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茶行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师天华好奇地往里面看了几眼,道:“这是你家开的?”
江宁点头道:“不错,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了。”
两人正说话间,李跃从前边回来了,他一路小跑着,到了茶行门口,对江宁道:“江大哥,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江宁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旁边布行的刘掌柜也出来,对江宁拱手笑道:“江掌柜,好久不见。”
江宁回了礼,客气地道:“刘掌柜别来无恙。”
几人正寒暄着,前面来了一行人,在蒙蒙如雾的雨丝中,江宁见到了曾和安,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本人,这个让他藏怒宿怨,日日受切骨之恨的人。
曾和安带着镣铐,头发披散,满身狼狈,脚上锁链划过青石的地面,发出叮当的碎响,一路行来,江宁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走近,正路过余年茶行时,忽然笑了,开口道:“曾老爷,久仰大名了。”
曾和安抬头看了看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谁,身后的曾子明见着江宁,两眼一瞪,见了鬼似的,顿时破口大骂起来,江宁却浑不在意一笑,一个衙役走过来给了他一鞭子,骂道:“嚷嚷什么?游个街你还得意上了。”
曾子明生生受了几鞭子,这才得了教训,老实闭嘴,曾和安一直都不做声,他听着曾子明的骂话,又看了看江宁身后的余年茶行匾额,这才道:“原来是你。”
江宁微微一笑,颔首道:“曾老爷竟然知道在下,实在是惶恐。”
曾和安哼了一声:“当初要不是沈家那小子插了手,你如今也早该被发配边关了。”
江宁听了,面色平静道:“曾老爷此言差矣,怎不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现如今被流放边关的人不是我,倒是轮到你了。”
曾和安脸色顿时一青,闭嘴不言,正准备走时,忽然听到江宁接着道:“我这里有一句话,不叫曾老爷知道,实在是心有不甘,难以释怀。”
曾和安道:“什么话?”
江宁微笑道:“曾老爷难道不想知道,究竟是谁一手促成了此事,让您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曾和安一双眼睛微睁,语气阴冷:“是你?!”
江宁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摇头,平静道:“贿赂朝廷官员的是你,私自出船的也是你,与我有什么干系?促成此事的,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而已,”他说完,又徐徐念道:“流放三千里,至凉河关苦役,终生不得返回原籍,遇大赦而不赦,曾老爷,流放之时,路遥艰苦,还请你多多保重,一路走好。”
江宁目光沉沉,暗如雾霭:“我只盼着你能一路平安,顺顺利利,活着到达凉河关。”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雨雾中,游街一行人逐渐远去,消失在浓绿树荫之后,江宁在余年茶行门口站了许久,师天华有点好奇地道:“你与他有仇?”
江宁只是答了一句:“深仇大怨,寝食难安。”
他说完,便转过头对李跃道:“从明日起,余年茶行继续营业,你若是忙不过来,再招几个伙计打理。”
李跃欣然应下了。
第二日,江宁正在酒楼账房间里整理账册,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起身过去开了门,不出意料,外面果然是沈玄清。
他笑着对江宁道:“打搅了,可有空暇?”
江宁点头,将他让了进来,又倒了一杯茶,口中道:“大少爷如今怎么样了?”
沈玄清回道:“只要关上一年,怕是也闹腾不起来了。”
沈家大少爷沈玄淳虽然也向漕运司行了贿赂,但是到底不比曾和安私通货船的罪名重,只是被投入了大牢,关上一年半年,估计也就老实了,至于沈家,沈老爷卧病在床,一应事务如今自然是由沈玄清掌管。
江宁望着他面上略带轻松的笑容,开口道:“三少爷,如今事情已成,再过些日子,我便要离开了。”
沈玄清微微一怔,放下茶杯,这才笑了笑,道:“这样匆促?”
江宁站起身来,继续整理账册,一面回道:“此事我谋划了这么久,不算匆促了。”
沈玄清也站起来,看他慢慢地叠好账册,道:“离开之后,你要去哪里?沙河关?”
江宁不语,过了一会,才答道:“总能找到的。”
“可是……”万一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呢?沈玄清望着江宁瘦削的背影,到底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他摸了摸茶杯冰冷的杯沿,转而笑道:“若是有我能帮到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
“多谢三少爷了。”
沈玄清顿了顿,继续道:“那么,还是请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找一个接掌酒楼的人吧。”
接下来半个月,沈玄清每日都到酒楼来,偶尔同江宁闲话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看大堂中客人来来往往,福运酒楼如今的生意比之前要好了许多,门庭若市,再加之江宁酿出的远志酒,深受酒客们欢迎喜爱,口口相传,又引来了更多的客源。
师天华前些日子回了上京,临走前还不忘到余年酒坊去,搜刮了几大坛子好酒,美其名曰,到上京去给江宁推荐推荐,待到来日,江宁去上京卖酒,只怕也不愁客源了。
江宁失笑,索性又给他装了十大坛子,拉去了知州府,看得林奕英大摇其头,直到江宁送上两匣子上好的毛尖新茶,这才神色稍霁,也不骂师天华了,自己默默地揣着茶回了屋子。
这一日,江宁正在大堂查看,路过柜台时,常修之费劲地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对江宁道:“掌柜,你要走了吗?”
江宁回头,颔首道:“是的。”
常修之盯着他,过了一会,才道:“能带上我吗?”
江宁看了看他,问道:“跟王账房学账不好吗?”
常修之摇摇头:“我都学会了,掌柜,能带上我吗?我想跟你一起走。”
听了这话,江宁又看了他一会,小孩稚气的面容上仍旧带着与年龄不同的老成,目光坚定,一如当日初遇时,仰头问他:我不收你的钱,水白送给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半个月后,新的掌柜来了,却原来是沈振,江宁有点讶异,但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沈振一向十分崇拜他家少爷,耿耿忠心不容置疑,为人又算是机警圆滑,想来只需要磨练一番,便很快能够上手了。
十一月上旬,江南又开始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雪,江宁离开福运酒楼,带走了丁余和常修之,他将丁余安排在余年酒坊,跟随陈念寅爷孙俩学习酿酒之技,常修之则是交给了李跃,让他先带着。
十一月下旬,江南大雪,雪化之后,江宁去了春溪坡及其附近的两个茶乡,同茶农们签订了契本,定下了未来一年内所有的茶叶,又付了三分之一的订金。
一切事情都办妥之后,余年酒坊的酒也都酿造完毕了,适时已至年关,大年三十,又下起了一场小雪,到了傍晚转为大雪,整个天色都变得昏黄,乌云沉沉。
江宁推开书案前的窗,正见着窗下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桃树,光秃秃的枝丫支棱着,上面结了晶莹剔透的冰凌,此时已然落满了白雪。
他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呆,转身取来了一坛酒,坐在屋子里,小火温着,自斟自饮了一夜,窗外天寒地冻,大雪茫茫,滚烫的酒水入了喉,从舌尖一路烧到了心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焚成一把灰烬。
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过完年,便是开春,天气还没暖和起来,偶尔仍旧会落几场小雪,或许是过了一个年,官员们都忙得很,运河解封的告示迟迟没有贴出来,江宁只得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焦虑,着手经营茶行。
去年曾记茶行被封的时候,茶农们手中的秋茶才刚刚炒制完毕,还没有来得及卖出,便压在了手中,若是没有江宁去收茶,只怕还要生生熬上一个冬天,曾记往日里欺行霸市,此时一倒,茶农们无不拍手称快,恨不得再踩上他两脚。
余年茶行正式营业之后,不出几日,便步上了正轨,越州城内好茶者众多,观之前的曾记便知道了,曾记的茶叶价格颇高,品质低劣,也有人愿意去买,何况余年茶行的茶叶还都是经由江宁亲自把关过的,价格也是公道,童叟无欺,渐渐地,余年茶行的名声在越州内便响了起来。
这一日清早,天上又飘起了小雪,江宁从茶行出来,撑着油纸伞往余年酒坊去了,刚进门便见着院子里白雾蒙蒙,耳房中水汽蒸腾,里面还有人说话声。
江宁收了伞,陈念寅正出来倒水,见了他一怔,连忙道:“掌柜怎么来了?这样大的雪。”
江宁道了声没事,这才问道:“酒酿得怎么样了?”
陈念寅回道:“差不多了,你要求的第一批酒如今可以拿出来了。”
两人说话间,一面进了耳房,陈老翁正端着一个小酒碟子尝酒,见了江宁也不做声,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你太着急了。”
江宁不语,陈老翁又道:“酒自然是越陈越好,可是酒坊酿造出来的第一批酒,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小半年时间,这种酒现在就拿出来卖,不是暴殄天物吗?”
陈念寅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江宁,见他没有生气,又对陈老翁道:“爷爷——”
陈老翁瞅了他一眼,道:“你别说话!”他说着放下酒碟子走到一旁去,从架子上取下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酒坛子,倒了半碗酒,递给江宁,口中道:“你自个儿尝尝,这样的酒,只需要再放个几年,还有谁家的酒能比得上的?”
江宁盯着他手上那碗酒看了一会,接过来,一饮而尽,浓郁的酒香四散开来,他擦了擦嘴,和气地道:“陈公说的道理我都明白。”
陈老翁瞪他:“既然明白,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江宁微微一笑,放下酒碗,道:“我自然有我的考虑,还请陈公见谅。”
陈老翁盯着他,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你太着急了,”他说完,将酒坛子重新封好,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你是东家,酒坊也是你的,不必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话。”
他说着,转身出去了,陈念寅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向江宁道:“虽然我也觉得……不过掌柜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也无从置喙,爷爷他年纪大了,性子偶尔会拧巴,还请掌柜的不要见怪。”
手艺人总有些特别奇怪的固执和坚持,特别是像陈老翁这样的,十几年如一日地研究技术活,眼下江宁这么做,完全与他的理念相悖,他没给江宁甩脸子翻白眼已经很难得了。
听见陈念寅的解释,江宁并不生气,只是微笑:“我知道陈公的意思,他是为酒坊好,你无需介怀。”
陈念寅这才放下心来,他踌躇片刻,问道:“掌柜这么急,是要去做什么事吗?”
闻言,江宁微微眯起眼来,透过氤氲的水蒸气,望向门外,院子里还在下雪,细细碎碎的雪花义无反顾地纷纷坠落于地面,最后融化为水,他看了一会,就在陈念寅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轻声开口:“是的,是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
暖雨晴风初破冻,冬天的寒意终于渐渐散去,天气转眼便好了起来,二月初,江宁收到了从锦州王记茶行的回信,立刻率了商队,打点行装之后,带着三百五十石茶叶送往锦州,因为运河被封,这一趟送茶,全凭陆运,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将茶叶送到之后,已是人困马乏至极,但是这一趟的利润也是颇为可观,交通往来不便,此时茶叶的价格,已较去年提高了好几倍。
同时,江宁也获得了茶行东家王修平的好感,正式与余年茶行签了契本,言说日后余年茶行的茶叶,都可以直接送来,出价也比其他的茶叶要高上几分。
时值四月底,锦州城内的槐花皆尽开放,远远望去,如笼云中,紧接着,好消息接踵传来,运河终于解封,总算是可以通船了。
江宁听了这消息,一刻也不愿意停顿,立刻乘船返程,一路紧赶慢赶,回到越州之后,也顾不上休息,又马上去了一趟漕运所,租了一条大船,从牙行雇来十几个工人,从余年酒坊将酿好的酒全部搬上了船。
临行时,江宁再三叮嘱李跃和常修之,日后买茶时,请张公帮忙看茶叶,价钱早先便与茶农们都谈好了,不合适的茶叶一概不要,茶叶买好之后,便仍旧是卖给锦州的王记茶行,若是遇上什么不好解决的难事,还是去问一问张公的意见。
每月初给张公送一盒上乘的新茶,隔三个月,每逢节日,送一盒好茶去到知州大人的府邸。
李跃和常修之都一一应下了,江宁又请了张公闲暇之余帮忙照看一下茶行,这才清点了人手,带上酿造的酒和不少茶叶,乘着船一路往北行去。
时值五月初,春寒还未完全退去,船头的风仍旧有些冷,冻得人直哆嗦,跟刀子似的,吹在人脸上是能割下血印子来,生疼生疼的,随商的众人少有出来,都窝在船舱中闲谈,只有江宁一个人站在船头,抬眼北望,在大泽王朝最北的地方,那里是众多将士浴血奋战,守家卫国的边疆,那里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第64章()
沙河关,大雨倾盆而下,空气中还隐隐带着血腥气,满地都是血红色的水,混着雨水,令人见之只觉得心头发寒,触目惊心。
帐篷已经被烧毁了,残余的撑杆直愣愣地指着灰沉沉的天空,地上尸体堆叠,显示着这里曾经遭到过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死伤惨重。
大雨仍旧哗哗地下着,这时,不远处的一具尸体动了动,突然坐了起来,发出一声吃痛的呻|吟,仔细一看,那尸体下面还藏着一个人,活的。
韩致远咬紧牙关,将腿从层层尸身下面抽了出来,活动了一下,一条腿被砍伤了,幸好没有伤到韧带这些要紧的地方,另一条腿被压得太久,只是血液不循环,麻木了而已,万幸。
这雨下了一个多小时了,附近自然不可能有躲雨的地方,韩致远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开始给自己麻木的那条腿按摩起来,按了半天,这才爬了起来,拄着一根未烧尽的撑杆,举目望去,满眼苍凉。
战争的血腥气还在鼻尖缭绕,韩致远第一次如此切身地感觉到了其中的残酷,三小时前,这里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没有援兵,也没有反抗,或许是附近的兵营没有来得及反应,又或许他们这些戴罪在身的人不值得耗费兵力支援。
总之,这里的人都没有接受过训练,他们甚至连兵器都还没有拿起过,便已经被杀死了,韩致远当时望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侵袭者,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还不能死在这里,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为此,他诈死逃过一劫,整整三个多小时,趴伏在冰冷的雨水中,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满脑子都是江宁熟悉的音容笑貌,温和的,好笑的,无奈的,还有最后,绝望的……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间断的,拼命地念叨,那个人还在越州城里等着,他还要回去见他!
韩致远拄着撑杆的手指紧了紧,雨水将他面上的血污冲刷干净之后,露出面容来,他拖着受伤的那条腿,慢慢地往南的方向蹒跚走去。
才走出数里地,雨势渐小,韩致远便听到身后马蹄乱响,人的声音夹杂着马声嘶鸣,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将军,前面有人!”
“是敌兵吗?”
马蹄声转眼便近前来,韩致远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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