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熏香袅袅手炉暖暖,宛如熙春,与车厢外的冰天雪地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名南诏婢女端着透明的玻璃杯服侍在鲜于向身侧。杯内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茶香,让人闻之神清气爽。
“素叶居的大马车真是个好玩意,如意居的玻璃杯也不错,就是都贵了些。唯有庭州出产的棉衣棉服称得上物美价廉。”鲜于向接过玻璃杯,浅饮了口热茶,不免有感而发,随便嘟囔了句,可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回了熟悉的剑南……
平心而论,鲜于向自知不该埋怨杨国忠。自家事自己清楚,鲜于向明白,若无杨国忠不遗余力的扶持,去年他绝不可能取代病逝的老上司章仇兼琼,成为节镇一方的剑南节度使。
错就错在,一向恭顺的南诏王阁罗凤竟然背信弃义起兵造反,杀死了云南太守张虔陀,攻占了剑南道南部三十二个夷州。
想到这里,鲜于向心中不禁有点羞愧。因为,去年刚得知阁罗凤反叛的消息时,他心中是窃喜大过惊恐的。
天宝八载,大唐战事连连。先是北庭都护王正见和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合兵西征,讨伐了无蕃臣礼的石国,击溃了求援石国的大食军,威震河中;后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血战数日,从吐蕃手中夺回了圣人朝思暮想的石堡。
三人都因军功受到了圣人的嘉许,赏赐无数。就连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都因西征之役得以迁升为新设的河中节度使。
之后,朝野风传,圣人拓边之心仍炽。为鼓舞边镇将士锐意进取,有意开本朝之先河,封边将节帅中战功赫赫者为王。
鲜于向知道后,曾在进京朝见时私下问过杨国忠。而从杨国忠故意卖弄中,鲜于向探知,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想当年,鲜于向首次参加元日大朝会时,他最宏伟的理想,也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是当个剑南节度使。
如今,原本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已然实现,鲜于向以为自己会满足现状。可听到圣人有意封节度使为王时,鲜于向还是耳红面赤激动不已。
“说不定我也能封王啊!”鲜于向心中蓦然升起了如饥似渴的欲念。
可冷静下来,鲜于向苦笑不已。剑南节度使固然也是十一大节度使之一,可兵微将寡,立功机会寥寥。自己如何能与安禄山哥舒翰王正见高仙芝安思顺等人相比。
本来鲜于向已经尽最大努力,从脑子中驱除了不切实际的妄念。可阁罗凤的反叛,让鲜于向顿生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感。
“若是攻下太和城(今云南大理城)征服南诏国,此功当足以封王!”鲜于向觉得,以南诏国力之孱弱,剑南军应可一战而平之。
因此,在征得杨国忠同意后,鲜于向立即迫不及待上表圣人和政事堂,历数阁罗凤罪状,要求调兵遣将,征讨南诏。
而因背靠杨国忠这颗大树,圣人很快就下诏,允许剑南军征调南疆藩属,讨伐阁罗凤。
圣人还特意新创了“召募剑南健儿使”一职,由杨国忠担任,全权负责从全国各道为南征调集人马钱粮。
在杨国忠的倾力支持下,鲜于向很快就凑集了八万兵马,于今年四月出征。不仅夺回了被阁罗凤侵占的三十二夷州,而且一口气杀入南诏境内,兵临南诏王都太和城外的西洱河。
想到此处,鲜于向更是懊恼不已。
在攻入南诏境内后,南诏王阁罗凤曾遣使谢罪请和,表示愿还其所虏掠,重新归附于唐朝。
随军出征的剑南兵马使李宓劝鲜于向接受阁罗凤的降表,恢复南疆的安定。
可那时,立志封王的鲜于向如何愿意放弃看似唾手可得的战功。他根本听不进李宓的劝告,毫不犹豫拒绝了南诏的使臣。
南诏使臣临走前,恨恨地对鲜于向喊道:“吾王有言,若尔等执意攻伐我国。吾王将归命吐蕃,云南之地,非唐所有也!”
使臣说完即甩袖而去。李宓听后眉头紧锁,可鲜于向却认为,那只是南诏使臣无可奈何的泄愤之语。
待攻至西洱河,鲜于向本以为太和城指日可下,却忽然遭到南诏和吐蕃联军的夹击。
猝不及防的唐军一败涂地,若非李宓拼死相救,鲜于向恐怕早已死在西洱河畔。
八万大军,能逃回剑南的不过数千人。鲜于向的封王之梦顿时烟消云散。
不等回到益州,鲜于向就急忙派人将战况密报杨国忠,然后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来自长安的怒火。
十余日后,杨国忠来信告知,让鲜于向不必忧心。他不仅已在圣人面前将战败之事遮掩过去,还详细讲述了鲜于向夺回三十二夷洲的“战功”,圣人的奖赏不日可至。
大喜又大悲大悲复大喜。鲜于向彻底抛却了不切实际的封王之念。
(本章未完,请翻页)同时,他也深深意识到,杨国忠已经在长安的朝堂上攫取了呼风唤雨的权力,早也不是当年那个被自己接济的浪荡子了。而自己若想保全现有的荣华富贵,唯有紧抱杨国忠的大腿,像狗一样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而杨国忠的号令来的比鲜于向想象的还要快。上个月,也就是天宝十年(751年)十一月,杨国忠送来密信,要求鲜于向主动上表请辞剑南节度使之职,然后推荐杨国忠担任此职。
读完密信,鲜于向恍然大悟苦笑不止。他痴心妄想了许久,在太和城下死里逃生,闹了半天才看清,有人的欲念更胜于自己……
虽然有些不舍,但鲜于向还是立即按照杨国忠的要求,迅速上表,以“才具不足,难荷重任”为由,请求辞去官职,并大力举荐杨国忠接任。
奏章刚报上去十余日,圣人的旨意就抵达益州。一切皆如杨国忠所愿。
好在虽然没了剑南节度使的职使,鲜于向从三品的品阶和勋位均不受影响,依然是披金挂紫的大唐重臣。
接过诏书,鲜于向忽然觉得,深居大明宫的圣人,似乎已经成了杨国忠手中的傀儡了,国之名爵公器,似乎也尽由杨家说了算……
鲜于向想起“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这首流传于蜀中剑南的民谣,无比感叹。
数年前鲜于向赶赴长安参加元日大朝会时,已经见识了五杨的煊赫。他以为那已经是日上中天了。而如今看,杨家的富贵还远远没有达到顶点。
和诏书前后脚到的,还有杨国忠的私函。信中杨国忠要求鲜于向尽快进京,说有要事相商。
在信的末尾,杨国忠还特意写道:“仲通兄万勿留恋剑南一隅,中枢朝堂,必有阿兄施展之地。”
见杨国忠如此恳切,鲜于向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不快也不翼而飞了。他草草和剑南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崔圆交接后,立刻轻车简从,奔赴长安。
杨国忠虽就任剑南节度使,但他身上职使有四十余项,轻易不能离开长安。因此,实际在剑南道主持大局的,就是知留后事的崔圆了。
在路上急行三十余日,鲜于向终于抵达长安城外。他本打算直接进城拜见杨国忠,却在昨日收到杨国忠派人送来的口信,说明日午时初刻,约他在西郊刘家村的若兮客栈一见。
虽不知杨国忠为何要搞得如此神神秘秘,但鲜于向还是依约向刘家村赶去。
只是不料昨晚北风忽起,今日一早即飘起了雪花。雪虽然不大,却越下越紧。鲜于向担心迟到,不免有些着急。此时此刻,他可不敢让杨国忠久等。
“阿郎,到了!”机灵的随从没有再称呼“节帅”。
鲜于向披上狐裘,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漫漫风雪之中,只见一面蓝色的酒幌随风飘荡,上书四个略显娟秀的大字:“若兮客栈”。
(本章完)
。。。
第七十八章:雪落长安故人来(二)()
客栈居于官道北侧,位置甚佳。请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后面隐隐有片房屋,想来就是刘家村了。
“风雪贵客至,不胜荣幸!”客栈外车马喧嚣,早已惊动了店家。一名年约三十的少妇在两名伙计的陪伴下,走出客栈大门,肃拜笑道。
“敢问娘子,此时店内可有客人?”随从问道。
“时日尚早,风冷雪紧,贵客是鄙店今日的开张生意。”少妇温文尔雅地回道,身上并无半分铜臭气,反而有些书香。
随从对少妇不同寻常的应人接物风度略感惊讶。他微微一愣,旋即问道:“店内可有雅间?”
“二楼共有大小六间……”少妇对自家小店了若指掌。
“全包了!”随从不待少妇说完,从腰间掏出二十枚庭州银币,交到伙计手中:“二楼雅间我们全包了,请勿再许他人上楼。”
两年前,庭州城内忽然开始流行一种仿照粟特银币制造的精致银币,一枚大约价值一贯铜钱。
庭州银币虽非官府铸造,却分量足成色佳,很快就被丝路行商们接纳和使用。
剑南道远离丝路,使用的虽少,但像鲜于向这样的达官贵人,早已习惯出门带庭州银币了。
“不需那么多!”少妇接过银币后,算了算,拿出八枚,交还给随从。
随从第一次遇见如此不贪小便宜的店家,不禁愕然。
“敢问娘子,那酒幌上的店名有悬针垂露之异鸾舞蛇惊之态,却又娟秀轻灵,可是娘子的墨宝?”鲜于向也发觉少妇行事不凡,开口问道。
“多谢贵人谬赞!小女子不才,少时跟随家父学过几日书法,倒是能写自己的名字。”少妇甚是谦虚。
“不料娘子家学深厚,令人赞叹!”鲜于向抚须赞道。他家资雄厚,为蜀中富豪,虽不精通文墨,却也见多识广,能说出一二来。
“只是为何不见娘子的夫婿?”鲜于向一边向店内走,一边好奇问道。大唐虽不禁女子出行,却也甚少有少妇抛头露面操持生意的。
少妇脸色一凝,缓缓答道:“南疆起干戈,良人被抽中赴剑南道服兵役了。不得已,妾身只好当垆卖酒贴补家用。”
鲜于向老脸微红,不敢搭话。
“妾身开店时,常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讲剑南战事。有人言剑南军节节胜利;有人却说吐蕃与南诏狼狈为奸,鲜于节度使兵败太和城。妾身见识浅薄,难辨真伪。见贵人有蜀地口音,婢女又着南疆服侍,想来是从剑南来的。不知贵人是否清楚其间真伪。”少妇甚是聪敏,从鲜于向一行的口音和服饰中些端倪。
“呃……”鲜于向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和城外西洱河畔,死伤遍地的唐军尸首,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一幕。如今直面士卒亲属,想到少妇的丈夫十之八。九已葬身南疆,他更是满心愧疚,哑口无言。
“店家,某等皆是蜀中平民,不知军国之事,请勿再问!”随从见鲜于向尴尬,急忙解围。
少妇挑眉,飞快瞥了眼鲜于向一行的车马和装饰,明知对方是在说假话,但也知趣地不再追问。
“贵人,里面请。”少妇淡淡说道。伙计们连忙上前帮忙,将车马拉进客栈的院子里。
因地处长安城西郊,客栈的院子甚是广阔,有数进院深。前院正中的二层阁楼是客栈正堂,两侧厢房则是厨房和仓库。中院则是马厩和伙计休息所在,后院才是东家自己的居所。
精细的随从们谨慎地将车马拉进中院不起眼的角落,生怕被人之后,他们留了两个人在客栈门口徘徊等待。
鲜于向的随从们都是从蜀地和剑南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他们均未察觉到,从数日前开始,就有人如魅影般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当鲜于向进入二楼雅间休息时,那道魅影借助飞爪和绳索,悄然跃到客栈正堂屋顶的后坡之上。
魅影披着白袍,蹑手蹑脚来到鲜于向所在雅间的上方,潜伏下来,渐渐与越积越厚的雪花融成一体。
北风凌冽,不住地往白袍缝隙里钻,那人却纹丝不动,如同在房顶上生了根一般。
过了许久,东边的官道上传来嘚嘚马蹄声,然后就是咚咚上楼梯的声音。
白袍人悄悄抽掉一片瓦,小心翼翼向下望去。只见有位衣着华贵的年轻郎君,带着名身着道袍留着八字长须的中年人,走进了鲜于向的雅间。
白袍人正要专心偷听,却听附近屋顶上传来细微的响动,仿佛是有只不怕冷的小野猫,冒着风雪出来觅食。
白袍人耳聪目明,从咆哮的北风中察觉到了些许异常,便轻轻将瓦片放回,然后缓缓移动到屋脊之后,抬眼观望。
只见西厢房屋顶上,有道纤瘦的身影猫着腰,借着风雪的掩护来回探寻,似乎在寻找一个最适合远眺的位置。
“应当是位十三四的小娘子。”白袍人目光如电,透过风雪依然大致辨识清了对方的性别和年龄:“难道她是冲着我来的?有什么地方露马脚了吗?为什么会觉得这个身姿有些熟悉……”
正迟疑间,西边隐约传来辚辚车辙声和人马喧嚣声,西厢房上的小娘子背影抖动,似乎有些激动。白袍人当即意识到,小娘子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远处的车队。
见小娘子与己无碍,白袍人怕耽误正事,急忙谨慎地退回原处,抽出瓦片,继续偷听。
风卷碎玉雪笼原野。
一杆大旗忽地刺破雪幕,如号令千军万马的军旗迎风招展。
长方形的旗帜以红色为底色,在风中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
旗帜正中,两片金黄的银杏叶柄茎相交,簇拥着一柄黄色古剑。
大旗飘飘骏马咴咴。
黑压压两排肃穆庄重的骑士,从漫天飞雪中跃然而出。
这些骑士中,既有汉家儿郎的身影,也有些藩人武士。他们虽然并未披甲,也不曾携带马槊等长兵器,浑身上下却依然散发出久经沙场的精悍之气。
骑士中间,十余辆四**马车逶迤而来。骑士胯下的骏马和拉大马车的挽马,都身高腿长神骏无比。
居中的几辆马车旁边,更是有匹毛色赤红的宝马良驹,它如火热的火炭一般,在白皑皑的天地中格外显眼。
赤红驹后面,还跟着数匹骏马,黑紫黄白,各色尽有,令人惊叹。这几匹骏马鞍鞯齐全,马鞍上却空无一人,想来主人正在马车之中避雪。
“素叶镖局!”在若兮客栈门口迎客的伙计们眉开眼笑道:“大生意来了!”
两年前,庭州忽然出现了个新玩意,叫做“镖局”。
人人皆知,丝路行商利润之高令人咂舌。可丝路上的马匪盗贼也最多,因此每个行商都得雇佣武士,以保平安。
可之前的雇佣武士鱼龙混杂参差不齐。更有甚者,有些武士其实就是马匪假扮的。
庭州的素叶居不知怎的,竟然在北庭都护府的支持下,创办了镖局。
素叶镖局为行商提供武力保护,根据货物的价值路程远近和难易程度抽去相应佣金。若是因镖局原因导致行商财货损失,他们将提供相应赔偿。
素叶镖局中的武士,多是北庭安西等军中因轻伤退伍或年龄较大退役的士卒。
他们不仅接受过战阵考验弓马娴熟,更难得的是,人人都有经北庭都护府核验过的户籍,身家清白。
由于素叶镖局武士战力惊人,更有北庭河中等军提供明里暗里的协助,西北丝路上的马匪很快就尝到了厉害。
各路马匪们也试着携手合作,共同打击耽误他们“生意”的素叶镖局。可面对经过堂堂之阵的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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