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出去,卫氏去浆洗衣服,船上不如家里人手方便,各房姑娘的衣裳,都是贴身侍候的人去洗。
宝珠习惯的桌前坐下,映入眼帘的还是那本王维诗集。随手翻开,见有个折角,那页的诗,是红豆生南国。
这书也是玉珠的。
宝珠最近借的书,内中多有相思之意。
好在玉珠不察觉,她自己看书也是不分妍媸,更不管宝珠。
这首寄相思的诗,宝珠已看了两、三天。由座处可望到船舱外,见天江一色,青碧无间,这让人心情爽朗的江面上,宝珠自然恢复很多。
袁训那夜给她的安全感将一直存在下去,但宝珠已决定顺应境况,不再做自己个儿的乱想。
她也后悔的,后悔自己不应该小瞧京里的人。她当时心态并不是小瞧京里的人不好,而是小瞧了京里的人素质。
当把小侯爷等全不放在眼里,这个,也叫小瞧。
好吧,就吃了苦头。好在,就要过去。
“四姑娘,”梅英掀帘进来,道:“老太太让来说一声儿,咱们就要到了。”宝珠一惊:“这么快?”她虽不如红花爱上甲板,而且船上也有各种不方便,但一路行来,宝珠爱上这趟行程,更坐两个月,她也愿意。
这是建立在她们坐的全是大船,船在几层,每人一个大船舱,每天水菜由小舢板就地采购,晚上下锚,又就地钓鱼,无时不是快乐的。
梅英笑:“姑娘坐上了瘾?这也难怪,就是我,也有些怕就到呢。”
她不说自己爱这样坐船,反而说怕,勾起宝珠好奇心。宝珠就问:“梅英姐姐,你怕的是什么?”
其实已猜中几分。
“老太太买了我,不怕姑娘生气,待我的心不差于姑娘们调理这么大,这么些年我和老太太相伴,老太太想什么我就知道什么。如今去了京里,天子脚下的地方,不愁没有好丫头,我得退后了。”梅英惆怅。
宝珠却笑了:“我猜到了,是舅祖父打发来接祖母的人太中用,梅英姐姐你插不下手,竟然有怨气不成?”
又笑:“你放心,舅祖父的人如何能一直陪着,姐姐你不陪着,祖母怎么习惯?”
她的话说中梅英心病,梅英就红脸道:“好个四姑娘,人家把烦心事告诉你,你就这么说我,幸好你是厚道人,要是换成不厚道的姑娘,我死无葬身地。”
宝珠拍手笑:“玩笑话,我自是不乱说,又哪来死呀活的说法,让我告诉你吧,咱们去到京里,姐姐你忙的时候多呢。”
“姑娘快告诉我,我还能作些什么?”梅英忙请教:“这几天近了,老太太反而不太喜欢,我又不会劝解,其实在心里忧愁。要是知道做什么我先做了,讨老太太喜欢吧。”
宝珠未语暗忖,祖母最近心事重重,不但家人全看出来,就是丫头也一样的憋闷不住。宝珠还真的猜不出安老太太的心事,只当她离开那城,曾一住大半辈子,有了离情。
就先告诉梅英:“祖母多少年没回来,在船上是舅祖父打发来的人侍候,那是我们在船上,要什么怎么要,我们全是麻烦人的。又是舅祖父派来的,祖母自然和她们每日闲谈。等上了岸,舅祖父的人自然回去,姐姐你呀,不忙又做什么?”
“好姑娘,到底是你认得字,说得清楚。”梅英欢天喜地。又小声告诉宝珠:“我见老太太不喜欢,还以为是打发来的人说我不好,要打发我走,老太太不乐意,就此闷着。”
宝珠笑得不行:“你真是个人材儿,祖母拿姐姐当我们来养,我也这么看,白养大了你,怎么着也得打发个好女婿收些聘礼吧,”
梅英又羞红脸:“才说姑娘好,您又这么着说我。不是我大胆犯上,我烧香时,也保佑姑娘在京里寻个如意孙姑爷,就是我的香没白烧。”
这下轮到宝珠红脸:“不和你说了,你乱讲。”
“那我就告退了,”梅英说了一句官场上用的话,她和宝珠都笑:“我还得告诉大姑娘和三姑娘去呢。”
宝珠的船舱,还是和在家一样,离安老太太船舱最近,梅英就先来到这里,又无事在船上和宝珠说话多,又知道老太太选定的养老人是四姑娘,以后诸事要靠四姑娘,四姑娘又不尖酸为人宽厚,心里话肯告诉她。
见梅英离去,宝珠颦眉,祖母的心事是什么呢?按理说回京来,南安侯府照顾更为方便,她应该喜欢才对。
想不能就丢下,又取出衣内戴的那小小玉蝉。
后来给卫氏看过,又侧面打听姐姐们都没有。这也罢了,祖母给东西为压惊也正常,但晚间宝珠睡不着,思念袁训时,总觉得这东西上散发出的味道,和袁训身上一模一样。
她笑话自己相思太痴,自劝自己要改。又有时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这东西闻着和袁表兄气息相仿,难道是男人戴过的?
祖母不会处置事情错到这种地步,宝珠只能想这是祖父以前用过的东西,再不然,是自己父亲的旧物。
宝珠和卫氏一眼看出来,这东西雕刻精细,但玉质并不出众,实在不像祖母从侯府里带出来的东西,说是安府以前的东西,倒有可能。
又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齐聚老太太船舱。
邵氏一进门,满面陪笑,先偷看婆婆神色,见她笑容比昨天多,邵氏松口气。对于一个和婆婆关系不好的人来说,要不是为了女儿掌珠,邵氏宁死也不肯离开那城。
这次前往京里,投靠的可不是邵氏亲戚,而是婆婆的娘家。
张氏却比她眼尖,一眼看出老太太虽有笑容,但眸中还有冷冰,像僵着什么在眸中,张氏心中格登,心想这一次带的还有许多银两,若不如意,即刻打道回程。
张氏有娘家人,临行前送到码头。张氏和他们约好,要收到张氏求救的信,就前往京里去接回。
现在就只有一点担心,万一婆母仗势不放,一定要给孙女儿京里定亲事,全她脸上的那层光,张氏就没有办法。
老太太现在一点儿不对的表情,都让全家人担足心。
最不担心的,就只有宝珠姑娘。
宝珠心思早飞岸上,想袁表兄会不会来接?若是他来接船,必定事事安排妥当,不会让家里人受半点儿委屈。
船就在各人的心思中,震动一下,靠上岸。
“老太太,侯爷亲自上船来了,”安府的人还没有起身,路上服侍老太太的南安侯府老人,满头白发,看上去十足是老人的齐氏,在窗口笑回。
齐氏据说是老太太闺中时侍候过,南安侯就打发她带人前来。齐氏知晓老太太的喜好,又和老太太没事就一处嘀咕,嘀咕完老太太就更爱走神,才惹得梅英多心。
这句话,让船舱中人惊动不已。
邵氏张氏惶急起身,惴惴不安地唤道:“母亲,”多少年没这么亲热称呼过,此时怕见侯爷的奶奶们,又把旧称呼想起来。
掌珠为首,带着妹妹们避到侧边站住。奶妈丫头们跟在后面。这个时候,脚步已过来。听步声,急促表现出主人的焦急。
然后有人道:“妹妹在哪里?妹妹在哪里?”
“侯爷您慢着些儿,老太太在那边的船舱里,”有人跟来,这么回话,嗓音洪亮直到舱中。
安老太太如梦中醒来,颤巍巍站起来,满是皱纹的面上滑下泪水,也同样迫切的望向舱口。
一个人大步匆匆而来,踏得船板作响。
“二妹!”那个人站住,光线在他背后,但他面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上去比安老太太来得年青,皱纹较少,兄妹面容相似有七分,从他眸中关切来看,南安侯和安老太太以前感情就相当不错。
“兄长!”安老太太大哭着扑上去要拜,南安侯也落泪不止,把妹妹扶住。他带泪,但认真的端详她的脸面儿:“瘦了好些,”
大家面面相觑。人人知道老太太最后一次归宁,兄妹最后一次见面至少十数年前,这十数年前和今天的相比,瘦了好些……
让人怎么说才好。
船舱里,老太太哭声如少女般,嘤嘤轻泣,泪落不干。南安侯没有哭声,却一直泪落如雨。这哭声,如杜鹃泣血,又如秋雨凄迷。惹得女眷们都纷纷落泪。
邵氏是心酸的泪,邵家大爷要有这样的肯支持,邵氏也不用很多年心中难过。然后,她和张氏一样,又有解气,原来这位婆婆也有心中的酸痛。
再然后,她和张氏心头均痛,没有丈夫,大家一般,谁也别笑话谁。
张氏则也有心酸,为了孩子跟到京里来蹭婆婆娘家的光,容易吗?
身边有哭声起来时,安老太太才拭泪水,对着南安侯重新行礼,展颜有泪而笑:“应该喜欢,我不该哭。兄长,来见见我的姑娘们,可是个个都不错。”
南安侯出笑,笑时面上一样有泪。他后面转出钟留沛,送上帕子。南安侯随便擦了擦,又让钟留沛先见礼,然后邵氏张氏带着姑娘们拜倒:“见过舅老太爷。”
到此,也有些心服。
舅老太爷颇有威风,老太太和他兄妹情深,得他照顾,让人艳羡。
……。
一带院墙外面,有匹快马驶来,上面坐的人高声叫:“四爷,侯爷陪着老姑奶奶已过了城门。”钟引沛答应着,让几个家人:“把鞭炮准备好,”姑祖母返京,这是祖父相当重视的一件事。事先让钟氏兄弟陪着袁训去相看,顺便把在京里怎么住,又征求一下安老太太的意见。
不要说住处是南安侯自己多次来看过,就是侍候的家人,也有一部分从侯府拨出。
当车轿可以看到,鞭炮声就响起。安老太太在轿子里乐,又回忆旧事:“还是京里的鞭炮声响啊。”
宝珠姐妹是都不满意的。
她们三个人坐一辆车,丫头奶妈在后面。从下码头的路上,掌珠就频频揭帘子往外看。她知道这样不好,可还是要看。而掌珠不看的时候,玉珠就凑到帘子缝处,一样往外看。只有宝珠看似没动,却和姐姐们心情一样。
她们看的人,还是没来。
下船后,码头上除了侯府的家人,就没有见到阮梁明、董仲现、袁训的身影。
“莫不是不知道我们今天到吗?”掌珠这样为阮梁明开脱。
玉珠眉眼儿含三分冷冽:“想是有事绊住了吧?”
宝珠则无话可说,以她来看,袁训不来也不应该。
但宝珠随即庆幸,心情己调整,就是见到多出来袁表嫂,也能坦然以对。
有祖母的家世,和亲眼见到舅祖父和祖母的兄妹情,宝珠三姐妹都有理由相信她们的亲事不会太差。
三姐妹又都生得好,除了个性强、书呆子外,没有别的明显毛病,不愁出嫁。
见一道新刷过的四合院出现车外,而车轿也停下来,玉珠叹气:“不来就不来吧。”掌珠郁闷,想找句话来说说,就拿四妹来开玩笑:“想是宝珠要金钱把表兄们吓住,他们怕来又要给钱。”宝珠忍无可忍的一笑,同时娇声嚷道:“我可再不给他们拜年,要一回我很是足够。”
其实原话是,再也不对袁表兄拜年,让别人管他讨要金钱去吧。
这个时候,新的疑惑又浮现出来。
院门外,是钟四表兄;码头上随南安侯的,是钟三表兄。以南安侯这样的重视,大表兄二表兄怎么不来?
还有南安侯夫人,难道也不来露个面,在丈夫面前讨个人情?
姐妹们没有互相商议,但都这样想过。见有人到车前来,却是四表兄:“妹妹们好,本该请妹妹车直接到二门下,可姑祖母说新家新院子,请妹妹们下车,从大门上走一遭,认认门吧。”
姐妹们就笑着下车,和四表兄见礼,而这个时候,旁边又有哭声出来。
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子跪到安老太太面前,大哭道:“我的姑娘,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如今还能见到,这是我哪世修来的福气。”
安老太太搂住她肩,亦是大哭。
“这是什么人?”掌珠是最大胆不怕说话的,就问四表兄。钟引沛小声道:“这是姑祖母在家时,最爱的点心婆子。”
掌珠不再说话,内心羡慕不己。想母亲只有自己一个,只怕也做不到几十年的使用人也给自己调派来。
南安侯在旁相劝,大门内听到哭声,又出来几个蹒跚的老家人。她们都和安老太太差不多的年纪,都有白发,手上有劳作的痕迹,一起大哭喊着姑娘。
玉珠又叹气:“舅祖父真体贴。”
“这些,是曾祖母房里的旧人,都侍候过姑祖母。”钟四说的曾祖母,是南安侯和安老太太的母亲。
宝珠也就随着感动,落下几点泪水。
还没进门,这一手把邵氏张氏全震住。她们暗自灰心,想老太太算是有福气的,到老了回家来,还有胞兄这样的对她。以前和老太太不和时,还背后说她再不对人好,谁养你的老。现在看来有南安侯在,老太太一世不用忧心。
船上没有仔细地看,此时大门上日头正好,邵氏张氏从侧面打量舅老太爷。见他身形不算高大,却威势压人。
想是当久了高官,自然生出来的。
正是这自然生出来的威势,比那随便拉来的铁塔壮汉都要慑人。邵氏:“唉,”自家也有兄长,和南安侯一比,不说比富贵比官职吧,就是这一份儿待老太太的心意,也是半点儿没有。
张氏和娘家人还好,但想到兄弟们虽好,弟妹们从自己守寡后,就言语不善起来。兄弟们不能阻止,而自己也不能以此而让兄弟夫妻不和,走动虽有,却是没有这样的亲厚,也感伤起来。
“好了,姑娘回来了,丘妈妈你不要再带头哭,看你把姑娘招得。”南安侯这样的笑,还以旧时称呼来叫安老太太。
被他称为丘妈妈的人,是最老的一个,瘪着嘴,牙掉了近一半,强行忍泪道:“是我的不是,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
一个两个全这样说,南安侯笑着打断:“今天是喜日子,多说吉庆话吧。姑娘回来,再也不走,你们有多少思念说不完?”
安老太太也笑,大家擦眼泪,请老太太进正门。
老太太没走前,先看向侍候的人。还是从京里早出来的齐氏走上前,把手中捧的安老太爷牌位送上去。
老太太自己捧了,一堆老家人又来见礼,姑爷姑爷的叫个不停,再哭了半天,这才有人劝住,簇拥着老太太走进正门。
京中的四合院,安府奶奶姑娘们都头一回见。见过了影壁,就更加的好看。脚底下是青石板,缝中生出青苔,这是旧院子新粉刷。
“有位御史调外官,我来看过,买了下来。”南安侯陪着妹妹,把他认为好的地方指出来看:“家人收拾时,问我要不要把旧花篱拆了,我说你最喜欢这些自然韵味,留着吧。”
花篱在日头下面斑驳有影,杏花如云,支在头顶上,微风吹动,似碎锦断帛般往下落。有池子,碧水洗淘得干净,游鱼不怕人,成堆的聚在人影中。
但院子不大,京中寸土寸金,都可以想到。一共两进,外面住下孔青和家人,设下大厨房。老太太住正房,带着宝珠。邵氏住东厢,带着掌珠,西厢,住下张氏母女。南安侯是满意了:“这样住,多热闹。”
邵氏张氏暗暗叫苦,以前在小城,婆母不待见,还可以避到自己院子里。现在好了,不是没地方,那些小榭啊,水阁啊,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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