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沙河关正是夏季,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夷族二十万大军在大泽边界驻扎,年十二月,两军交战,大泽兵士勇猛,士气高昂,夷族刚刚经过长途跋涉,正值人乏马困之际,匆促应战,自然不敌,十二月底,夷族大军败退二十里,驻扎于沙河下游。
此后两军时有交战,但是夷族十分狡猾,见势稍有不对,便丢盔弃甲,望风而逃,往深林而去,沙河关兵将恐其有诈,又深知穷寇勿追的道理,遂只能罢手,鸣金收兵。
这一日,一小队沙河关兵士正沿着沙河上游一带巡逻,突然,领头的那个兵士停了下来,后边的兵士不解地问道:“韩副尉?”
韩致远不答,只是盯着地上看了半天,其他兵士皆低头望去,由于正值夏季,雨水增多,沙河河水上涨,岸边泥土多是湿润绵软,一踩一个坑,他们的副尉大人正盯着地上的几行脚印看得很入神。
几个士兵有点摸不着头脑,然后有人问道:“韩副尉,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韩致远微微眯起眼来,看了看前方,回头道:“你们先继续,我去看看就来。”
他说着,翻身上马,扬鞭一挥,往不远处的枫林方向去了,他倒是说走就走,被扔下的一干兵士面面相觑,尔后才有人道:“那我们继续巡逻?”
众人皆是点头,他们对这位年轻的副尉倒是很服气,据说韩副尉去年来军营时,也跟他们一样,是个小兵卒子,去年年底,夷族进犯,起了战事,这位韩副尉屡建军功,于十万兵士中脱颖而出,得将军与元帅大人另眼相看。
今年年初,新帝下了圣旨封赏时,大笔一挥,他便被提拔为翊麾副尉,从七品官职,虽然不算高,但是新帝洋洋洒洒写了那么一小页纸,竟然也有一两句提及了这位新任副尉,羡慕之余,不少人都心中揣测着,若是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这位日后只怕是前途无量,官职虽然不算高,但是战场上向来是凭实力说话,韩致远动起手来连程将军都打他不过,平日里为人又十分低调,不争功不讨巧,其他士兵也唯有羡慕的份了。
话说韩致远骑着马,顺着那几行脚印一路前行,等走出半里路,那脚印便越来越浅,他下了马,半跪下来,伸手摸了摸那浅浅的脚印痕迹,泥差不多快干了,但是仍然能看出那脚印中间有许多深深的沟壑,这不是大泽兵士的靴印。
夷族在大泽以北的地方,那里天气更加寒冷,一年中间有半年多的时间在飘雪,他们的靴子底部有很深的沟痕,以防在雪地和冰面上行走时滑倒,韩致远回头看了看远处,如果这是夷族探子的脚印,然而这个方向分明不是朝着夷族驻地去的,那么这两个人究竟是要去哪里?
韩致远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枫树林,他曾经带江宁来看过,枫树林在一座不高的山包上面,山顶平缓,但是因为山体滑坡所致,半面绝壁,山上唯有一条小路可以下来。
他想了想,将军马系在河边的树下,借着荒草的掩映,往那枫树林走去。
由于北方气候所致,此时的枫树林已经开始泛着青黄的颜色,再过一两个月,枫树叶就会转为火红色,如同烈烈火焰,美不胜收。
韩致远小心地走了半个小时,才总算到达了山下,他并没有沿着山路上去,而是从山路旁边的树丛中爬了进去,山上树多,挤挤挨挨的,上面的树冠遮天蔽日,光线十分昏暗,如果没有沿着山路走,很容易迷失方向。
韩致远每走十来米,就要根据那一道羊肠山路来调整自己的方向,以防迷路,他没走多久,便听见前面有人声传来,哇啦哇啦的,说话时舌头卷得让人心烦,韩致远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很明显,这是夷族语言,夷族大军驻扎在沙河下游,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夷族兵士!
他顿了顿,放轻了动作,继续往前爬行,树丛中有许多灌木,不太好走,更别提还有许多毒虫和其他动物了,韩致远甚至看到了一条蛇在他左前方盘缠着,昂着头,冲他嘶嘶吐信子。
然而韩致远只是在辨认出它无毒之后,便继续轻手轻脚地前行,直到眼前的光线渐渐转亮,坡度也变得平缓了,他立刻意识到,约莫已经到达山顶了。
前面的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韩致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将身形掩映在繁茂的灌木中,悄悄往外查看,山顶中间被砍伐出一片空地,搭建了许多营帐,粗粗一看,至少有数百顶之多,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还有不少夷族兵士来往巡逻,戒备森严。
韩致远悄悄地在灌木丛中挪动,仔细观察了半天,又根据帐篷的数量,推断出这里大概藏了有一万以上的夷族兵士,甚至看到了大量的粮草!他心中微微惊讶,难怪之前大泽军队几次袭击夷族营地,想要烧其粮草,但是每次都没有成功,夷族的粮草一直没有断过,原来都藏在这里。
韩致远心惊之后,略一思索,准备原路返回,下山的时候坡度很大,他一时没收住脚,踩中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发出了清脆的咔擦声响,在这静谧的林中显得异常刺耳。
他心中一紧,果不其然,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伴随着兵士叽里咕噜的声音,那人在灌木丛前面张望了一会,然后用长矛往黑乎乎的树丛中探了探,确认没有动静之后,这才嘀咕着离开。
韩致远紧紧贴着斜坡,一动不动,听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又静等了十来分钟,确认他不会回来之后,这才轻手轻脚地沿着坡度慢慢往来时的路而去。
总算是离那夷族营地越来越远了,韩致远心中一松的同时,动作却仍旧小心翼翼的,山上的小动物很多,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子扑腾着从他面前窜过,草木摇晃。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强烈的直觉让韩致远心中一紧,背上的汗毛立刻炸开了,他转头一看,就在山路旁边,一个身着夷族戎甲的兵士正紧紧地盯着他,眼睛凶狠得像野狼一般,手中的长矛正对着他,寒光泠泠。
那一刻,韩致远的脑中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子微微躬起,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箭,猛地扑了过去,那兵士甚至来不及反应,手中的长矛便被一阵大力狠狠击开了,他见势不对,张口欲喊,韩致远眼疾手快,一手死死扣紧他的咽喉,使他无法发出声音。
那夷族兵士不防他力气这么大,一时竟然挣脱不开,脸憋得青紫,一拳捣在韩致远的腹部,以求换来片刻喘息,然而韩致远只是低低闷哼一声,手指却仍旧如同锁一般,牢牢地桎梏他的咽喉致命之处,那夷族兵士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不由慌了神,立刻开始拼命挣扎起来,一时间灰土四起,沙石纷纷滚落。
夷族兵士拼命用脚去踹树,试图引起山上营地的注意,韩致远见他如此,眼中凛冽一闪而逝,指尖寒光迅速翻飞而过,那夷族兵士猛地一声闷哼,口中溢出大量的鲜血来,汩汩而下,低落在韩致远的手掌上。
血腥气渐渐弥漫开来,寂静的林间只能听见人的喘息声,嗬嗬作响,像是破烂的风箱,夹杂着低不可闻的嘶哑痛呻,衬托着光线幽暗的林子,愈发显得可怖。
终于,一切归为沉寂,韩致远擦了擦匕首上淋漓的鲜血,收回囊中,手掌上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中,上面仿佛还带着人的鲜活气息。
他沉默了一会,这才将地上的鲜血用落叶掩埋之后,又将尸体拖到一处山坳中,转身欲走,只听叮当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那夷族兵士的盔甲,滚落在地。
韩致远低头,那原来是一枚小小的铜钱,很常见,当初是随手从江宁那里拿来的,因为被人摩挲得久了,显得异常光滑,在这昏暗的林间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来。
铜钱的一角沾染了些许血液,刺得韩致远眼角有点发疼,他顿了一会,用干净的左手将那枚铜钱拾起,仔仔细细地擦去那一抹血红色,然后收入怀中,这才继续往山下走去。
81。第81章()
七月,正是临近科举的时候,大量的学子从大泽王朝各地赶来,准备参加这三年一次的科举,不知不觉中,上京城内的书生学子随处可见,仿佛一下子就增多起来。
月初,远志酒正式开始向醉仙楼供应,借着这一股科举学子的热潮,江宁给酒取了个全名,就叫余年远志,因着名字取得应时应景,一开始就比其他的酒要卖得火爆,深受那些书生学子们的好评,此后更是口口相传,慕名前来者甚多,醉仙楼每日几乎爆满,门庭若市,远志酒和余年酒坊的名声在上京城内也渐渐响了起来。
因为酒水供不应求,江宁思索再三之后,索性在上京城内租下了一个大院子当作酒坊,丁余原本跟陈念寅爷孙学了一年多的酿酒之法,此番跟着江宁前来,正好能上手。
一个月后,酒坊建起来了,招了一些人手,再加上原本从越州带来的伙计,一切开始步入正轨,这一日,师天华邀江宁在醉仙楼小聚,两人闲聊着,便谈到了边关的战事。
师天华感叹一声,道:“幸而我大泽将士勇猛,此番战事捷报频频,前几日听家父说,再过些日子,夷贼就该降了。”
听了这话,江宁心中一动,问道:“要降了?那战事岂不是就要结束了?”
师天华一笑,放下酒杯,道:“不错,再过一两日,消息就该传过来了,出征兵士也即将班师回朝,”他说到这里,感慨道:“战事至今,劳民伤财,只盼将来某一日,夷贼不敢再犯我边界。”
江宁略一思索,忽然开口问道:“班师回朝,约莫是在什么时候?”
师天华微微一怔,才答道:“这个我却是不太清楚了,”他顿了顿,又道:“听说这几日,朝中已经在筹备犒军事宜了,想来也用不了多久。”
闻言,江宁面上若有所思,忽闻身后传来一个人声,略带迟疑地叫道:“江宁?”
那声音有点耳熟,江宁不由一愣,转过头去,只见顾鸿云正站在那里,满面惊讶地看着他:“原来真的是你,我还道自己眼花了呢。”
江宁站起身来,笑道:“原来是顾兄,真是太凑巧了,顾兄,好久不见。”
顾鸿云还有点怔怔的,愣过之后,才转而笑了:“江兄,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江宁微微一笑,邀请道:“顾兄还未用午饭吧,不如坐下一起喝一杯?”
顾鸿云眼睛一亮,收了扇子,走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着,便在江宁身旁坐下来,顾鸿云似乎与师天华也认识,只是互相微微颔首,并不多话,他转而问江宁道:“你怎么来上京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江宁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口中道:“来了有一个月了,我知道你在上京,但是并不知道府上在何处,是以一直没有告知你,真是抱歉。”
闻言,顾鸿云顿时有点懊恼道:“是我的疏忽,差点错怪江兄了。”
江宁笑笑,道了一声无妨,这才向师天华介绍了顾鸿云,又道:“我们去年在沙河城结识的,他也是上京人士,想来容慜或许认识他。”
师天华一笑,道:“我们确实认识,从前还在一个书院念过书呢。”他顿了顿,语气有点微妙地问道:“不知你兄长近来可好?”
顾鸿云有点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答道:“他在军中,详细情况我并不太清楚。”
师天华哈哈笑道:“也是,还请你得空转告他一声,等他回来,我请他喝酒。”
顾鸿云点点头,师天华看了看他,又望了江宁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三人坐了一会,师天华道自己还有其他的事情,便告辞离去了。
师天华走后,江宁与顾鸿云也离开了酒楼,两人一边走着,顾鸿云道:“我前几日才回到上京,便听到了远志酒的消息,还想着或许是你来了呢,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又问道:“不知你眼下在哪里落脚?”
江宁回道:“我在上京设了酒坊,就在城西,你若是得空,可以来坐一坐,必然扫榻相迎。”
顾鸿云欣然答应,想了想,又道:“前两日刚送来战报,沙河关大胜,想来用不了几日,这消息便会放出来了,你不必忧心。”
他说着,自嘲一笑:“家书随战报同一时间送来,我首先得知的,竟是战报的消息。”他顿了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转而又问道:“你收到你兄长的信了么?”
“还没有,”江宁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有一件事情,当初瞒了顾兄,是我不对,还请顾兄能够原谅。”
闻言,顾鸿云先是诧异,尔后才道:“什么事情?”
江宁答道:“其实,韩致远并非我兄长。”
“原来是这件事情,”顾鸿云恍然,然后笑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你们不同姓氏,想来也并非亲生兄弟。”
江宁微微一笑,顿了一会,才道:“不知顾兄对于断袖如何看待?”
顾鸿云呼吸一窒,只觉得心头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像是腾起了一股火,然而,下一刻又倏然凉了下去,仿佛只剩下轻飘飘的灰烬一般,一股憋闷的感觉藏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有点艰涩的笑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江宁只是笑而不语,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顾鸿云顿时有点无所适从,想了想,才道:“只要是真心喜爱,断不断袖,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听到这里,江宁微笑道:“那么,想来顾兄也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了,瞒了你这么久,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顾兄见谅。”
顾鸿云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你们,相识有多久了?”
江宁想了想,回答:“若是从初见那一天算起的话,到如今,大概也有,六年之久了。”
六年,顾鸿云望着江宁,将这两个字放在舌尖来回咀嚼了几遍,不知为何,一股苦涩之意从心底涌了上来。
又过了几日,师天华得空找到了江宁,两人搬了酒,在院中小酌,师天华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江宁微微一笑,放下酒杯道:“你我之间,还需如何客气?容慜有话但说无妨。”
师天华道:“那我可就直说了,江兄,顾鸿云此人,不可深交。”
江宁一怔:“上次容慜神情有异,是否也是因为此事?顾兄有何不妥?”
师天华点头,又踌躇片刻,道:“不瞒你说,我与他交情平平,倒是同他兄长顾鸿文往来要多上不少,他们家的情况……”
他说到这里,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一般,最后也只是含糊道:“或许只是我多虑了,小题大做,江兄听过便罢,来来,喝酒,喝酒。”
师天华平日里说话做事都十分爽快,少有这般含糊吞吐的情况,江宁便不由将这事放在了心中,偶尔也拿出来琢磨一二,但是之后并没有再见到过顾鸿云,此事也渐渐被搁置了。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有消息传来,夷族降了,在大泽兵将几乎要踏向夷族王庭之时,夷族选择俯首称臣,愿意向大泽王朝岁纳朝贡,新帝大喜,犒军之后,出征兵士班师回朝,为有功将士论功行赏。
对于江宁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他原本打算,如果战事一直延续下去的话,他会囤粮草,通过师天华的门路,送往边关以作支援,但是眼下看来似乎不用这么做了。
然而还没等他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