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天时间里,两人便一直收拾店铺门面,江宁去木坊处请木匠造了一个大匾额,上面刻着余年粮铺四个字,寓意简单,取年年有余之意,约定了三日后去拿。
家里后院的大槐树开始冒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芽尖儿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江宁抱着肩靠在篱笆上,冷眼看着韩致远忙忙碌碌地擦洗着,最后实在没忍住出声道:“你把这个拿回来做什么?”
韩致远掖着下袍,正蹲在地上擦那把大太师椅,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连椅子缝都不放过,阳光落在他的面容上,热烘烘的,鼻尖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一边挥汗如雨,一边理所当然道:“拿回来用啊。”
江宁无言,韩致远洗了一会,又道:“天气太热了,你给我擦擦汗。”
江宁挑眉冷笑:“你不是挺能的?自己擦。”
韩致远立刻示弱,微微皱眉,神色隐忍地看着他:“求你了。”
江宁:“……”你是故意的吧?
最后江宁清了清嗓子,还是给他擦了汗,韩致远这才又欢欢喜喜地忙活起来,最后热得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阳光洒落在上面,折射着点点汗珠,简直让人花了眼。
大春天的,这天气真是热得不正常,江宁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也开始燥热起来,布料贴在身上,简直有点难以忍受了。
他转开眼,望着院门外的护城河,突然道:“你有没有发现河水干了挺多?”
韩致远听了,抬头去看,果然那护城河的青石河壁上,露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来,像是经年累月水流冲刷过留下的印迹,此时已然高出水面一大截。
他点头道:“是,难道是因为春天来了,需要灌溉农田?”
正在这时,屋前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像是在叫他们的名字。
第30章 春旱()
来人却是许久未见的徐老翁,他站在院子门外,向里面探头张望,见江宁两人出来了,这才嘿嘿一笑,搓着手道:“打搅了。”
江宁惊讶之余,便请他进了院子,在石桌旁坐下,韩致远又去端了一碗水来,江宁这才笑着道:“徐公,好久不见了。”
徐老翁笑了笑,一张脸上的皱纹都簇拥到了一起,语气有点热切地道:“你们二人近来如何?住得可还习惯?”
江宁笑容温和,回道:“尚可,多谢关心。”
徐老翁朝他这边侧了侧耳朵,似乎没有听清。
江宁知道他这老毛病,与钱无关的事情大多是听不清的,于是笑容不变,微微倾过身,提高了声音:“我们住得非常好,多谢您了。”
徐老翁这回总算是听清了,嘿嘿一笑,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们若是有什么难处,缺什么东西,尽可以与我说说,我若能帮到忙,一定不推辞。”
这可真是奇了,当初他把这破烂屋子租给两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表现的,江宁还记得他收了半年租金,签了契本,人撒丫子就跑了,此后就再也没有搭理过江宁两人,对这一块地方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仿佛还惦记着这屋子曾经是“鬼屋”一般,今日怎么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疑惑归疑惑,但江宁还是语气诚恳道:“那就先谢过徐公了。”
徐老翁呵呵一笑,又跟他攀扯起旁的话题,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就是不点正题,江宁一向有耐心,也就陪着他唠嗑家常,偶尔看一眼在窗台后拿着毛笔瞎划拉的韩致远。
最后拉扯了半天,徐老翁终于没忍住了,总算是藏藏掖掖地道明了来意,江宁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看他们俩住得挺好挺舒坦的,便想来涨涨房租,难怪了……
江宁听完他旁敲侧击的意思之后,这才屈起指尖叩了叩桌面,正色道:“徐公,你这可不太厚道,当初我们说好了的,每月二十五文,先交半年租金,我们二话不说,租金也算给得爽快,最后契本也签了,这才过了几个月,你便要涨租金,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徐老翁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干笑着,嗫嚅道:“这不是……这……”
江宁摆了摆手,语气虽然仍旧温和,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强势,道:“咱们先不说别的,契本已经签好了,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也不是?”
徐老翁舔了舔干裂的下唇,点头道:“是这么回事儿……可是——”
江宁忽地笑了:“既然如此,那您想要没根没由地涨租金,只怕是不可行的。”
徐老翁听了这斩钉截铁的话,竟然当下就一抹眼泪,一拍桌子,扯开嗓子哭嚎起来。
这前后变化之快,看得江宁猝不及防,目瞪口呆,他还没说什么吧?怎么这就哭上了?年过半百的老人哭嚎的声音震天响,屋子左右登时有几只麻雀扑腾着飞走了。
那徐老翁一边哭一边拍桌子还不算,嘴里还要喊:“老头我这张老脸没处搁了哇……今年眼看着年成不好……老头我要没法子活了啊……我儿去服了兵役哇……丢下我这孤寡老头子啊……”
那拖长腔的哭喊配着拍桌子声音,竟然还特别有节奏感,江宁看得简直叹为观止,眼看着这老人撒泼耍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想了想,就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往官府走一趟吧。”
徐老翁顿时傻了眼,嘴里也不哭了,桌子也不拍了,愣愣地道:“什、什么?”
江宁微笑地看着他,眼神冷静,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既然是签了契本的,当日也有牙行伙计作证,您如今擅自想要涨租金,那我们便往官府去,请官老爷给判个理,若是道理在您那边,我们也认了,二话不说,该给的一文钱也不少你的,反之,若是您输了这官司,只怕……。”
徐老翁顿时有点紧张地站起来,他擦了一把眼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强笑道:“这,这,有事好好商量,何必要闹去官府?那官府是轻易去得的么?”
江宁仍旧是看起来脾气很好地微笑:“那我们继续好好商量?”
徐老翁立刻把个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应声附和道:“对对对,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江宁笑着伸手:“请坐。”
徐老翁有点忐忑地坐了下来,也没有了之前那般如虹的气势,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虚,连坐也不太敢坐实了,许是被江宁吓得狠了。
江宁看在眼里,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垂垂老人而已,这么一想,也不忍心跟他太计较了,便将桌上那碗清水向他推了推,开口道:“我们之前还说得挺好,丁是丁,卯是卯,今日怎么突然就想涨租金了?”
徐老翁喝了一口水,叹气道:“如今我这老脸也算是抹开了,与你说一说也无妨。”
他说着,手肘靠在石桌旁,眯起眼看了看院门外,道:“今年眼看着年成怕是不好,我一个孤寡老头子,也干不动活了,只能想想其他的办法。“
江宁微微皱眉,问道:“可是如今这才二月份,刚刚开春,怎么就说起年成差了?”
徐老翁摆了摆手,摇头道:“一看你就是没种过地,下过田的年轻后生,你看看这天气,燥得很,自过了年关之后,整一个多月,就没下过一滴雨,龙王爷不上朝啊,这天气还越来越热,眼瞅着刚种下的苗苗都没雨水,枯死了。”
他顿了顿,又叹气道:“眼看着春分就要到了,这晴天万里的,就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春雨不肥,今年怕是难过了啊……”
江宁听罢,思索片刻,尔后才委婉道:“即便如此,您从租金这里打主意,怕是不太好。”
徐老翁沉默不语,过了一会苦笑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又呐呐不作言语了。
江宁看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如雪,皱纹深如沟壑,神色有些无措的老人,想了想,才慢慢道:“虽说眼下雨水不降,一切事情还未可知,您既然能估算到这些,来涨我这里十文二十文钱的租金,倒不如先去市集买了粮食,在家里存放着,说不得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他说着,起身走到窗前跟韩致远低语了一句什么,然后韩致远一手拎着毛笔,一手从书桌的抽屉里摸了一个布袋子给他,江宁便拿着这个布袋走回来,递给正摸不着头脑的徐老翁,温和道:“这里是一年的租金,一直算到来年二月份,您仔细点点。”
徐老翁顿时大喜过望,他搓了搓手,将那布袋子接了过去,点了一遍,果然一文钱不差,便笑得满脸皱纹簇拥到了一起,忙不迭道了谢,又试探着问道:“你们预备在越州住多久?”
江宁不动声色地微笑:“这个还没有打算过,且过一日算一日吧。”
徐老翁嘿嘿一笑,又与他攀扯几句,便要告辞,江宁忽然叫住他问道:“若是旱情,又当如何?”
徐老翁侧了侧耳朵,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江宁:“……”
他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徐老翁这才听清了,呵呵笑道:“旱情么,若是小旱,苦上几个月,忍一忍,尚且能过活,若是中旱,苦半年,不过是人受些苦头罢了,若是大旱,咬紧牙根熬一熬,今年要么就过不去,要么就过去了,大旱之后若是又有瘟疫饥荒蝗灾一类,那还是早早逃命得好哇。”
徐老翁说完,便出得门去了,江宁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那抹微微佝偻的身影,慢慢地顺着那蜿蜒的田间小径走过……
韩致远吹了吹宣纸上的墨汁,等干了后便叠起来,塞到书桌缝里边,这才从窗户里面跳出来,伸了个懒腰道:“上市时间再缓缓?”
江宁看了看天色,仍旧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点头道:“嗯,再缓一缓。”
这一缓便是十来天,眼看着过了春分,又过了清明,仍旧是滴雨未下,天气反而越来越干燥,待到三月刚过了一半,反倒是南方忽然传来了春旱的消息,越州城的市集内登时一片混乱。
据说南方的旱情比越州更为严重,越州在去岁冬天虽然不见鹅毛瑞雪,但是好歹小雪不断,而更南的地方,甚至连小雪也不见几场,更别说开春之后,滴雨不见,土地甚至都干裂了口子来。
春播秋收,如今播了种下去,却不见长出来,可见今年必定十分难熬,越州城内顿时人心惶惶,刚刚稳定下来的高粱市场又开始一片慌乱,因为高粱作为粗粮,自然是最为便宜廉价的,但就纵是这种平常最为低廉的高粱,如今也是有价无市。
其他的粮价更是一路飙升,仍旧不到几日就被恐慌的众人抢购一空,各个粮铺眼见有利可图,更是疯了一般地抬价,整个粮食市场全部混乱不堪,等又过了三日,一直不见动静的余年粮铺才开门售粮。
高粱一开始定价在二十文一升,余年粮铺的库存虽然不多,只有区区二百二十石,但是胜在价格比起其他的粮铺来要低廉一些,是以也吸引了许多人争相前来购买。
第31章 翁林()
不过几天,余年粮铺的口碑便传了出去,不少人每日一大早便等着这家粮铺开门售粮,排起了老长的队,日日如此。
皆因其他粮铺此时已经没有高粱可以出售了,他们的高粱库存在去岁冬天便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余年粮铺几乎可以说垄断了半个高粱市场,价格又比其他米粮来得便宜,自然被人口口相传,名声便传了出去。
别看江宁他们的存粮不多,每天最多只卖二十石,但是天天都有的卖,比起其他库存告罄,已经半歇业状态的粮铺,又显得有许多底气了。
这一日傍晚,江宁坐在柜台后面记账,韩致远半靠在椅子上,看他写字,偶尔给他挑一挑烛火,这时,堂前忽然传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人吗?”
江宁停下笔,望着韩致远:“你没关门?”
韩致远咳了一声,扬声道:“今天打烊了,明日请早。”
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年走进门来,长相有些憨厚,皮肤略黑,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有些拘谨地看了看两人,小声道:“我来买高粱的……”
韩致远站起身来,道:“不好意思,小哥,今日打烊了。”
那少年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嗫嚅着:“这……打、打烊了……我……”
江宁看着那少年,脑子里隐约对他有过一点印象,他们粮铺每天早上八点开门,那时候已经有人在等着了,这个少年总是坐在大门的右边台阶上,背着一个大竹篓子,很沉默,他每次买粮也只买两升,虽然不多,但是这一连十几日,他每隔一日便来一趟,时间都很早,只是今天不知怎么来得这么晚了。
就在那少年垂头丧气地准备离去时,江宁忽然叫住他:“请等一等,你今日也是买两升吗?”
那少年闻言,立刻抬起头来,表情转为欣喜道:“是的,能卖给我吗?”
江宁搁下笔,笑了:“自然是可以的。”
他去粮仓取来两升高粱,倒入少年张开的布袋里,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
少年把袋子口用麻绳缠了又缠,绑得紧紧的,这才小心放入竹篓中,腼腆一笑,低声答道:“家中有事耽搁,出门晚了,还以为买不到了呢。”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打开来,里面尽是一枚枚擦得光亮的铜钱,少年仔仔细细地来回数了两遍,这才交给江宁,又小声道了谢,背起竹篓离去了。
江宁收了钱,抬眼便看到韩致远咬着毛笔杆子,半靠在柜台后,不错眼地盯着他看,江宁挑眉:“怎么了?”
韩致远一笑,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江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依言走过去,站在柜台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韩致远矮下身,半伏在柜台上,一手以笔杆儿挑起他的下巴,略带得意地道:“来,叫声老爷来听听。”
江宁:“……”反了你了。
如此又过了六七日,仍旧是没有下雨的意思,越州城内的槐树柳树虽然已经抽了条,却仍旧显得蔫蔫的,没精打采,这个春天显得异常没有生气,不如人意。
现在江宁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记账,清算利润,每到这个时候,他都由衷觉得算式和加减乘除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没有之一。
要他去拨算盘珠子?得了吧,他只知道一句三下五除二就不错了,韩致远就更不要说了,他利索地把算账的事情扔给了江宁之后,自己包揽了销售和收银两项业务,再不过问。
这一日到了午后,江宁与韩致远趴在柜台后面喝凉茶,没办法,天气干燥得很,总觉得身上的水分都要被蒸出来了。
韩致远给江宁摇着折扇,眯眼看了看门外,道:“这几天人少了。”
江宁喝着凉茶,慢慢地道:“嗯,不过我们的库存也差不多了,等再过两天——”
韩致远望着门外的双眸微眯了一下,忽然道:“给我喝点。”
江宁原本一直盯着账册看,听到这话,便顺手把手里的凉茶递过去,韩致远微微低头喝了一大口,有点遗憾:“没了。”
江宁瞅了他一眼,又瞅了瞅杯子,这么一大杯?
下一秒,他就知道为什么了,门口传来一个含笑的男子声音:“听闻二位新开了粮铺,还未来得及亲自前来恭贺,真是失礼了。”
男子声音温和低沉,富有磁性,令人听之如沐春风,江宁转过头去,只见沈玄清站在门口,着了一身牙色袍子,含笑向两人望来。
江宁有点意外,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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