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怛罗斯到拓枝城六百余里的路程,北部四百多里全是平坦的草原,而南部百余里则是在高山之间盘旋穿行。拓枝城距离北部的山脉,只有短短十余里。
北庭牙兵的战马,凭借着马蹄铁的保护,在漫山遍野的碎石块和枯树枝中如履平地,行进速度只是略微下降。
呼罗珊骑兵在山道上追丢了北庭牙兵后,仔细搜索了半天,惊愕地发现,唐军竟然根本不顾惜马匹的损伤,选择从对马蹄伤害最大的山间密林之中穿行。
发现沿着山路前行必然会让北庭牙兵逃脱之后,近千名名呼罗珊骑兵,也毫不犹豫地驱马进入了丛林之中。
山林之中暗藏的碎石块和随处可见的枯树枝,让娇贵的大食马举步维艰。
一向爱惜战马的呼罗珊骑兵个个心疼不已,若不是千夫长和百夫长们催促,呼罗珊骑兵们恨不得跳下战马,选择步行。
呼罗珊骑兵们自认为速度已经够快了,可却怎么也找不到唐军的踪迹了。
呼罗珊骑兵在山林之中步履蹒跚之时,一马当先的马璘,已经翻过重重山岭,横刀立马,望见了远方阴云笼罩下的拓枝城。
“来者何人?”马璘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前面传来了喝问声和阵阵马蹄声。
刚刚赶到马璘身后的瘦猴正要举起骑弓,他的双臂就被马璘牢牢按了下去。
“前面可是白旅帅?”马璘高声应道:“在下马璘,有紧急军情,需要立刻求见高节帅!”
“十三郎!?”欣喜声中,面容白皙、鼻梁高挺的安西轻骑团旅帅白孝德纵马而来。在他马后,一百名安西轻骑兵交头接耳,好奇地打量着‘传说中’的马璘。
白孝德一边将手中的两柄短矛挂回马鞍两侧,一边嗔道:“好个十三郎,大半年不见,升了校尉也就算了,说话愈发客气了啊!五月初九军议之时,听闻你陪同王都护回来了一趟,可惜某被节帅派出去巡逻,未曾与你相见,实在遗憾!今日相遇,你竟然叫我‘白旅帅’,实在可气!难道是想让我恭恭敬敬叫你一声‘马校尉’吗?往日你我不都是兄弟相称吗?”
“白兄,军情十万火急,实在无暇叙旧。还请白兄带路,我们要即刻面见高节帅!”马璘见到故人虽然欣喜,但心忧怛罗斯战事的他,实在顾不上和白孝德寒暄:“还有,有近千名呼罗珊骑兵咬在我们身后,也请白兄尽快禀告高节帅。”
白孝德见马璘的神色不似作伪,惊道:“呼罗珊骑兵?他们不是在拓枝城南吗?”
马璘缓缓摇了摇头,却不再多言。此时,十余名北庭牙兵先后赶到,血染征袍的他们勒马止步,默默矗立在马璘身后。
白孝德驱马来到马璘身前,快速扫了眼马璘银甲上星星点点的血斑和北庭牙兵们的血衣后,转身吼道:“柳队正,你带上本队儿郎,随我护送北庭的弟兄们前往城中拜见节帅。薛队正,你留在此处监视呼罗珊骑兵,留意他们的行踪,不要打草惊蛇。我到城中后,会请节帅发兵围剿。”
白孝德部署完毕之后,拱手对马璘道:“十三郎,请!”
疲惫的北庭牙兵在五十名安西军的护卫下,策马向南,拓枝城的轮廓正变得愈发清晰。
浑身放松下来的马璘和北庭牙兵们不曾注意到的是,在他们头顶,数只信鸽,翩翩飞过,在他们抵达拓枝城前,落到了拓枝城西葛逻禄人的军营之中。
马璘和北庭牙兵们踏进断壁残垣、狼藉不堪、腥味浓重的城池时,在拓枝城东北处的大道上,百余名疲惫不堪的北庭牙兵,也在策马扬鞭,向着拓枝城方向急速前进。
从五月二十六日傍晚大食叛军主力围困怛罗斯城算起,两天半过后,北庭军的求援信息,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先后抵达了拓枝城。而此时,北庭军已然和大食叛军血战数场。
至于高仙芝将如何选择、安西军什么时候北上,却已不是马璘等北庭将士所可以掌控的了……
同一时间,拓枝城南,飒秣建城外的呼罗珊大道上,数百名打着黑底新月旗的黑甲骑兵,匆匆急行。
沿途的康国人一见那面在夏风肆意招摇的新月旗,就连忙躲在一旁,又惊又惧。
所幸,行色匆忙黑甲骑兵们似乎重任在肩,他们双目向前,急于行军,对路两旁的粟特人并不在意。
“拓枝城那边还在打仗吗?大食人怎么又调动呼罗珊骑兵北上了?”有人小声嘀咕道。
“谁知道呢?但好像说唐军在拓枝城屠城了!”有消息灵通的行商低低说道。
“我的两个儿子都被大食人征调走了,他们不会已经战死了吧?”有位粟特老者抽泣不止。
“屠城!?天可汗的军队不是从来不滥杀无辜的吗?”人群中一片哗然。
“谁知道呢?”行商叹了口气:“或许天可汗认为我们投靠了大食人,已经不再是大唐治下的子民了吧。”
“啊!”人群中一片惊呼,失望乃至绝望之情四处弥漫。
“天可汗,我们粟特人是被逼无奈啊!大食人那么蛮横,上国却又不发大军抵御大食。我们只能屈服于大食人的淫威啊!我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被大食人征调到前线送死啊!”粟特老者顿足捶胸道。
大概是因为老者的动静太大,黑甲骑兵中有人冷冷地扫了几眼过来。躲在路旁的粟特人噤若寒蝉,生怕惹得大食人发怒。他们还赶紧捂住了粟特老者的嘴,生怕他再胡言乱语。
可怕什么来什么,黑甲骑兵队中分出了数十人,策马向路边驰来。
“哪里被屠城了?”当先一名黑甲骑兵用生硬的突厥语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粟特行商忙点头哈腰道:“拓枝城……是石国国都拓枝城被唐军屠城了。”
“拓枝城……”黑甲骑兵并未如粟特人所想象那般肆意刁难,而是沉思片刻后调转马头就走。
黑甲骑兵返回队列后不久,整支队伍的速度陡然加快。数百匹战马掀起滚滚烟尘,向北疾驰。他们似乎对拓枝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格外感兴趣。
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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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拓枝城上空,阴云浓郁,气氛低沉。
残破不堪的城池中,唯有石国的王宫幸免于兵燹,依旧保持着富丽堂皇的外观。
石国王宫的某处偏殿内,面有病容的安西掌书记岑参,斜靠在胡床之上,长叹不已。胡床之后,两名畏畏缩缩的石国侍女,低头不语。
岑参的目光穿过殿门向外望去,石国宫殿内雕栏玉砌虽在,宫中所居人物却已天翻地覆。
安西军在五月二十五日攻下拓枝城后,便将战时节堂设置在石国宫殿之中。
高仙芝、边令诚、封常清等安西要员均挑选一二称心如意的宫殿入住。就连岑参,也被封常清安置在自己住处的偏殿之中。
入住石国宫殿的当夜,岑参躺在香气缭绕的宫室之内,闻到的却是浓稠的血腥味。
后来岑参才知道,他和封常清所居的宫殿,本是石国副王屈勒的寝殿。而屈勒早在十几日前的血雨之夜,就已经被石国正王那俱车鼻施联合突骑施部斩杀。据说那一夜,整个宫殿之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得知此事后,岑参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难免有点发毛,夜里更加睡不好了。
第二日,无精打采的岑参四肢乏力、浑身发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封常清得知岑参身体不适,在奚落、调笑他的同时,急令北庭牙兵请随军医师前来治疗。
医师望闻问切一番,笑着说道:“封判官,岑掌书的病不妨事。只是长途征战导致劳累过度,加上睡眠不足,故而感染了点风邪。只需按时服药,再静养数日即可。”
得知岑参并无大碍,封常清松了口气,并亲自挑选了两名石国侍女,负责照料岑参的生活起居。
岑参有意拒绝,却也无法驳斥封常清的好意,况且身体有恙之时,也确实需要人照顾。
不过,为了避免再次被安西都护府的人嘲xiao,岑参决定咬着牙,以带病之躯,继续住在飘荡着血腥味的宫殿中。
对于封常清派来的石国侍女,岑参则视之如自家婢女,以礼待之,并未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心态和折磨凌辱的举止。
静养中的岑参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监军边令诚挑选了数名姿色上佳的石国少女,夜夜令她们暖床陪寝。
岑参对这些传闻半信半疑,饱读经书的他深知自古为寺监者,虽不乏豪杰文士,却也多变态扭曲之人。
只是此事的真相如何,岑参自知无力探究也无法改bian。他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身边的两位石国侍女。
时至今日,待在宫室内静养了两日的岑参,渐jian适应宫殿中若隐若现、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健康也逐渐恢复,只是身体还有点懒洋洋。
在胡床上斜靠了良久,离家万余里,触目所及多是西戎风物的岑参,忆起夏日长安曲江池畔的垂柳和终南山中的叠翠,感慨万千。
“不如归去啊!”大概是因为尚未完全康复的缘故,岑参往日的豪情壮志皆蜷缩在心灵一角,被浓浓的思乡之情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岑参再次长叹一声,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内心的波动。气流进入鼻中,他再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怎么过了这么些时日,屈勒被斩杀那夜所遗留的血气还是如此浓重呢?”岑参心中有些疑惑:“难道是我的错觉?”
岑参想了想,扭头问道:“石拓、石枝,你们可闻到什么异味?”
封常清精挑细选出的两名十六七岁的石国侍女,本是石国某贵族膝下的姐妹花,从小都学过汉话,也略懂诗文,让他们照顾岑参,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她们原本的粟特名zi特别冗长,岑参不懂粟特文,不解她们名zi的含义,便以国为姓,再将“拓枝”二字分开,为姐妹二人分别取名为“石拓”、“石枝”。
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姐妹二人见岑参如此发问,都忍不住低低抽泣。
“怎么了?还在畏惧前几日攻城时的惨烈吗?”岑参以为她们是受到了战争的惊吓,连忙出言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那俱车鼻施已经逃亡,拓枝城内也安全了。”
“唐军这几日一直在城中劫掠和屠杀!”妹妹石枝胆子略大,气鼓鼓地说道:“你闻到的血腥味,都是城中石国人被杀时的愤怒和怨恨!”
“妹妹,不能胡言乱语。阿郎这些日子一直在养病,此事和他并无关联。”姐姐石拓连忙用柔荑捂住了妹妹的嘴。
“哼!就算他没有举刀杀人,可最后瓜分我们的财富时,岂会没有他的那一份!”石枝甩开姐姐的手,继续说道。
“什么!?”岑参根本无暇顾及石枝的怒火,他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呆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阿郎,唐军攻下拓枝城的第二日,就开始在城中大肆掠夺。我国盛产宝石、良马和胡姬,已经有无数家庭因此而毁于一旦了。不然我们姐妹又怎么会在此处呢?”石拓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字字千钧,直击岑参的心房。
此时,岑参恍然明白,为何宫殿之内的血腥味过了如此长的时间始zhong不散。原来,在空气中飘荡的,不仅仅是副王屈勒早已阴干的血痕,还有更多石国居民的淋漓鲜血。
“你们的父母呢?”岑参低低问道,心中多少还有点侥幸。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岑参立刻明白了真相的残酷。
“放心,我会照顾你们,也会帮你们讨回公道的。”岑参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不顾身体尚未痊愈,就大踏步离去。
出离愤怒的岑参,不待通报,就闯入封常清的临时官房中。
“封判官,安西军为何要大肆屠杀石国人!?我们不是已经击溃那俱车鼻施、攻克拓枝城了吗?为何还要滥杀无辜?”来到安西都护府之后,岑参还从来没有用过如此大的嗓门对任何人说过话。
“岑掌书,病好了?”低头忙碌的封常清斜眼微抬,笑着说道:“身体好了,我就能松口气了。这么多文书和清单,我一个人可真忙不过来啊。”
“封判官,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屠城之事!”岑参见封常清对自己的问题置若罔闻,更加生qi。
“屠城?”封常清疑惑道:“我们安西军从来都没有屠城!”
“没有屠城?”岑参一愣,他没有想到封常清的答案竟是一口否决。
“岑掌书,谁对你说我军屠城了?”封常清冷笑着问道。
“是……”岑参张口就要说出石拓和石枝的名zi时,忽然意识到,封常清是在套他的话。
岑参灵机一动,手指着虚空说道:“封判官,你自己闻闻,到处都是血腥味。你不至于还要继续骗我吧!”
封常清微微一笑,赞赏道:“岑掌书,有长进啊!不过,我何曾骗过你啊。你自己想想,从你来到安西以来,我封常清可曾对你说过一句虚言?”
“这……”岑参迟疑了,他仔细想想,封常清一直对他青睐有加,似乎还真没有欺骗过他。
“我军真的没有屠城?”岑参心中颇为惊喜。虽然这意味着石拓姐妹说谎,但他依然期待封常清的肯定回答。
“安西军确实从未屠城。”封常清逐字逐句地说道:“岑掌书,你总不会还需要我说第三遍吧。”
“没有屠城就好!没有屠城就好!”浑身虚脱的岑参靠在案几之上,松了口气。
案几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书和清单,岑参此时才想到,自己养病的日子,本应自己负责的文书工作,全部都是封常清在代劳。
“封判官,请恕在下为人所蒙蔽,方才失态了。”岑参心中满满都是懊恼,一路行来,不断提醒自己勿要轻信人言,却屡屡犯错,实在气人。
“无妨!”封常清哈哈一笑:“想来岑掌书这几日沉醉花丛之中,不免有点乱花迷眼、不辨东西。”
岑参满面羞红,低头无语。虽说他并未像封常清所调笑的那样,对石拓姐妹有任何举动,但被两名冲龄少女所欺骗,也足以令人羞愧了。
低头之时,岑参忽然瞧见,案几的文书堆中有份清单,上书:瑟瑟十八石、红宝石十三石、蓝宝石九石、大宛良驹七百匹、绝色石国胡姬八百人……
“封判官,这是什么?”岑参抓起清单,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吼。
“礼单。”封常清轻描淡写道:“葛逻禄部送给节帅的礼单。正好,我给你交代一下,你就可以接手了……”
“封判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别说,这些带血的宝石名驹和哭泣的胡姬都是石国人主dong进献的!”岑参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恼怒过。
“岑掌书,慎言,某何时骗你了?”封常清丑脸之上波澜不兴。
“你说没有屠城,那这些珍宝和胡姬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以为是石拓姐妹骗我,却不料是你在信口雌黄。”岑参觉得自己都要气炸了。
“岑掌书,某今天破例再说一遍,安西军并未屠城!”封常清面上也微微有了怒意。
“没有屠城??”岑参见封常清说得如此肯定,再次陷入了疑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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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血污难掩赤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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