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让他候着,他干瞪眼候着。在外面左一转右一挪,宝珠也是匆匆吃完饭,但在他心里,度日如年,似过了良久,才有家人带他进去。
堂屋里吃饭桌子已收好,地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哥儿们出后门玩去了,袁夫人回房看着孙女儿。
两边房中定然有许多人,能听到细微动静。是以眼前虽然只有一个奶奶,潘将军也正色肃穆:“见过夫人。”
宝珠淡淡:“您又找我作什么?”
“上回我走后,第二天省里就派人来查,夫人,我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这差使我丢不得。”
宝珠轻轻哦上一声。
“就是韦将军也有妻女……”
宝珠截断他:“韦将军的妻女你不必提!我也是人妻和女,你说的我全懂!将军,韦将军若是为了妻和女,就不会上门来讹诈我,你看呢?”
眸子黑沉上来,看不出来是怒气,还是这奶奶的心思更深沉,只看得潘将军一凛,宝珠慢慢地道:“你怎么,不提另外两个人的妻女呢?”
潘将军上一回是哑口无言。
和韦将军同让宝珠拿下的两个人,一个人确是校尉,却不是韦将军的人。那个人的顶头上司最近也正倒霉,受连累也在让盘查。余下的那个身着盔甲的人就更有趣,是个离此三百里地,有名的混混。
宝珠冷下脸:“卫所也要负责本地治安,这个算什么?明打明的官匪勾结!将军不要再来找我了,找我无用!”
“夫人!”潘将军这一回来,是早有准备。摆摆手,一挺身子狠劲儿上来:“你不要逼人太甚,兄弟们也是敢拼命的!”
“腾!”
宝珠站了起来,俏脸儿气得发白,妙目圆睁,只一个字回应:“好!”
她从神情到姿势,都仿佛回答,谁怕你拼命不成?
袁夫人此时步出,沉着面容,缓声道:“这是谁,敢在我家里撒野!”忠婆人马高大,虽是个女流,也气昂昂般,跟在后面随侍而出。
顿时,像这堂屋里就满满当当。
四个人气势不一,宝珠凛然寒风,袁夫人沉如山石,忠婆老树根子占满地那感觉。潘将军一时的气愤让三个女人压得点滴全无。
宝珠是年青的。
年青人打个照面,会让人轻视年青。
但袁夫人不是,她气质出群,随时可以压得住任何场面。这里不是说宝珠很差,是经验和阅历,造成气场的不同。
忠婆那忠仆的劲儿,眼里除去袁夫人没有二人,也给潘将军无尽的压力。
袁夫人又凝视他:“我父先辅国公,一生战绩本地无人不知!想你若懵懂,随意去打听,都可以听到!我兄长辅国公,膝下有陈留郡王为婿,八子八虎!我儿子现封昭勇将军,三品!你来了不是一次,没打听过吗?怎么敢对我媳妇放肆!当我家里没有人?”
宝珠更绷紧面容,可笑!
越想越气,做了错事情你不认罪,还妄想洗清?妄想我放过去,就全能放过去?
院子外面,悄无声息出来一队人。陈留郡王府上的府兵,在这里归宝珠使唤。
“扑通!”潘将军双膝跪下。
“哗啦啦,”盔甲重摔在地面上,惊起一片回声。
袁怀瑜袁怀璞从后门外面探脑袋进来,肥肥的脑袋左转右转,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卫氏梅英辛五娘哄他们离开,去外面玩耍。
潘将军哭了:“老夫人,夫人,韦南要真的有罪,我是他的上司,我也跟着倒霉!我们这一处卫所的人,跟着倒霉的不少。都托我来告诉夫人,真的夫人不肯放过,兄弟们只能跟你拼命,也不坐冤狱!”
这是逼急了的人。
宝珠和袁夫人互使一个眼色,都放缓面容。先请袁夫人坐下,再让潘将军起来。宝珠不便去扶,叫一声丫头们。丫头们也不扶,红荷脆生生地道:“大将军,您起来吧,有事儿说事,有这跪着的力气,还不如听我们奶奶的吩咐,好好的当差,你看呢?”
这是个丫头,说出这一篇的话。羞得潘将军紫涨面庞起来,讷讷无言,又不肯走,又无话说。
宝珠对他笑笑:“坐吧,让人泡茶水来,是了,你一早过来,可曾用过早饭没有?”
潘将军听她语气缓和,不再如前那般严厉,暗松一口气,寻个位子坐下,苦笑叹气:“昨天晚上兄弟们商议,托我前来,一宿没合眼,哪还用过早饭?夫人倒不必赐早饭,只告诉我韦南关在哪里,让我见面问个明白,冤狱也坐得明白!”
宝珠还是让人传饭:“饭还是要吃的。
前几次见面,以为潘将军不是好人。适才看出他是自认为无路可走,怕受连累才起了性子,宝珠更要笑容出来,款款的和他说话。
“将军,听我一言。”
“夫人请说。”
“您有在我家里使横的力气,不如回去自己先彻查了,心中就有底。不比见韦将军更明白?只怕你查出来的,比韦将军自己都要明白。”
潘将军苦恼的抓脑袋:“夫人啊,你不知道,什么走私啊,盐铁了,私放客商进出的,这事情全有!不能查,一查全是事情!各处卫所全有。年年有,月月有过,”
宝珠就更明了,忍不住笑:“所以你们怕出事,就一直官官相护?”
“这也是没有办法,”潘将军尴尬。
明珠似的眸子微闪动,亮得潘将军不敢直视,这个时候想到女眷们是不能对着看的,侧过眼眸,但心中感叹。
好亮的一双眼睛。
袁将军好福气。
心思眼看着就要意马心猿,宝珠的话把他拉回来:“将军,还有一个法子叫将功赎罪,难道你没有听过?”
潘将军大张着嘴,支支吾吾:“您是让我把自己的老底子全揭出来不成?”顿时觉得面前这人不再是明珠一样,简直阴风黑煞。
这主意出的,这不是害我功名?
宝珠看穿他的心思,劝着道:“将军再大,还能大过律法?再瞒再哄,未必此生无事?真的为妻儿老小,此时收心正是机会,借着这个时候,把该查的查出来,把担心的事情作个了结,亦是乐事一件。”
潘将军垂下头,双手抱头,手指都是颤抖的。
心中有鬼,一看便知。
这是他内心交战之时,宝珠抓住机会,再道:“功可抵功,一直有之。将军,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到处来讹人,不如清清爽爽的过日子,心里痛快!”
潘将军哆嗦着,抬起沉重的脑袋,战战兢兢看向宝珠。
他是听进去了,却又还不能决定。
“将军,只要你不是杀人案在身,只是走私罪名,如你肯肃清卫所,我给我丈夫去信,让他为你朝中说几句好话如何?”宝珠板起脸:“但,杀人越货,那可不帮!”
潘将军看这位又不是阴风黑煞,但也不是明珠,明珠哪有这么犀利,她是个办案的口吻!
口吻坚定,潘将军有几分信宝珠。犹犹豫豫地道:“杀人,我真的没有过。杀敌,我倒一堆!就是走私,”挤个笑容出来:“上有老下有小,要吃要穿,我们守边城,没命的机会比在内陆多,内陆里驻兵就是杀贼杀盗,我们这里内奸特别多,一不小心就害死一个,还没处找尸体。可不多存几两银子,免得没了我,家里没饭吃?”
宝珠和袁夫人刚才是恼他的,这会儿恻隐之心上来。
忠婆用帕子拭眼角,忍住不哭。
袁夫人怜惜地看看她,对宝珠悄声道:“忠婆的兄弟,就是死了再没找到。”
这里是边城!
乱劲儿大的地方!
把京里女眷们吓得闻听就不敢来的地方。
宝珠叹气,低下头来算算帐目,道:“如俸银不足,难道不可以提?”潘将军扭捏:“这里银子比别处多,但是,想留儿子下来,不得多娶几个老婆!”
宝珠失笑:“你!”原来不是银子不够用,是你一个人养好几个家。
想儿子都可以理解,这就不再笑他。
简单的做个商讨:“府尹大人这几天就要到,将军你先把自己卫所查一遍,内心有数。问我韦将军关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等府尹到任,提他过堂,定然请将军前来,你就能见到。”
潘将军说是,告辞要走。
“取一百两银子来!”
红荷送上来。
宝珠含笑:“送给将军,以为养子之资。”潘将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宝珠再三言明赠送于他,他才难为情的收下,面庞涨成猪肝色。又迸出来一句:“还有话,单独和夫人老夫人说。”
这就忠婆也出去,独留婆媳在座。
潘将军手捧着银子,结结巴巴:“其实,也知道韦南让关与夫人无关,但为什么要来找夫人,是弟兄们手里有国公府通敌的证据。”
袁夫人宝珠在这一刻还能不动声色,淡淡反问:“哦?”
“苏赫来破城,龙五公子从卫所放进一队数千人的客商,全是大车,车轮子沉重,数千人过境,看到的兄弟们多。后来卫所破,死了人,但亲眼见到那队客商进来的还是不少。怕让韦南牵连,我来和夫人谈话以前,也准备好些证据,打算您不答应,府尹到任后,在公堂上亮出来。”
宝珠谢了他,让送他出去。回来见袁夫人凝眸独坐,宝珠宽慰道:“母亲不必担心,幸好早和四哥说得明白,而且……”用帕子拭额头,早出一层的冷汗:“幸好今天母亲出来,把他镇住,他全说了出来,才少这一层羞辱。”
不然到了公堂之上,如果公审,全城皆知,这个人丢得回不来。
袁夫人抬眸笑:“我不是想担心这个,我在想,幸好有宝珠在,哄得他说出话来,舅父回来要是知道,也必然感谢你的。”
宝珠汗颜,欠欠身子行个礼:“母亲过奖不敢当。但请母亲放心,有我在,有母亲在,怎么也不能让舅父府上蒙一点儿羞去。”
对龙五还有不屑,但他死了那么久,宝珠很少再想到他。就当他从没有存在过,是个空气吧。
婆媳相对抚慰对方,过日子虽然是一件事情接一件,但相互支撑,胆气永佳。
这就静候府尹就任,让人时常的往大同去打听着。
……
府尹到任,当地士绅们会出城相迎。遇到天气好,或府尹有家眷同来,女眷出城把花也看了,顺便接到任。
这一天,天高气爽,遍地黄花。女眷们相约出城,国公府和袁家也在。
袁夫人说自从去年城破,家中蒙上通敌阴影,阖府里主人气向全是闷的。今春以来就没有乐过,还是小哥儿们去做了两回客,倒都开心。袁夫人要看孙女儿,让宝珠邀请国公夫人等出城,就便游玩。
袁夫人关心永带真诚,让把袁怀瑜袁怀璞也带去,国公夫人等见到必然欢喜。这就大家早早的到了十里长亭上,天在半上午,女眷们围着孩子们玩起来。
早早问过宝珠带孩子出来,国公府的孩子们全出来一起玩。加寿的名头儿太大,笼罩到弟弟头上,孩子们争着哄小弟弟,告诉他们:“你还有一个姐姐呢?”
“给,吃吧,这是我知道你们出来,昨天就留着的。”
好吃的全到袁怀瑜兄弟们面前。
袁怀瑜袁怀璞呢,和加寿小魔头不一样。他们不抢果子不打人,要打只打自己兄弟,孩子们喜欢他们,玩得很开心。
也是孩子们先看到路上一行车轿过来,嚷着:“来了。”跑着告诉大人。袁怀瑜袁怀璞胖胖小短腿儿,跟在中间跑得很欢快,格格笑得很大声。
卫氏接住他们,宝珠在和赵大人说话。
“知道来的是谁?”宝珠颦眉。
赵大人摇头。
宝珠无端的生出不妙感觉,强笑道:“不要来的是个贪官?”就像潘将军那样明说养好几个家的,也算贪官。但和龙五这不贪的内奸相比,宝珠还愿意敬那个潘将军,只要他接着将功赎罪。
“不会!”赵大人道:“这里位置重要,凡来的官员都是坚毅刚稳,是挑选过的。”但也感慨:“不过通敌这事情,什么人里都有,奶奶担忧的也是,要小心打量才行!”
这时候孩子们嚷着来了。
赵大人和宝珠分开,回官道上见人马已近。因赶路怕风尘,为首的人是便装,但陪同他来的,是省里一个官员,不然大家也认不得新任官。
视线全在新官身上。
见他帽子上罩着个纱,想来是怕有路风沙大,看不清面目,但眉如远山,似月在帘栊却能看出。
国公夫人道:“这官儿生得好相貌不是?”
八奶奶道:“像是清秀的人儿。”
“是北地儿来的,是南边的人儿?”谢氏顺口的把宝珠夸进去:“像弟妹出自山清水秀好地方,借着地灵气儿,可不就是个清秀人儿。”
五奶奶大半年来,在家里不敢抬头。本不想来,是宝珠硬拖出来散心,她跟上谢氏:“所以生出来加寿好个相貌,才能养在宫里。”
宝珠打断她们:“咱们是来看新官的,不是夸我的。”大家一笑,国公夫人的心思还是在宝珠身上,柔声问袁夫人起居可好,又交待:“别看出了月子有日子,还是要小心,一大家子事情全交给你,抽空儿多歇息,”
她们是来玩的,看新官在其次。
宝珠要和卫所打官司,想看看新官是谁,又因这里风情比内陆开放,女眷们对面纱这东西全是防尘才用,见客大多不用,宝珠却是当姑娘时用习惯的,扬着脸,就难为情直视新官,也没有往那边去看。
说着话,赵大人和新官寒暄已毕,新官道:“我有个熟人在此,容我去见见。”赵大人扬眉笑:“大人请便。”新官笔直对着宝珠走来。
他帽子纱本是去的,此时却掩盖下来。笑容意味不明,在众人视线中走到国公府等人面前,轻施一礼,彬彬有礼:“数年不见,四妹妹可好?”
宝珠一脸见鬼的瞪住他。
隔着见鬼的防尘纱,宝珠也在他动步过来,一眼认出他是谁!
新官还以为宝珠隔纱难认自己,去了轻纱,微微一笑,眸中激动上来:“四妹妹,不认得我了吗?”
国公府人见是宝珠熟人,更打量过来。
见新官白净斯文,当年少年的青涩孟浪全褪去如落花入泥不可再寻。只星辰似眸子中情意丝毫不变,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余伯南!
宝珠无事时也和袁训拿余伯南开开玩笑,让表凶不要欺负他们太狠,得空儿早早调回安乐地方。但因表凶吃醋,从没有想过再会一面。
继续瞪着眼在余伯南面上。
余伯南当这个是惊喜,含笑让她看。
半晌,呻吟一声,宝珠双手抚额头:“我的菩萨啊,怎么是你?”余伯南笑道:“这话里有话,怎么不能是我?想是你来了,我就不能来?真是没有道理。”
这话中又夹上爱吃醋的袁训,宝珠板起脸。她不愿意听表凶絮叨,同样也不答应余伯南说表凶不好。
“不是我来,你就不能来,而是这里,你过得惯吗?”宝珠仰面。宝珠至今还记得余夫人把儿子宝贝得跟个……棉花上面沾灰似的,得小心翼翼的才能拂去。
这里苦寒,春秋风又大?宝珠满面狐疑,你呆得惯吗?
余伯南也板起脸,只有宝珠才能板脸吗?手指面上,有点儿凶上来:“你这般瞧不起我?”不怀好意:“和你以前一个模样。”
宝珠怒目,好好的,又把我丈夫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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