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可叹!”谋剌思翰竖起大拇指道:“不知马校尉可否给我引荐一下南下的各位勇士。”
马璘和谋剌思翰边走边聊,此时才发xian已回到了北庭牙兵的宿营地,就笑着说道:“这有何不可?瘦猴过来,见过思翰王子。”
谋剌思翰毕恭毕敬地和每一位从怛罗斯城中杀出的北庭牙兵寒暄了几句,还和从碎叶城赶来的牙兵们闲聊了几句,问了问碎叶城中的情况。当得知碎叶城中并无异动时,谋剌思翰微微皱了皱眉。
“马校尉,一会儿还得赶路,某就不叨扰了。贵部抓紧时间休息吧。”和北庭牙兵们闲谈片刻,谋剌思翰便起身告辞。
“有劳王子了。”马璘施礼送别时忽然想到尾随北庭牙兵南下的呼罗珊骑兵,连忙补充道:“思翰王子,附近可能有支八百余人的呼罗珊骑兵,还请转告谋剌叶护,多派斥候,以免为敌所趁。”
“多谢马校尉,一定转告!”谋剌思翰潇洒地回了个礼,施然离去。
夜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月光已经几不可见。北庭牙兵除了值守的十余名岗哨外,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沉沉入睡。马璘更是鼾声震天,远远听之,会让人误以为是是九天之上的雷霆。
“父汗,北庭牙兵一共一百一十七人。长途跋涉数日,他们肯定又困又乏,若要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谋剌思翰和马璘分别后,并未回到自己的千人队,而是以最快速度赶到谋剌黑山身边。
“思翰,给艾布??穆斯里姆传递点消息,让大食军和唐军斗得两败俱伤,让没有任何一方能够限制我们葛逻禄人称霸河中,我当然十分乐意。可是,若是真要动手杀了北庭牙兵,那我们可就不得不和大食人牢牢绑在一起了。”事到临头,谋剌黑山有点犹豫。
“父汗,那穆台阿已经说了,艾布??穆斯里姆愿意在战胜唐军之后,任由我部占领拓枝城、怛罗斯城、俱兰城和阿史不来城。算上已经到手的弓月城和碎叶城,当年突骑施人的苏禄可汗,也不曾统治过如此广袤的土地啊!父汗完全可以像回纥人一般,开牙建国,而不必像奴隶一样,屈从安西都护府的指令。如果我们不襄助大食军,以高仙芝和王正见的能力,必然能在怛罗斯城下击溃艾布穆斯里姆。一旦唐军得胜,他们必然会尽快在河中部署驻军,进而削弱我部的势力。而艾布??穆斯里姆获胜,却依然需yao集中兵力对付倭马亚家族,无力约束我们。”谋剌思翰焦急地劝解道。
“开牙建国、独占河中。”金灿灿的未来让谋剌黑山有点目眩神迷,但他依然有点忐忑:“思翰,你说大食人可靠吗?”
“父汗,你提出的所有条件穆台阿都代表总督答ying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谋剌思翰知dao父亲已经动心,忙着给他吃定心丸。
“是呀,穆台阿居然会答ying那个要求,我确实没有料到。”谋剌黑山点了点头,脸上已无犹豫之色。
“父汗,我这就去联络穆台阿。根据斥候传回的消息,穆台阿已经找到那股追击北庭牙兵的呼罗珊骑兵了。”谋剌思翰担心父亲反悔,抬腿欲走。
“思翰,等一下!”谋剌黑山叫住了次子。
“父汗?”谋剌思翰面色平静,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带上你的千人队一起去。盯紧大食人,更不要放过任何一名北庭牙兵。但是,我们的人不要亲自动手。”谋剌黑山事无巨细交待道。
“父汗,我明白。只要我们的刀上没有沾染唐军的鲜血,万一有什么变故,还能有回旋空间。”谋剌思翰一边附和父亲的话,一边腹诽道:“这些具体环节都是我和穆台阿商议的,此刻你反而来教导我,哼哼,荒谬!”
谋剌思翰刚跨上坐骑,却见谋剌黑山又走了过来。
“难道还会变卦?”谋剌思翰大惊。
出乎谋剌思翰意料,父亲只简单叮嘱道:“思翰,小心点。”
谋剌思翰心头一震,百感交集,一瞬间有点犹豫不决。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万人队,并将怛罗斯城赐予你。”谋剌黑山大方许诺道。
“怛罗斯城?”谋剌思翰飘忽的眼神旋即变得又冷又亮,如同冰晶一般。他彬彬有礼地回道:“谢父汗,我一定会全歼北庭牙兵。”
谋剌思翰带着自己的千人队,悄悄摸向北庭牙兵的临时宿营地时,残月已被乌云遮盖得严严实实,再也找寻不到了。天地之间一团漆黑。
见帐下的骑兵快要接近北庭牙兵最外围的暗哨,谋剌思翰挥手示意,让所有人勒住战马、搭弓上箭。
谋剌思翰凭着记忆,一箭向摇曳不定的树枝深处射去。他的箭刚离弦,一千张骑弓也齐声作响。
箭雨在空中飞行之际,乌云中忽然电光一闪,细密的雨珠开始从云朵之中坠落。
雨点尚未落到地面之上,北庭军的暗哨已变成了个箭垛子,从树上摔了下来。
数百名呼罗珊骑兵则拔出长刀,猛磕战马,闷声向密林深处杀去。
雷声隆隆,雨点落地。飞霜咴咴而鸣,四蹄猛踹,试图叫醒主人。而帐篷之内,马璘却依然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浑然不知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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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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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三刻,怛罗斯城上空,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光,整个天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苍茫夜色中,零零星星的雨滴从天而降,洒落在城头巡逻的唐军士卒肩甲兽吞之上、洒落在或焦黑或殷红的战场上、洒落在城外大食军连绵不绝的营帐上……
在雨水的冲刷下,大地上的血迹,正逐渐变得模糊和黯淡。数千人牺牲的最后一丝痕迹,在天地之威面前,依然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
怛罗斯城原石国官衙后宅里,走廊上的灯火被骤风吹动,忽明忽暗,宛如变幻莫测的战局。
光影摇曳间,杜环双臂搭在栏杆上,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和南方天宇中隐约可见的电光,出神凝思。
“六郎,睡不着吗?”王正见忽然出现在杜环身后。
“都护怎么也没休息?”杜环拱手反问道。
“想起上午的鏖战,睡不踏实。故而出来走走,不想你也未曾入睡。”王正见走到杜环身侧,手扶栏杆,任风雨吹打着衣袍。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敢问都护,所忧为何?”杜环眉头微皱,沉声问道。
“六郎,大食兵力虽盛,但若军情能及时传递到拓枝城,安西军迅速北上夹击,我军必能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吾所忧的是,为何数万乃至数十万粟特人,甘愿为大食人卖命。今日一战,我军虽稍占上风,挫了大食军的锐气。但见粟特士卒对大食人惟命是从,心中不免有些气闷。”王正见长叹之时,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穹中翻滚不息。
“都护,西征石国之前,我们已从赵无极等行商口中得知,大食人对昭武九姓渗透极深。来到怛罗斯城中,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知我大唐已基本失去了对河中之地的掌控。除了拔汗那,其余八国早已不再听从大唐的号令,我们目前所剩下的,也只有宗主国的虚名了。今日一战,见艾布??穆斯里姆对数万粟特兵将颐指气使。吾担心,若非都护及时提议西征,数十年后,河中将无华夏的立足之地。”风吹雨动,斜入走廊。灯火明灭之间,杜环面有忧色。
“那以六郎所见,粟特人为何愿yi为虎作伥?据我所知,大食人对粟特人的压榨可远超大唐。”王正见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都护,某自来到北庭以来,对碛西、河中甚是感兴趣,也曾广泛收集情报,了解沙陀、黠戛斯、突骑施、葛逻禄和粟特人的历史和习性。在吾看来,粟特人之所以甘愿投靠大食,究其根源,乃‘失望’二字。”杜环胸有丘壑,对昭武九姓了若指掌。
“失望?”王正见指敲栏杆、若有所思。
“都护,几十年来,大食军曾多次越过乌浒水,攻伐昭武九国。康国、石国、安国、米国、曹国等昭武九姓,最初也都曾奋力抵抗过大食人的入侵。但大食国方兴未艾、兵强马壮,反观粟特人,一盘散沙、实力不济。数次抗争都是寡不敌众,屡战屡败。昭武九姓的国王们,也曾多次上表、遣使或亲自前往长安,祈求圣人和政事堂发兵。可大食兵马东侵越来越频繁,圣人除了在开元三年(715年)发兵帮助过拔汗那国外,却再也没有为援助粟特人而西征河中。”
“鞭长莫及啊!那时圣人方登大宝,朝政久为武三思、韦后等人所乱,国事纷乱如麻。圣人急于拨乱世、反诸正,何尝有余力瞩目河中呢?就连援助拔汗那国,也是考lu到安西四镇的安危,不得不救。那次出兵,只是精兵轻进,一击而返,何曾有今日十万大军西征的底气。”今昔对比,王正见感慨良深。
“都护亲历过当年之事,所感所思,比某从卷宗所知要深得多。”杜环继续说道:“国内不靖,难御西戎。都护深知圣人当年之无奈,可被大食铁骑追杀的粟特人,却不会体谅大唐的困窘。他们久不见圣人发兵,自然伤透了心,对大唐的亲近感也愈发淡薄。昭武九姓中,除了躲在费尔干纳盆地中的拔汗那人借助地理优势,较少为大食侵扰外,其余诸国,每被大食军掠夺一次,心就更疏远大唐一层。”
“所以圣人才不得不扶植突骑施人,以抵御大食东侵,维系河中人心!”对于大唐碛西国策的变迁,王正见知之甚深。
“都护,支持苏禄可汗,确实是圣人在无奈之时的不得已选ze。二十多年前,勃然崛起的突骑施汗国被收归大唐的藩属。在圣人的支持下,苏禄可汗将昭武九姓团结在金狼旗下,率兵与大食军抗争。那苏禄可汗倒是一员悍将,三战三捷,终于将大食人顶回了乌浒水西。圣人也不吝敕封阿史那怀道的嫡长女为交河公主,和亲苏禄,以彻底收服其心。而此时,粟特人也多少对大唐恢复了些许敬畏之心。”杜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可惜啊,苏禄可汗击败了大食人后,却萌生了称霸河中的妄念,试图将大唐驱逐出去。他转身和吐蕃、大食之间勾勾搭搭不说,还屡次袭击龟兹城,实在可恶。”王正见叹道:“欲借外力成事,却难免受其反噬之苦。河中如是,某担心漠北亦将步之后尘。”
“都护所忧甚是!因人成事者,总难免为人所轻。昔汉武北击匈奴,班超收复西域,何曾借助他人之手?赫赫功绩,皆我汉家男儿一刀一剑,用血肉和勇气与强敌拼杀出来的。我大唐气运甚佳,突厥虽强,却因内乱而衰;吐蕃崛起,却困于高原之上;大食东侵,天降突骑施为干城。可是,顺遂久了,却难免贪图安逸,丧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锐气。大唐彼时对苏禄依赖甚深,也无怪乎突骑施人会妄图驱逐大唐的势力,独占河中。至于回纥何去何从,某观察不多,不敢妄言。但从叶斛王子的表现看,英武可汗所谋甚大,有染指碛西之心。如今回纥还算恭顺,但他日中原若有动荡,漠北恐不太平。”杜环博古晓今,对于边事独有一番见解。
“东北的契丹、奚等部近些年也动jing不小。安禄山养贼自重,小手段不少,固宠之心甚炽,却无老成谋国之举,也甚是令人忧心。”王正见视野开阔,所留心的不只碛西一地。
“盛世煊赫,为何某却深感隐忧重重。都护,是某多心了吗?”雨点飘飘洒洒,落在屋顶檐角上,杜环的眼神,也变得如雨幕一般迷离。
“六郎,圣人近些年虽耽于享乐,但仍能掌控天xia大势;李相的专权跋扈的确令人厌恶,但不得不承认,他有震慑百官、威压边将的理政之才。只要圣人耳聪目明、李相圣宠不衰,这盛世的架子总还是维持得住的。”王正见仰望雨落潇潇,幽幽叹道。
“都护所言若为太子所知,恐又惹出祸端!”杜环委婉提醒道。
“若不是王家和他牵连太深,族兄又和他亲如兄弟,某又何必陷此棋局之中!”谈起长安的朝政,王正见郁郁寡欢:“六郎,缥缈久远之事不必再议,此刻困于怛罗斯城中,还是谈谈河中之事吧。”
“都护,苏禄可汗与大唐貌合神离之后,数次骚扰北庭和安西都护府,均为我军所败,不久便在汗国内乱中身亡。他的继承者却不以之为戒,反而越走越远。突骑施人自不量力,竟然试图西战大食、东掠大唐、南抗吐蕃,将河中视为自家禁脔。不过,突骑施汗国心气虽高、实力却愈发不济。在遭受我军和大食人的打击后,突骑施汗国的控制范围不断萎缩,最终在去年彻底倾覆。”杜环明白王正见心情不佳,便将话题转回河中往事。
“其实移拔可汗已经明白突骑施汗国的困境,试图缓和周边关xi。但其前人作孽太多,圣人和政事堂也实在不敢再信任突骑施人,故而下定决心,在石堡开战前,彻底摧毁突骑施部。”王正见对移拔可汗这个对shou的评价并不低。
“都护,击溃突骑施汗国,避免其干扰石堡之战,自然没错。可突骑施部的衰落,却导致河中门户大开,使得大食人趁机悄悄越过乌浒水,软硬兼施,重新恢复了对昭武九姓的掌控。从名义上看,昭武九姓还是大唐的藩属;可实际上,却是大食人在此征税、征兵,并不断企图让粟特人改宗皈依。单就怛罗斯城而言,大食叛军居然偷偷在此驻扎了三千呼罗珊骑兵,石国实际上已经彻底沦为大食人的仆从国。因此,在庭州听行商讲怛罗斯城中大食人的商队格外多时,某便担心石国北部潜伏有大食人的军队。”
“六郎说得对,终究是因为河中路途遥远,我军救援昭武九姓太少,故而粟特人才会对大唐失望,也才不得不为大食人所驱使。只是如此下去,河中堪忧啊!”王正见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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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九天雨落戈不休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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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护也不必如此悲观。依某所见,向大食人投怀送抱的,多是昭武九姓的国王。他们之所以认贼作父,更多是为了巩固自身的权位。而粟特的普通民众,对大唐还是心存向往的。”杜环劝解道。
“六郎此言甚佳!”王正见拍栏叹道:“想那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之所以卖身投靠,究其根本,还是为了满足私欲,压制副王屈勒。”
“都护,粟特诸国因其独特传统,多实行双王制。国内设正副二王,在各自家族中传承。至于两王谁的权力更大,则完全是双方斗争的结果。长期以来,石国副王一系行事温和、关心民众,侍奉大唐甚是恭谨,在石国也颇具人望,掌握了国内的军政大权,压制住了正王一系。那俱车鼻施不满于此,继位以来,野心勃勃,一心要把持石国朝政。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彻头彻尾投靠大食人。而在大食人的帮助下,他也逐渐从副王屈勒手中拿回了许多权力。”杜环对石国内政相当了解。
“可惜屈勒全家皆被那俱车鼻施屠戮,不然击退艾布??穆斯里姆后,让屈勒出面招抚石国人,当可为以后驻军河中提供有力支持。”王正见已知屈勒的死讯,深感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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