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写上最后一笔,吹了吹墨汁,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韩致远,笑了一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韩致远目光深邃,伸出手来,轻轻擦了一下江宁的脸,顿了一会,压低声音道:“你得离开这里了。”
江宁抿了抿唇,搁下笔,将账册收好,问道:“果然有战事了?”
韩致远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撇开眼,道:“过几日,运河估计就会被冰封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江宁沉默不语,气氛一时间有点凝滞而压抑,两人互相静默着对视,韩致远忽然伸手拉起他,将他带到了后院,随手推了一个门进去,刚关上便狠狠地吻上了江宁的唇。
呼吸相闻,唇齿交缠,良久,韩致远才低声道:“你回去。”
江宁不语,仰头望着灰暗的房梁,韩致远继续道:“你明天就去租船,回越州去,再过两天,沙河城就要戒严,不允许出入了。”
他声音带了点沙哑:“江宁,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半晌,江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上面还沾着未干的雨水,触手冰凉,韩致远紧紧地拥住他,力道之大,仿佛是想将他整个人融入体内一般,过了一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会回去的,江宁,你等着我。”
薄雨如雾,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将整座沙河城笼罩起来,沉沉乌云,风吹不散,连空气中都是一触即发的紧绷感觉。
九月底,一艘大船从沙河城出发,顺着河流一路南下,江宁站在船头,向着北方久久眺望……
越是往南,温度开始渐渐回升,因为是顺风顺水,船只行驶的速度比来时要快上许多,不出两个月,便达到了越州,此时正值十一月,越州小雪,天寒地冻。
余年茶行,常修之正坐在柜台后面记账,李跃和张公坐在旁边,烤火喝茶,一边闲聊着,正在这时,门口的帘子忽然被人掀起,一抹白色的身影走进来,寒风霎时涌入,夹杂着细碎的雪花飘落进来。
李跃忙站起身,迎上去道:“客官里面——。”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哽在了喉头,表情震惊:“掌、掌柜?”
江宁微微一笑,取下斗篷,道:“近来可好?”
他又看向张公,过去拱手施礼道:“张公,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张公乍惊乍喜,忙让他坐下,抚着胡子道:“好,好,我们方才还在说起你,眼看就是年关,还以为你今年不回来了。”
江宁听了这话便笑了,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有劳张公照看茶行了。”
张公摆摆手,嫌弃道:“怎么出去一趟,回来竟与我生分了许多?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江宁立刻从善如流地告了罪,两人又寒暄几句,常修之从柜台后面出来,向江宁行了礼,江宁有点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几个月不见,你长高了许多。”
常修之一贯沉静的面上出现了些许赧色,正欲开口,李跃便嘻嘻地取笑他:“可不是,他近来吃得可多了。”
常修之的脸顿时拉长了,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柜台后面继续写账了,江宁有点忍俊不禁:“好好的,你招惹他做什么?他如今正是长个子的年纪,饭量大一点也是正常的。”
李跃嘿嘿一笑,挠了挠鼻尖,不说话了。
江宁问他道:“我不在的时候,茶行如何?”
李跃忙答道:“生意尚可,今年一共卖了三批茶叶,两批送到锦州王记茶行去了,还有一批卖去了上京,其余在越州也零散卖了许多。”
“上京?”江宁有点诧异。
李跃笑道:“这还要多亏了张公。”
张公摆了摆手,一面煮茶,一面道:“我也没有出什么力气,”他说着,将一杯茶放到了江宁面前,道:“来,喝茶暖暖身子。”
两人方闲谈几句,门帘再次被掀开,进来一个中年汉子,向江宁道:“江掌柜,货物都搬去库房了,您要过去看看吗?”
江宁点点头,起身向张公告了罪,这才跟着那中年汉子往外走去。
呼呼寒风夹着小雪,吹得人脸都要发僵了,江宁拢了拢那一身白狐狸毛的大斗篷,总算暖和了一点,两人一齐到了市北的一处铺子前,他把在沙河城收购到的皮毛全部带了回来,茶行里肯定是没有地方安置的,索性租了一间店铺。
铺子里一片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冷清得不行,几个伙计冻得直磕牙,一边抖,一边来回跺脚,江宁大致看了看,又重点查看了一下要紧的货物,这才对他们道:“天气严寒,多谢各位出力了,稍后我多给大伙发一份工钱,大家拿去吃酒,暖暖身子。”
众人面上皆是欢喜起来,都纷纷向江宁道了谢,领了工钱,这才各自散去。
有两个伙计是从沙河城的皮货行跟过来的,江宁给了他们些银钱,让他们在店铺里暂时安置下来,又道:“你们跟我去茶行,取一些炭火来,天气冷,日常用品这些,我稍后会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两个伙计都应下了,江宁锁了门,带着他们一路往茶行去了。
待到了茶行,江宁便将事情跟李跃提了提,李跃一口包揽了此事,带着两个伙计往后院去了,张公好奇道:“这是跟你一同回来的?”
江宁点点头,道:“从沙河城过来的。”
“你……”张公欲言又止,踟蹰片刻,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江宁知道他想问什么,放下茶碗来,坦然道:“我找到他了。”
“当真?”张公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语气既惊又喜,饱含激动。
江宁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
“好好好,”张公高兴地一连说了三个好,这才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江宁顿了顿,回道:“他如今在沙河关前线的兵营中。”
“倒也不算太差,”张公想了想,又感叹道:“吉人自有天相,你这一番辛苦总算是没有白费。”
江宁闻言,微微笑道:“也让张公忧心了。”
张公笑着摸了摸胡子,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来来,喝茶喝茶。”
第76章()
御昭二十六年冬,十二月,北方沙河关遭夷族大肆入侵,战报传来,一时间,大泽国内上下举国震动。
过了几日,江宁让人把租来的店铺打扫了一番,又招了两个伙计,皮货行便开始正式营业了,仍旧叫余年皮货行。
时近年关,小雪不断,正是呵气成霜,天寒地冻的时候,来一件新皮袄子过个年,倒也是很不错的一桩事情,于是北市新开了一个皮货行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再加之价格公道,品质又好,一时间倒是引来不少客人,门庭若市。
皮货行的生意很是红火,江宁在货行内看了看,同几个伙计打了招呼,便往酒坊方向去了。
酒坊的匾额上落着未化的积雪,门半掩着,能听到内里院子的人声,江宁推了门进去,只听陈念寅道:“爷爷,您进屋子里去,这里我来弄。”
陈老翁哼道:“等你来,等你来太阳都落山了,就你那副磨磨蹭蹭的样子,做事不利索……”
陈念寅哭笑不得:“行行行,您别——”他略一转头,惊讶道:“掌柜?”
江宁微微一笑,道:“我来看看酒坊。”
陈念寅擦了擦手,过来行礼道:“掌柜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宁回了礼,笑道:“前几日的事了,近来可还顺利?”
陈念寅回道:“还行,没有什么大事。”
陈老翁瞪了他一眼,开口道:“怎么叫没有什么大事了?你的记性被狗叼走了不成?”
闻言,陈念寅一拍脑袋,笑道:“爷爷说的是,掌柜来了正好,有一件事情想告知你呢,请随我来。”
他说着,转身往耳房走去,江宁心中好奇,便跟了过去,耳房里水蒸气弥漫,暖烘烘的,丁余正在灶下烧火,见江宁来了,十分惊喜,赶紧地过来问好。
两人寒暄几句,便见陈念寅拿了三个酒坛子来,一一摆放在江宁面前,笑着道:“掌柜的尝尝。”
江宁微微挑眉,看了看那酒坛子,诧异道:“新酒?”
陈念寅笑而不答,将酒坛的封泥拆了,倒了一小杯出来,随着酒液汩汩流出,一时间酒香四溢,丁余在一旁馋的口水都下来了。
那酒香气不算浓烈,但是酒液清纯透彻,喝起来味道细腻醇厚,与之前的远志酒相比,去除了其中的些许涩味,口感很不同,江宁有点意外,问道:“这是什么酒?”
陈念寅笑着答道:“爷爷将远志酒的方子改良了之后,酿造出来的,掌柜的觉得此酒如何?”
江宁点点头:“比之前要好上许多。”之前的远志酒可以说是匆促之下酿造而成的,确实有很多不足之处,而这一次酿造的,将那些不足之处都一一填补了,可见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陈念寅又示意他尝尝另外两种酒,江宁都试了试,其中一种酒的颜色微微泛红,入口的时候会有一股剧烈的辛辣之味,有点像喝现代的碳酸饮料一样,又像是吃了满满一口的跳跳糖,那滋味,简直只能用酸爽来形容……
江宁的表情有点难以言喻,古代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的,这种味道的酒居然也能酿的出来,他放下酒杯,陈念寅与丁余两人俱是满眼希冀地盯着他看,江宁顿了顿,答道:“这酒的味道很特别,是怎么酿出来的?”
陈念寅连忙回道:“爷爷试着改用籼米做了酒曲,试了好几次,这才成功,掌柜,这酒如何?”
江宁笑了,道:“很不错,起码在入口的第一瞬间,我便记住了这酒的味道。”
陈念寅这才放下心来,江宁又端起第三杯酒,这酒的味道很香,几乎要盖过了另外两种酒,味道不算烈,但是入口清冽,余味醇厚甘甜。
他喝完之后,放下酒,问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陈念寅答道:“还没有名字,请掌柜起一个吧。”
江宁微微一怔,尔后想了想,才道:“这酒就叫香销雪吧。”气味清香,入口冷冽,倒也名副其实。
然后他又看着那一杯略微泛红的酒水,其实心里有点想恶搞起个名字叫可乐的,但是想一想,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想了半天,索性道:“叫红曲酒吧。”
从此往后,这三样酒便成为了余年酒坊的招牌,销往大江南北,备受好酒者推崇,虽然眼下,它们还仅仅只是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酒坊中呆着而已。
江宁在酒坊中呆了半日,直到天□□晚,这才离去,路上积雪未化,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寒风拂过,送来远处的鞭炮声,他停下脚步,侧耳仔细地听着,直到片刻后,那鞭炮声消去了声迹,年关又到了。
江宁再度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往茶行方向走去。
远远的,便看见常修之站在茶行门口点灯笼,李跃给他举着挑灯笼的竹竿儿,不时问道:“好了没?”
“没。”
“还没好?手酸了。”
常修之瞟了他一眼:“那你松手啊。”
李跃:“松手灯笼不就掉下去了?”
常修之哼笑:“那你就举着啊。”
李跃:“……”不懂你这种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抬眼一瞅,果然见对面的店铺也在点灯笼,不由冷笑一声:“我看是不是今儿我们俩在这门口蹲着吹冷风,他们铺子也会来俩伙计照着样子做?”
常修之抽空瞅了他一眼,道:“你想多了,说不定人家觉得你是脑子没长好呢。”
李跃皱着眉,语气愤愤道:“赶明儿我去雇两个人来,天天跟他们铺子前边哭丧。”
常修之嗤笑一声:“这种法子也就你这脑子能想出来。”
李跃拧眉,瞪着眼道:“你脑子好,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常修之冲着缓缓过来的江宁扬了扬下巴:“喏,想办法的人来了,用不着我。”
李跃转头一看,登时大喜:“掌柜,你来了!”
看他那副恨不得扑过来的模样,江宁有点受宠若惊,道:“这是怎么了?”
李跃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常修之觉得在大门口这样子,实在有点儿丢人,他忍不住转过脸去,道:“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三人进了货行,大堂里燃着炭火,温暖如春,江宁取下斗篷,忍俊不禁地对李跃道:“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李跃这才将事情一一道来,原来从去年曾记倒了之后开始,余年茶行在第一时间开业,又包揽了越州周边县府的一部分茶叶,生意一直蒸蒸日上,直到江宁去了一趟锦州,余年茶行的生意愈发红火,这就招来了不少人的红眼。
今年六月,余年茶行的对面新开了一家茶行,叫阮记茶行,一开始,李跃他们两人也没怎么在意,毕竟越州城这么大,局势也不同当年的曾记在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别人想怎么做,那是别人的事,做好自己的就够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阮记茶行还真是一朵奇葩,没多久,李跃便发现自家茶行的客人渐渐有所减少,而对面阮记茶行的茶客却日渐增多。
他心中便起了疑心,与常修之两人刻意去调查了一番,这才发现,那阮记茶行刻意模仿余年茶行,从大堂布局到茶叶品种,甚至茶叶价格,都比余年茶行少那么一两文钱,这就带走了不少客人。
偏偏你还不能拿他怎么样,说起来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家阮记没偷没抢,你总不能先动手,但是阮记此举,就像是癞□□蹲在脚背上,不咬人但是它恶心人啊。
这半年多来,李跃每日看着那阮记茶行,差点没被他们膈应死。
听李跃倒了一肚子苦水,江宁想了想,拿起笔来,快速地写了一张纸,递给他,道:“这样,从明日起,你们将茶行的茶叶价格调整一遍,按照这纸上的办法来做。”
李跃接了那纸,看了一遍,皱着眉道:“这样有用吗?”
江宁笑了笑,道:“有没有用,要自己试过才知道,你只管照做便是,若是不成,我们再另想他法。”
过了几日,余年茶行的茶价忽然变了,每种茶叶都分成上中下三种价格来,下品茶叶价格与原来的价格一样,但是中品茶叶和上品茶叶却分别往上做了不同程度的调整。
紧接着,过了两天,对面的阮记茶行果然也开始打出了上中下三种茶叶的招数,也是分了三种价格售卖茶叶,然而尽管如此,他们家的生意渐渐地没有之前那么红火了,眼见着茶客都去了余年茶行买茶,阮记茶行的掌柜急出了一头汗,他想不明白,明明这一回也是照着做的,怎么就出现了这样大的差距?
第77章()
作者有话要说: 百思不得其解的阮记掌柜派了小伙计,悄悄过来余年茶行买茶,然而还没进门,便被李跃拦住了,呵呵一笑,毫不客气地把人赶了出去。
茶行内有不少客人在买茶,有人问常修之道:“怎么这上品毛尖和下品毛尖没有什么分别?”
常修之一边记账,一边回道:“您若是觉得都一样,那就买下品毛尖好了,您再仔细比对比对。“
那客人看了半天,果然还是买了下品毛尖走了。
及至午时,茶行内的客人才渐渐的少了,李跃笑呵呵地过来道:“想不到掌柜的法子竟然这么管用。”
常修之头也不抬,在纸上算式写得飞快,口中道:“是管用,只看能管用到几时了。”
江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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