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啊,你掌家,你还有铺子,和你娘家妹妹同办,就是抄家也抄不走。现今你叔叔们穷下来,你不管哪个管?”
从去年文章侯兄弟让抓走,老孙氏就每天来烦掌珠。
掌珠把耳朵丢给她,还是似喜非喜的望向地面。
铺子地契侥幸是宝珠的名字,当时写宝珠名字纯属私心,怕家里人知道,嘴巴一张:“你是我家的媳妇,你的东西怎归不在家中?”
养活公婆和祖母,掌珠没说的。但归于家中,紧接着就二房四房的全贴上来,掌珠吃不消。
对老孙氏和侯夫人往隔壁送银子,掌珠想我都装瞧不见,再得寸进尺打我主意就不好。
一角儿摆着沙漏,再过一刻钟是老孙氏睡觉的钟点,掌珠默默等着。
最后一粒沙子掉下去,外面梆声起来,掌珠就要起身劝祖母回房,外面人影子一晃,进来三个人。
“啊?”掌珠惊骇张大嘴,他们怎么会过来?
进来的不是别人,自己公公、二老爷、四老爷。
要说二老爷会上门,掌珠没太大吃惊。二老爷有时也来看看母亲,二太太是一步也不过来。但四老爷也在,他是老孙氏最宠的小儿子,仗着虽分家母亲却丢不下他,早就扬言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这个她,自然是指掌珠。
下面还有更吃惊的。
文章侯兄弟对孙氏见过礼,二老爷四老爷转向掌珠,主动招呼:“世拓媳妇,近来可好?”掌珠直愣愣呆若木鸡,平时的伶俐机灵全都飞走。脑子里一片混沌中,只有一句话,二房四房真的是过不下去了,不然不会登我的门。
老孙氏见她不回话,不满的瞪她:“世拓媳妇,二叔四叔和你在说话,你犯什么混!”老孙氏对掌珠分家的不满,家逢大难后不主动照管叔叔们的不满,一下子爆发。
尖刻地责问:“你是不是要逼死叔叔们你才满意!”
掌珠回过神,一刹时,对老太太偏心的愤怒、对自己操持家务辛苦的委屈、对旧事的怨恨全都上来。
面庞儿一白,以她性子就想回上一句,不见得要尖言尖语,用解释的口吻就能反驳。四老爷先于她道:“母亲,”他上前几步走到孙氏膝前:“世拓媳妇平时辛苦,您不要骂她。”
“啊?”掌珠又原地僵住。
四房里为我说话?
做梦,我做梦呢!
……
“宝珠,真的是你回来。”
袁家大门上,掌珠和宝珠抱在一起。
京里袁宅以花为障,隔开袁训夫妻、袁夫人和老太太的旧居所。没有二门,宝珠就早早候在大门里面。
姐妹都有泣声,宝珠把掌珠看了又看,掌珠把宝珠看了又看。都有由衷的语声:“大姐,你瘦了。”
面庞儿更俏丽不可方物,但宝珠生出怜惜。想大姐当家,又遇到福王谋反,必然操碎了心。
掌珠笑盈盈:“宝珠,你胖了。”
宝珠懊恼,嘟起嘴儿,旧时娇憨不改:“偏是要说这句。”掌珠扑哧一乐,和宝珠往里面走,四下里张望:“孩子们在哪里?怀瑜怀璞,还有佳禄佳福不是?”又问:“你回来了,加寿不接回来亲香几天?”
“怀瑜怀璞在宫里,姐姐舍不得,昨天不让出宫。”宝珠微有面红,掌珠没看出来。含笑听宝珠说下去:“加寿等会儿回来,把弟弟们带出来也未可知。佳禄在母亲房里……香姐儿,”
叫出来。
演武场大片空地上,一个小小孩子,带一头花儿,后面跟两个奶妈四个丫头。
她的衣裳花团锦簇,也不如她的小面庞吸引人。
“生得这般好!”掌珠脱口而出。她要是一动不动,告诉掌珠说是珍珠宝贝做成的掌珠也信。
小面庞散发光泽,小手小脚无一不精致似能工巧匠做成。
宝珠又骄傲又叹气:“好是好了,性子可古怪呢。”见香姐儿走来,宝珠事先提醒:“要是她等下不让你抱,大姐你可别恼,这孩子,”
说到这里,香姐儿已到面前,好奇的打量掌珠。见她容颜美丽,有了一个笑容。
掌珠正要问:“是认生吗?”宝珠却松口气:“成了,可以抱一抱。”香姐儿要是不喜欢,早就转过小身子就走,回去找祖母还会告状:“不好看的客人,母亲在会。”
她曾这样说过赵大人,余府尹当时在旁,听到喜欢半天。
“抱抱吗?”香姐儿扯着母亲裙角,拖长了嗓音问这好看的客。掌珠大乐,抱她到手上,仔细看看,找出许多和宝珠相似的地方:“哎呀,鼻子尖儿随母亲,嘴儿也随母亲,头发这样的好,也随母亲。”
香姐儿软软的纠正:“全随娘娘。”
掌珠愕然,宝珠板起面庞:“这是什么话,”赶紧向掌珠解释:“昨天进一回宫,见娘娘什么都好看,她自己鼓捣出这句,”对女儿扮鬼脸:“你呀,小小马屁精。”
“不好看的话,不说!”香姐儿也向母亲扮鬼脸。宝珠扁扁嘴,向掌珠抱怨:“就是这毛病古怪,加寿可不这样,加福,”眉眼儿弯起来:“加福最好,最讨喜的一个。”
掌珠已经嫉妒上来,她成亲数年膝下孤单,前几年不觉得,满服那年让侯夫人催的触动心肠,抱着小小的身子,不舍得撒手:“快把加福抱出来给我见。”
后面走上一个人回话:“回奶奶,梁山王妃到了。”宝珠让丫头请掌珠进房,自己返身去迎接。掌珠太喜欢香姐儿,抱着她看花不肯进去,隔着花丛,见到宝珠陪着梁山王妃过来,前面跑的是个小孩子,和香姐儿差不多年纪。
这孩子生的,黑脸蛋子,因黑看着肌肤就粗,透着不中看。说话也瓮声瓮气:“看小妹妹。”
宝珠再回到掌珠身边,微笑解释:“福姐儿等会才过来,王妃在看呢。”掌珠泛上淡淡的酸。
她曾心最高气最傲,因她生得姐妹中最好,个性最霸道。
但又怎么样呢?现在是宝珠过得最好。就是掌珠也倚仗她许多,也有许多的话等着对宝珠说,听她拿个主张。
……
“……你不在家,玉珠打发人来看过两回。后来风声紧,亲戚们都不敢上门,我让玉珠不要再来,真的有事,也没有办法,不拖累她的好。”
掌珠淡淡,就三姐妹中肯地下个评论:“论起来,以前宝珠你最小,但最能担事情的,现在倒成了你。”
宝珠为她斟上茶,眉眼儿柔柔和和:“说什么能担不能担的,我回来,能帮自然帮一把,”掌珠边听,边打量房中。
摆设还是旧年的,半新不旧,擦拭得光可鉴人。不见得比自己家里的有多新,但坐在这里面对宝珠,完全能放松。
这也许与宝珠有加寿有关吧?
像是宝珠说能帮一把,掌珠对家里的担忧就能抛开,重新有了奔头。
诉苦不是掌珠的本性,她也慢慢诉起来:“昨天晚上把我吓一跳,后半夜也没睡着。宝珠你想一想,二房四房在打什么主意?”
“分久必合呗。”宝珠打趣,无意也用上这句。掌珠初时没放心上的一笑,随即直了眼睛。她是个聪明人,虽书看得不多,不爱琢磨关心和体贴,但话听得懂,只是她有时候肯听,有时候不肯听。
“茶,”宝珠推过茶碗,把掌珠打醒。勉强一笑,掌珠不寒而栗。那点子旧事在心里,搅和得她想到和二房四房重新好,二太太那阴沉,四太太那狂嚣……还是算了吧。
正要说几句辩解辩解,虽然宝珠没有强劝和好,外面有人叫:“母亲,我回来了!”小嗓音清脆香甜。
宝珠欢欢喜喜:“加寿回来了。”和掌珠走到廊下。
见一堆的人和老太太。
加寿姑娘出宫,除老太太外,宫女太监除外,还要跟个女官。都是宫衣锦绣,孔雀大开屏似的过来。
加寿小嘴儿噘着可以挂油瓶,老远迫不及待道:“把弟弟送回来,他们总是淘气。”袁怀瑜袁怀璞在两个太监怀里,一个举起小木刀,一个举起小弓箭,向着姐姐挥舞,反驳她:“不要你管!”
宝珠绷起面容。
这就是她向掌珠说,小小子们留在宫里,是姐姐舍不得而脸红的原因。三个人,加寿、怀瑜和怀璞,全生得像父亲。
按理来说会互相有亲切感,但三个人相看三瞪眼。
袁怀瑜和袁怀璞本就互相要打架,见到姐姐加寿后,一致的不喜欢。可能总给姐姐运好吃的,小心眼子里早憋住不和,对着姐姐黑小脸儿:“不要和你玩。”
“我也不和你们玩,”加寿委屈莫明。
要疼爱弟弟,是娘娘和公主一直在说,加寿满心里想和弟弟们好,可弟弟们不领情,别说见到她,听到名字就不喜欢。
加寿快步走向宝珠,打算和母亲好好说一说。没走几步,裙子让人扯住。回身看,袁怀瑜不知何时下了地,不怀好意的拽住她衣裳,胖身子往后墩。
加寿恼怒跺脚:“放开我。”生气的往前挣。她大上几岁,小小子们却打小儿跑来跑去,力气不比她小,袁怀瑜使出吃奶的力气,加寿反而后退两步。
袁怀璞直奔母亲怀里,扯着母亲蹲下身子,挤到她怀里,占得怀里满当当。
一只小手回招,袁怀瑜把手一松,加寿往前就摔,幸有宫女扶着不会摔倒,但见袁怀瑜一溜烟儿到宝珠身前,袁怀璞让出一半怀抱,兄弟两个一起把胖脸蛋子贴上来,小手抱住宝珠脖子或面庞,小嘴里有声:“呜呜呜呜,”
掌珠失笑:“这是作什么呢?”
加寿气白了小脸儿:“不许学我!”袁怀瑜袁怀璞呜呜的更有劲头,跟加寿昨天见到宝珠时一模一样。
呜几声,回头对姐姐挤眉开眼,再抱紧母亲去呜呜。
加寿黑着脸儿也想过来,但母亲怀里呆不下第三个。老太太好笑,道:“先去看祖母,再来看母亲,”加寿边走边回头,见弟弟们扭过头,就一个鬼脸过来。
掌珠都格格笑出来,宝珠更是又好气又好笑。把儿子们带进房中询问:“怎么不和姐姐好?”袁怀瑜扭胖身子,袁怀璞甩小胖手,又往宝珠身上爬,把她怀里占满。
香姐儿又从外面进来,才刚去祖母房里。袁怀瑜袁怀璞大喜,主动下来,合力抱起香姐儿到宝珠膝上,袁怀瑜交待:“占着地方。”
袁怀璞从怀里掏出一把子蜜饯,放到帕子里给香姐儿:“吃东西等二哥回来换你。”
宝珠忍住笑,见两个儿子兴高采烈:“打仗去喽。”
他们头一回到京里的家,见练武场一大片空地,又摆着兵器,早就心动。为和姐姐争母亲忍到现在真不容易,有香姐儿占位子,小小子们快快乐乐的出去。
“哈哈,”掌珠活泼起来:“这样的孩子我也想要。”一丁点儿大就会争母亲,掌珠忽然想到,止住笑,低声问:“为这样才自己奶孩子?”
对应她的话,香姐儿扯宝珠衣裳,把小嘴儿微张。宝珠一面笑,一面对女儿无奈:“没有了,小妹妹都没有的吃,你饿了,去找奶妈。”
“不要!”香姐儿对着宝珠胸前就要咬,宝珠格格笑着把她抱远,往外唤人:“二姑娘的奶妈在哪里?”
香姐儿老大不高兴让抱出去。
宝珠边掩衣裳边格格笑:“她生下没几个月,就怀上福姐儿,就没有奶水。有福姐儿以后,心疼她没吃足,分一半给她,这就总找来吃。姐姐你想要这样的孩子,多生几个,老大跟老二吵,老三跟老四争,你就知道滋味。”
玉珠到来。
她没让通报,径直而进。手扶门边见到掌珠笑,宝珠也笑,不由得呆上一呆。进来先问掌珠:“大姐,祸事过去了?”
以玉珠来看,掌珠不应该笑得这般开心才是。
……
月夜明亮,宝珠坐在廊下想白天姐妹们说的话。
“去年抓走福王,京里跟大乱似的人心惶惶,又有流言出来,说福王没有罪名,是皇上猜忌他。”这是玉珠的话。
玉珠有为掌珠不平的意思,把这样的话记在心里。
宝珠不动声色:“福王的罪状不是张贴告示出来?”
“谁知道是真是假?”这是姐妹之间,玉珠也素来清高得没遮拦,书呆子性子,就这样说话。
话在心头乱转,宝珠起身,吩咐丫头:“取出门衣裳,告诉万掌柜的和五娘子,我要去见太殿下。”
……
太子负手在房中来回走着,不时向案几上看一眼,案上是十几个泛黄的纸卷儿,每一个上面写的都触目惊心。
这是宝珠带回来,揭示给太子他没看到的另一面。
烛火摇曳,为太子批阅是明亮的。但太子心情不佳,只觉得眼前昏暗。“来人,再掌灯烛!”有人又摆上一个五连枝儿的烛台,房中更明若白昼。太子还不满意,却不用细数已点十数枝红烛,知道再点烛火也没有用。
惆怅长叹,是自己眼睛瞎。
是谁在外省污了官场污了功勋爵府?是谁敢京里施仁政,京外是暴税?答案早有,是福王。
但是谁敢随福王办这样的大事,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想到表弟一定要回边城,有照顾辅国公之意。表弟是对这些早起疑心。他在自己身边长大,知道自己施政不苛,又是幼年吧,他幼年中的记忆察觉不对,他是为查个究竟弃文官就武职。不想引出这么大的案子…。。
另半边案几上还有一封信,是袁训出营前所发。太子盼着早有真相,早些回来。
一个随侍进来:“袁将军夫人求见殿下。”
太子看夜色,刚才更鼓敲过,是二更出去。如果是寻常女眷,没有说得明白要见的事情,太子殿下不会浪费他的功夫。
这一位是袁二爷,太子有了轻飘一出来就消逝的笑意,他满腹心事,实在笑不出来。
“请。”
很快,宝珠进来。伏地跪下时,话是早想好的,回得不疾不徐:“谣言四起,想了又想,还是要来进言。”
太子本就认真来听,这就更郑重。
“昔日,伯夷叔齐不愿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下,是他们不知道周朝的仁厚。就如现在外省不知情的人一般。这一次大乱,能找出不少心怀不轨的人,也能促成许多人心怀不满。殿下,施仁厚正是时候。”
太子眸子寒了寒,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家长姐嫁在文章侯府,文章侯府是福王最近的亲戚,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是想为福王说话吗?”太子冷笑,伴随而来的,还有房中骤然冷却下来。宝珠不抬头,也就能知道太子殿下对自己的话不高兴。
扪心自问再自问,这是应该说的话吗?应该说!
既然应该说,宝珠大着胆子侃侃而谈:“朝政不是我应该问的,我只是把外省眼见的事情陈情于殿下。普通布衣们想的不多,衣食饱暖就是他们的全部。福王有罪,以我来看,当不得任何再求情。但与福王相来往的人,未必就是二心。殿下,有罪者当诛,无罪者当加勉。我大胆进言,有不当之处,请殿下责罚。”
太子殿下皱眉。
眼角斜一下宝珠,斜一下案几上她带回来的东西。
布衣们想的不多,衣食饱暖就是他们的全部?
这话是真的吗?
太子久居京中,让福王气得已经把外面的人全看成混蛋。
他的幕僚们成天商议的是防范这里又出乱,那里又潜伏着人,星星之火,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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