气,在地中海海风的吹拂下,大马士革的夏季不算炎热,冬季却很温暖,不像长安这么的寒冷。
艾妮塞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单纯,但她明白此刻自己肩负的重担。自己所属的倭马亚家族,一百多年前就是麦加城的大贵族,在先知传播真主旨意的初期,家族里有人反对先知,并联合其他贵族将先知赶出麦加,使先知流亡麦地那;但家族里也有些人感知到了真主的指引,成为追随先知最早的信徒。
先知用信仰联合了所有安拉的子民,而自己的祖先,则在先知飞升之后,继承了先知在大地上的权力,被选举担任引领众信徒的哈里发。很快,家族将自己的力量渗透到整个国家,将哈里发这个光荣的职位,变成了家族代代相传的特权。倭马亚家族一跃成为了帝国的王室,定都于大马士革,并用刀和剑,让安拉的光芒照耀着两河、北非、西班牙、呼罗珊等广袤的领土。
如果家族能够一直牢牢掌控着帝国的大权的话,出生高贵的艾妮塞则会过着终生幸福的生活。在埃及宦官和西班牙侍女的服侍下,在铺满黄金和珠宝的王宫里快乐地成长,然后在年龄合适的时候,下嫁给某个忠于家族的总督或大臣,替家族维系庞大的权力网络。
但庞大的帝国并非固若金汤,什叶派反对者一直是帝国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孜孜不倦地反对家族,坚持认为哈里发的职位只能由先知女婿一脉继承。同时还有哈瓦利吉派这样的跳梁小丑上窜下跳。他们不惜采取种种暴力手段对抗家族,以至数位家族首领横死于刺客之手。
家族本来已经通过多年的鏖战,将反对势力打压了下来。但天有不测风云,在帝国击败萨珊王朝、征服呼罗珊地区的时候,倔强的波斯人在亡国之后,执著选择了什叶派作为自己的信仰,刻意和信奉逊尼派的帝国中枢保持距离。先知叔父的后裔阿布。阿拔斯趁机和波斯的什叶派勾结起来,震动了家族在呼罗珊地区的统治。哈瓦利吉派也伸手进来,支持阿布。阿拔斯。
这些反贼身着黑衣,以示和崇尚白衣的家族势不两立。反贼势力越来越大,呼罗珊地区已经被其占领。家族正在巴格达地区和反贼激战,但战况并不算顺利。家族开始动员帝国的所有力量,将王室成员派到各个地区征集军队。阿卜杜勒?拉赫曼被派往西班牙,蒙齐尔则前往埃及……家族成员纷纷站了出来,肩负自己的职责,誓于帝国共存亡。
父亲马尔万二世给艾妮塞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任务,那就是在精锐宫廷卫士的护送下,前往大唐求援。艾妮塞对大唐略有所知,帝国在向东扩张的过程中,遇见的劲敌就是大唐。大唐和萨珊王朝关系甚佳,且唐人也在不断西征,在吐火罗、呼罗珊等河中地区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三十多年前,帝国名将古太白曾经和唐军发生小规模冲突,无往而不利的大食精兵居然未能战胜唐军。家族开始意识到,大唐不同于埃及、西班牙,也不同于西方的东罗马,是个足以和帝国相媲美甚至实力高于帝国的大国。
之后,唐人扶持其附属国突骑施人,与帝国在河中地区进行了数次会战,帝国并未占据上风。这逼得家族不得不放缓在东方扩张的步伐,止步于撒马尔罕和乌浒河一线。
突骑施人的赫赫武功,迫使帝国不得不表面上缓和了和大唐的关系,不断派遣使者来到长安拜见大唐皇帝;私底下,帝国则开始采用柔和的手段,不断向河中地区渗透,和昭武九国、吐蕃、突骑施等势力都建立了一定的联系。
家族本筹划着逐渐策反河中诸国,再次和大唐争夺河中,但呼罗珊地区突如其来的反叛,打乱了家族的计划。阿布。阿拔斯在和家族争斗的同时,居然也将手伸进了昭武九国之中。反贼势力的逐步强大,迫使家族不得不考虑化敌为友,争取大唐的支持,而这个任务就落到了自己稚嫩的肩膀上。
一路行来万余里,半路上还被反贼察觉了,遭到刺客们的追杀,护卫纷纷战死。在碎叶城外,自己险些都要被反贼抓到了,幸亏赛伊夫丁拼命抵抗,她才得以遇见唐军而被救。
想到这里,艾妮塞忧郁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那个可爱的唐人小男孩,眼珠真黑亮。他还真有趣,逃亡之中居然还想着替自己挡箭支……
“公主,左右无事,我们不如也找个面具加入进去?”观察驱傩仪式许久的赛伊夫丁敏锐抓住了艾妮塞表情的细微变化,提出了建议。
“好吧,我要戴个最吓人的面具,让别人都怕我。”艾妮塞被压抑着的童真的本性终于表露了出来。
第十六章:钟鼓响彻大唐春 下()
夜色愈浓,承天大街上驱傩仪式却更加热闹,许多里坊的庭燎里堆放着截得整整齐齐的竹节,竹节里则塞有硝石。火苗越烧越旺,竹节里空气砰的一声迸溅出来,让周围守岁的男女老少开心大笑起来。
听着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马璘也暂时放下了心中郁积的不安,沉浸到欢快的节日氛围中,随着队伍慢慢走过了皇城和宫城之间的横街,然后从宫城正门承天门东边的长乐门进入了大内。
除夕驱傩到天宝年间已经成为重大的狂欢仪式,天子与庶民同乐,圣人也开放太极宫内的一片广场,让宫里的太监、宫女和长安居民一起举行驱傩仪式。
“终于到大内了,想不到某这辈子还有进大内的机会。”马璘听见队伍前面有人兴奋地说道。
“哪里来的土包子啊?某六岁的时候就戴着童子面具进过大内,之后年年都参加驱傩。有一年,圣人还和武惠妃娘子在城楼里看下面的驱傩仪式,某还远远见过天子的真容呢。”马璘旁边的一个牛头怪明显瞧不起前面的乡巴佬。
而马璘和牛头怪没有觉察到的是,牛头怪的话让他们后面的一群人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其中有人咳嗽了一声,这群人才继续跟着队伍前进。
这一圈人后面则有人嘀咕:“傩翁傩婆不是走在最前面吗?这里怎么又有一对傩翁傩婆啊?”但更多的人沉浸在欢喜若狂的氛围中,却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异常之处。
马璘过了长乐门之后,只见到处张灯结彩,将本就绚烂的宫墙和城楼装扮的宛若仙境。广场上各种青面獠牙的“妖怪”,则和仙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如西王母的瑶池里闯进了一群阎罗殿的小鬼。
马璘跟着载歌载舞的队伍不断深入大内,和狂欢中的长安居民不同的是,长期的军旅生涯让马璘敏锐地发现了隐藏在点点灯火后面的弓弩手。
“外松内紧,这阵势布置的不错,只是卫士身上少了点杀气。”马璘心里念叨着,同时两眼张望着,想辨识身形找到熟悉的同伴。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人实在是太难了,马璘找了一会儿,也只能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队伍的随波逐流了。
艾妮塞和赛伊夫丁跟在队尾,尚未走进长乐门。艾妮塞对大唐皇帝的宫殿也十分感兴趣。她只听来过长安的使者描绘过唐朝大内的金碧辉煌,可她总是怀疑,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家族宫殿更壮观、更漂亮的地方吗?来了长安之后,艾妮塞不得不承认,长安要比大马士革宏伟多了。艾妮塞看着淤积在长乐门前的队伍,急的不行。
艾妮塞一边幻想着太极宫的情形,一边琢磨着:“我回到大马士革之后,得给父亲讲讲在大唐特别是长安的见闻。”这个念头刚刚萌生,艾妮塞心里就如晴天霹雳一般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我还能回到大马士革吗?”
艾妮塞不知道的是,在距离长安千万里之遥的庭州,一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娘子,也正在除夕的深夜里,暗自望西垂泪;而小娘子身边,则有一个同样痴症的男孩,在想念跨越时空的故乡和恋人。
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平平常常的除夕夜,三人在一起聊起了此刻这个夜晚,才发现寂静的命运浪潮是如此汹涌,把命运沙滩上的所有人都无情卷走,然后像对待贝壳一样,随便抛弃到陌生的海岸,任由每个人寂寞地成长,直到凝出用血泪浇灌的珍珠。
此刻的艾妮赛,还在低头憧憬着太极宫的瑰美,美妙的幻想却被一声尖叫打断了。艾妮赛刚要抬头,就被赛伊夫丁一把抱起。被赛伊夫丁抱着迅速沿着横街脱离长长的驱傩队伍时,艾妮赛才听到人群里爆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小郎君!!!”
马璘先是听到了身后有东西被高高抛起的风声,然后听到有人用哭腔高喊“小郎君!!!”,最后听到了炸雷一般的惊恐声。
马璘在迅速转身的同时一把拽掉面具,然后借助灯火的光亮向天望去。常年练习箭法让马璘的视力特别敏锐,他一眼就找到了正在坠落的物体。
马璘大力蹬脚,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了两尺多高,向下落的物体飞去。在马璘身后,有一圈戴着鬼怪面具的人将中间两个戴着傩翁、傩婆面具的人团团护住,雪亮的横刀映着灯火发出闪闪寒光。在这一圈人的后面,有一个戴着牛头面具的人正在悄悄向后撤,马璘在空中瞥了那人一眼,瞬间感觉有些可疑,但急切之中也顾不得仔细思索。
太极宫前广场上,人群乱涌。马璘起跳的时候,周围除了那一圈奇怪的人,其他都纷纷向四周跑,生怕被跃起的马璘砸伤,杂乱的广场上倒是立刻出现了一小片空地。
马璘在半空中仰起头,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团软乎乎的东西,然后奋力扭转身体,将姿态调整为背部朝下。然而就是啪得一声响,马璘的背部落在了坚硬的石地上,让他回忆起刚学骑马时从迅疾的奔马摔下的感觉。
“好久没摔的如此痛快了!”马璘顾不上感觉疼,赶紧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发现孩子并没有哭,而是瞪着黑溜溜的眼珠看着他。马璘松了一口气,然后鼓起胸部,高声喝道:“北庭牙兵,止住人群!”
马璘的声音像是金鼓,穿透了嘈杂的慌乱声。几十个戴着面具的北庭牙兵纷纷扔掉面具,向周围的人群喊道:“止步!止步!”
北庭的牙兵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约束人群,瘦猴更是用流利的长安话向周围的人说没有事了。可几十个牙兵对于数千人群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牙兵们焦急地喊着,人群却依然乱成一锅粥,眼看就要发生推攘和踩踏的惨剧了。
马璘的一系列动作和喊声让人眼花缭乱,无序涌动的人群则让人目瞪口呆。位于马璘旁边的一圈人已然呆若木鸡,只是呆呆地竖起横刀,却不知该怎么做为好。这时圈子中戴着傩翁的男人用威严的声音命令道:“龙武军,止住人群!”
男人一声令下,保护他的一圈武士立刻清醒过来,一起高声喊道:“龙武军,止住人群!!”中间还夹杂一丝尖锐的嗓音。男人身旁戴着傩婆面具的人却始终一动也不动,对外界的嘈杂置若未闻。
武士们喊了三声之后,城墙上忽然亮起了一片火海,无数卫兵举着火把站在了城墙上,广场人惊恐的人群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挡住光亮,奔跑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城墙上的卫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握长矛,用矛尾敲击着城墙,杂乱的敲击声渐渐汇成了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整个广场仿佛都开始随着节奏震动起来。整齐的敲击声让人群一点点安静了下来,只有少数人还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
“速速止步!速速止步!”城墙上的卫士伴着长矛敲击城墙的节奏齐声呼喊。人群中的北庭牙兵也立刻配合城墙上的卫士拦住惊慌的人群。人群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地面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和鞋子。
马璘试图用一只手从石块砌成的光滑地面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身体就晃动了一下。马璘刚想再次调整寻找平衡点,一双细软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敢问壮士大名?”尖锐的嗓音响了起来。
“多谢公公!某乃北庭牙兵队正马璘。”马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怀里还抱着从空中接住的小郎君。
“北庭马璘,真勇士也!某记住你了!”圈子中的傩翁挥了挥手,在武士的护卫下,继续向北走去。然后就听见嗡隆隆的开城门声。被马璘称为“公公”的人对这个称呼似乎并无异议,也并没有再和马璘说什么,只做了个揖就赶紧跟着武士们走了。
城墙上的龙武卫喊道:“大内东、西、南诸门除承天门外皆开,驱傩结束,诸位排队出宫。”
人群开始有秩序地向各个城门涌去,抓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欢乐的驱傩仪式因此也不得不草草结束。
马璘已经将孩子还给了带孩子的仆人。刚才队伍拥挤,仆人忽然被后面的人猛推了一下,把骑在他脖子上的小郎君甩了出去,才闹出了这么一个乱子。仆人和孩子的家人对马璘感谢不已,马璘询问了仆人几句,就转身辞去,找北庭的牙兵们去了。
人群尚未散完,忽然听到悠扬的钟声和浑厚鼓声一起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穿破夜色在天空中盘旋飞翔,如同在长安这个巨大的水塘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惊魂未定的人群顿时欢呼了起来。广场北侧,戴着傩婆面具的女人抱紧了傩翁的臂弯,吐气如兰,“三郎,年年岁岁、天长地久。”
如果此时有人站着大雁塔塔顶,会发现城内一百几十所寺庙的钟同时被人撞响,钟鼓楼上的鼓被魁梧的武士敲的震天响。同时,110个里坊火光点点,火光中传出了阵阵密集的爆竹声。
而如果此时有人如苍鹰一样飞翔在东北亚的高空中,会发现东到大海、西到大漠、北到草原、南到密林,所有大唐的城市和乡村,都是钟鼓齐鸣、欢声阵阵,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土地成为了不眠之夜。大唐新的一年,在这震天动地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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